第六日。
晨风料峭,呵气成霜。
陈谷雨立于那片初显垦痕的荒田前,深深吐纳,连日的酸痛如蛆附骨,未散尽,只被更深沉的疲乏与强凝的意志压下。足背深处、臂上旧伤传来隐隐钝痛,是过度劳损的筋骨在哀鸣。
今日,乃“七日血契”之倒数第二日。
成败,系此一举。
她无言,默然——自三姑婆手中接过那沾满泥污、刃口微卷的锄头。
入手仍是沉甸冷硬,然掌心已磨薄茧,虎口粗痂亦添几分韧力。
挥动。落下。劈开冻土,斩断盘根。
动作较初时流畅许多,带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稔。汗很快浸透单薄内衫,再被春寒冷风一激;刺骨冰寒。她咬紧牙关,唯机械地重复。每番发力,皆似闻骨胳不堪重负之呻吟。
三姑婆今日异常沉默。
未如常叱骂指点,只抱臂立于田埂,眉峰紧锁,目光如鹰隼,死死钉住陈谷雨每一动作及足下那片土地。面色较天色更沉,唇抿作僵直线,似抑着滔天焦灼。
日头艰难爬至中天,气温稍回升,阳光略刺目。
陈谷雨汗出如浆,自额角、鬓边、颈项滚落,砸入新翻黑土,洇开深色即干。粗布外衫后背尽湿,紧贴身上,勾出过分单薄而紧绷的脊线。每一次呼吸皆带灼热铁锈气,肺腑如破旧风箱拉扯。
周遭“看客”仍众。
女人们议论声低低传来,携着与前几日殊异的焦躁疑惧。
“啧,今儿这白光…怎不见动静?”
“是啊,半晌了,一丝光也无。”
“昨日就只闪了微弱一霎,今儿干脆没了?”
“莫不是…血汗不够诚心?地晶娘娘不喜了?”
“我看悬!只余明日最后一天!这地若返不了青…”
“听闻昨日她还将豆子拨与谢家夫郎了?这节骨眼上,还顾念男子?心思不纯,怪道地晶不显灵!”
“正是!《女德》有云:‘妻主当以家业为先,夫侍次之’!她倒好…”
声声如毒针,钻入陈谷雨耳中,亦刺痛田埂上三姑婆的心。
三姑婆面色愈沉,抱臂指节用力至泛白。
恰在此时,陈谷雨清理一丛盘根错节荆棘时,足下猝然被一尖石重重硌绊!剧痛自脚心窜起,本就疲极的身躯猛一踉跄,为求稳住,下意识伸臂去撑旁侧土坎——
“咔嚓!”
一声脆响!非是骨裂,而是那饱经摧残的锄柄,于巨力与反复磨损下,竟从中断裂!
陈谷雨猝不及防,身形失衡,重重摔落冰冷泥地!
断柄脱手飞出,沉重铁锄头砸落泥中,溅起污点。
“啊!”
她痛呼出声,脚踝处传来钻心扭痛,臂上与身上多处擦伤,火辣辣疼。汗水泥污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人群霎时静下。所有目光齐聚其身,盈满惊愕、同情,更多是…失望。
地晶呢?那疗伤赐望的白光呢?
没有。
空无一物。
唯她摔落泥泞的狼狈身影,与那截断折的、昭示无望的锄柄。
死寂。
三姑婆身躯剧震,恍若那断柄砸中心口。她死死瞪着摔倒在地、挣扎欲起的陈谷雨,再望那片依旧死寂、毫无异状的土地,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彻底崩碎!
“不——!”
一声凄厉绝望、不类人声的嘶吼自其喉中爆出!如被抽去所有筋骨,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冰冷田埂!双手疯癫般捶打硬地,粗糙泥土瞬染指关节渗出的血渍!
“地母娘娘啊!您开开眼啊!”
涕泪横流,声嘶哑扭曲,浸透最深沉的绝望与不甘,“为何!为何这般待我老陈家啊!!”
“姐姐!姐夫!你们看看!看看你们捧手心养废的女儿!看看这荒了八年的地!!”
“血淌了!汗流了!骨头都要累折了!地晶娘娘!您还要我们如何啊?!”
“我就这一个侄女!陈家就剩这一根独苗了啊!!”
哭嚎撕心裂肺,终道出心底至深恐惧。
“她若立不起!待我死了!我那些嫁出去的儿子们…他们…便彻底没了娘家人撑腰!没了根啊!在这世上…就是任人拿捏的浮萍!谁都能践踏一脚啊!!”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此非单纯“恨铁不成钢”,乃一老妪,于家族血脉将断、身后依靠崩摧之终极恐惧前,彻底的溃决!
她哭得浑身剧颤,额首重重磕于冰冷泥地,发出闷响“咚咚”声,沾满污泥涕泪,状若疯癫。
周遭人群被这骤临的巨恸震慑,议论声戛然。
女人们面面相觑,容色复杂,含同情唏嘘,亦有一丝兔死狐悲之苍凉。
夫郎们更是噤若寒蝉,纷纷垂首。
陈谷雨挣扎坐起,望着田埂上那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苍老身影,闻其字字血泪的绝望控诉,心脏如被冰手狠攥,呼吸维艰。原来…三姑婆焦灼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家族重负与对出嫁子嗣未来的彻骨忧惧。
恰此际,那清瘦身影再现于通往田埂小径。
是谢晚舟。
他手提今日饭食布包。遥见田埂跪地痛哭的三姑婆,见摔落泥地、一身狼狈、挣扎坐起的陈谷雨,见断锄,亦感受到那弥漫空中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寂。
步伐猛顿。
脸上血色霎时褪尽,苍白如田埂残雪。
他看见陈谷雨臂上颊边新添擦伤,看见其足踝不自然的姿势,更看见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茫然。
无光。地晶…未应?
一股灭顶自责与冰寒恐惧瞬间将其吞没,甚于昨夜!
是因他么?因他昨日“僭越”?因他无用之存在?
因他分了她心神,吃了不该吃的豆子?
因他…本就是带来厄运的罪臣之子?!
此念如毒蛇,狠噬心脏!令其几欲站立不稳。
不敢再上前一步。
惧己身出现,招致更多非议,为这绝望境地点燃更旺之火,会…彻底断绝那微茫希冀。
他僵立原地,如被钉住,远远望着。
望着陈谷雨于绝望中沉默挥锄、如燃最后生命的单薄身影,艰难地、一瘸一拐行至田边,寻了根相对结实却显见不趁手的粗树枝,以破布条与藤蔓,笨拙而沉默地将铁头重新捆扎固定。
继而,她拖着那临时拼凑、更显难用的“锄头”,无视所有目光,无视三姑婆悲号,无视身痛体乏,再次沉默地、近乎偏执地,举起那沉重负担,狠狠砸向脚下这片只认血汗之地!
一下!又一下!
汗混着不知是泪是泥,于其污垢满面恣意横流。动作因足踝痛楚与工具别扭而愈显扭曲吃力,每一下挥动皆悲壮而绝望。
谢晚舟远远望着,望着那个于绝望中沉默挥锄、如燃最后生命的单薄身影,心脏似被那笨重锄头反复砸中,痛至无法呼吸。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腥咸。
最终,他如最怯懦逃兵,猛转过身,提着那份原封未动的饭食布包;踉跄逃离这片令他窒息的绝望之野。
逃回破屋,将布包重重搁在灶台,发出闷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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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缩于灶膛后冰冷的阴影,将头深埋膝间,肩无法抑制地颤栗。
自责、恐惧、绝望…如冰潮将其彻底吞噬。
甚至不敢想,今夜该如何面对她。
暮色四合。
陈谷雨拖着较昨日更残破身躯与临时锄头归返破屋。
每一步若踩刀尖,脚踝肿痛令其额冒冷汗。
推开吱呀厚门,灶膛内只余微弱余烬红光,映得满室昏黯寂寥。
小念安蜷缩土炕角落睡去,小脸犹带不安。
她一眼瞥见蜷于灶膛后阴影里的谢晚舟。
他将自己缩得极小,仿若受惊过度、欲藏入地缝的幼兽。
昏暗中,甚至可见其微颤肩廓。
目光移向灶台,上置那个原封未动的午饭布包。
他……亦未食?
陈谷雨心下一沉,一种比身体疲惫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忍痛行至铺厚褥新床边坐下,轻叹一声。“谢晚舟。”
声嗓嘶哑干涩,却带一种奇异平静,划破屋中死寂。
阴影里身影猛一颤,蜷缩更紧,似欲消失。
“过来。”陈谷雨声轻,却含不容置疑的温和,“将饭…热了同吃。”
谢晚舟身躯僵住。
埋在膝盖的头,微抬一丝缝隙,露出那双昏暗中仍可辨红肿、盛满自责的眸子。
“我…不饿…”声干涩紧绷,带浓重鼻音,几不可闻,但已起身热饭。
“胡说。”
陈谷雨声依旧平静,甚至携一丝疲笑意,“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哪有力气…瞧我明日将这最后一日熬过去?”
她顿了顿,目光落于自己那双沾满泥污、伤痕累累的手上,声轻若自语,又似抚他,亦抚己。
“地晶…许是今日累了,想歇歇。”
“也可能…是我流的汗不够烫,血不够热。”
“无妨。”
“明日,日头照旧升起。”
“地还在那儿。”
“我……也还在。”
昏黯中,她的声不高,却如石投死水,于谢晚舟绝望的心湖,漾开一圈微弱却清晰的涟漪。他缓缓地、极僵硬地抬起头,望向黑暗中那个靠坐床头、一身狼狈却眼神沉静的身影。
灶膛余烬,迸出最后一声微弱噼啪。
粥温热了,里面竟还有些肉丝。
陈谷雨盛了两碗,将那稠厚些的推至桌案另一侧。
“坐下。”她未抬高声量,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坚决,“吃。”
谢晚舟身形微滞,仍垂首立于阴影边缘,似被钉住,未能挪步,不肯过来。
陈谷雨拾起木筷,敲了敲对面碗沿,发出沉闷轻响。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昏晦灯火,落在他紧绷的侧影上。
“还要我请你不成?”声线沙哑,却透出一丝近乎蛮横的力道,“纵使明日地晶不显,这地终究是开出来了。有手有脚,肯流汗,荒地能垦,良田能种。不过往后多费些气力,难道还能饿死你我,饿死阿安?”
她顿了顿,声音沉下去,一字一句,砸在寂静里。
“坐下。吃饭。”
谢晚舟肩头猛地一颤,似被这话语中罕见的强悍与笃定刺中。他极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挪至桌旁,如同背负千钧,极慢地坐在那瘸腿木凳上。指尖触到温热的陶碗,几不可察地一抖。
他始终未敢抬眼。
陈谷雨不再多言,埋头喝粥。
破屋中唯余碗筷轻碰之声,与灶膛余烬偶尔迸裂的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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