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公公见没动静了,这才轻步进来,站在殿门口低声禀报。
“陛下,昌平侯还在殿外跪着,已经跪了快半个时辰了。”
萧贺夜没回头,目光落在案上的兵书上:“让他跪。”
未央宫是座冷宫,秋夜总比别处要凉些。
满地桂子落得细碎,踩上去软簌簌的。
云熙立在阶前。
月轮悬在中天,清辉洒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小主,世子该不会不来了吧?”
白芷扫过空荡的宫道,只有哗哗的风声。
显得有些阴森。
“不该。”
云熙没有半分犹豫。
白芷不明所以,但也没再追问。
只陪着她慢慢走。
“今日月圆,咱们就当出来散心。”白芷说着,拍去落在云熙肩头的桂花瓣。
话刚落,一阵笛音就从不远处飘来。
不是急促的调子,是慢的。
缠缠绵绵的,却藏着点说不出的滞涩。
云熙耳尖动了动,唇角先弯了。
前世在军营里,她就听过这笛声。
那时黄沙漫天,谢芜珩坐在帐篷前吹笛,笛音裹着风沙。
如今换了未央宫的清辉,调子明快了些,可那点郁郁不得志的沉郁。
还是没变。
“你看,人不就来了?”她回头冲白芷笑,眼睛亮闪闪的。
不等白芷反应,她已提着裙摆往笛音方向跑去。
“小主!您慢些!”白芷急忙追上去。
笛音落处是凝心湖。
云熙跑得急。
左脚刚踏上湖边的软泥,便觉脚下一沉,绣鞋陷进了泥沼里。
“小主!!”
白芷刚伸手要拉,指尖还没碰到云熙的衣袖,一道身影已从湖边的小船上掠出。
衣袂飘飘。
谢芜珩手臂一伸,已稳稳揽住云熙的腰,足尖点过湖面时,溅起的水珠沾在他的靴面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
两人已齐齐落在湖边的小舟上。
白芷忙踩着跳板上船。
刚站稳,就见谢芜珩的手还搭在云熙腰上。
云熙往旁侧挪了半步,耳尖泛红。
谢芜珩这才回过神,也往后退了退。
可船却小得紧。
“谢谢世子。”云熙垂首,盈盈福身。
谢芜珩晃了晃神,才拱手一揖。
“臣,见过小主。”
“臣”字落进云熙耳里。
喉间发涩。
抬眼望过去,谢芜珩的发冠衬得他眉眼更清俊。
可那声称呼像道无形的墙。
把两人隔在两头。
中间隔着宫墙、君臣。
还有数不清的身不由己。
她把这些心思压下,没露半分异样。
既然今生选了这条路,就只能往前走。
直到能把这些鸿沟,都踩在脚下。
云熙的目光扫过船头划桨的老翁。
再看向谢芜珩时,他刚好抬眼。
四目相对,他微微颔首。
云熙便扶着白芷的手,弯腰进了船舱。
白芷顺手拿起船边的斗笠戴上,坐在舱外。
船舱不大,只摆着一张小几,两个蒲团。
月光从舱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更添清冷。
“小主——”
“世子——”
两人同时开口,又低低地笑了。
谢芜珩指尖顿在茶盏旁,推向云熙。
沉默了片刻,云熙开门见山:“世子可知政和县?”
谢芜珩一愣:“那里有问题?”
政和县他略有耳闻,那外城的水利工程,已经做了七八年了。
至于别的,倒也没听说过。
云熙又仔细回想了下,没记错的话,前世流民暴乱就是在政和县!
这里有一个即将完工的堤坝工程。
户部的人,也就是珍贵妃的母族。
贪了不少银子,导致工程大大缩水。
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当时收了银子的官员唯恐查到自己头上,便勾结早已屯好粮食的山匪们。
让他们教唆正受北方旱灾影响而食不果腹、无家可归的流民,成群结队涌向城外的护城河,挖河引水。
说是引水,其实是想让堤坝决口,好掩盖偷工减料的事。
前世,堤坝被挖通了,全国一度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干得干死、涝得涝死。
真正的罪魁祸首仍然逍遥法外,而那些流民和山匪,全部被处死。
政和县也成为一座尸横遍野的死城。
云熙沉了沉心,道:“世子可愿信我一回?”
谢芜珩想也没想便点点头,又后知后觉地蹙起了眉。
他知道。
这样不好!
可又没有理由地想要全心相信对面这个女人。
是因为在军营中,她面对大将军的决绝吗?
是在自己府中,与昌平侯和韶贵妃对峙的冷静吗?
是她在殿中,引玉兔献福和犀利辩解吗?
还是她放下万两银票,想要那些营妓得以生存?
他压下心头的百转千回:“小主请说。”
“十日后政和县旱灾,当地官府勾结山匪,牟利作乱,教唆百姓,想让他们挖河引。”
谢芜珩越听越心惊,眼睛猛然一震。
旱灾、贪腐、官匪勾结。
还要拿流民当幌子。
这些事凑在一起,简直是要把政和县往死路上推。
他抬眼看向云熙,她眼里映着舱外的月光,没半分虚浮。
虽然交往不多,但他从阿双嘴里听过她的太多故事。
他知道面前之人并非莽撞之人,此事必定不是空穴来风。
他没有追问云熙为何知道。
至于事实是否如此,他自会查明。
“若真如小主所说,这件事当真是刻不容缓了。”
云熙见谢芜珩已然信了几分,便继续道:“可这事定然没人愿管。”云熙轻轻叹了口气,“天气渐凉,剿匪要派兵,赈灾要拨粮,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山匪有粮食,官府又帮着,谁愿去惹这身腥?”
她抬眼看向谢芜珩,语气里带了点明示,“但世子,您正需要这样一个契机。替圣上解忧,既显了忠心,又能避开朝堂的明枪暗箭。不是吗?”
谢芜珩心头一动。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朝堂上各方势力盯着,如今父丧在身,又交了兵权,只空有世子之名,却没实权。
若不抓住机会,迟早要被卷进纷争里。
他看向云熙:“若是百姓要遭难,我愿请命去政和县。”
话说得斩钉截铁。
云熙点点头,她就知道。
谢芜珩一点就透。
前世他就是因为没这样的契机,才困在朝堂的漩涡里。
最后被圈禁在府中,难展抱负。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他重蹈覆辙。
“那小主希望我做些什么?”谢芜珩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