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楚暄变得忙碌起来。
燕朝从皇室到民间都重祭祀,往年在广陵要他带着属官祭拜天地神灵,今年回到京城便是跟随皇帝。年关的讲究多,祭祀的礼仪和服饰又繁琐,一场祭祀下来,格外耗费精力。再是各种宴席,奏疏,拜访,调度,即便不用上朝,也照旧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是他回京的第三个月,宫里从年尾到年初时有佳宴。那一日过后,楚暄再次见到西海王的时候,他面容平静,目光落在楚旰身上,倒是见他若无其事,仍旧酒肉美人,好不快活,看见他的时候,甚至嗤笑两声。
楚暄看懂了他的意思,楚旰所想的,不过是认为即便他脱身了又如何,即便他脱身了,他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就是他做的吗,他序齿在前,天然有伦理优势,没有证据,就算知道了,楚暄能对他这个兄长如何?
楚暄面色不改,仍是笑意缓缓。
这样看似歌舞祥和的气氛维持到了年后朝臣恢复上朝的那一天,然后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将年节慵闲的余韵一扫而空。
高寝郎田秋上书皇帝,为废太子讼冤:“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罢哉!”
紧随其后的是许多直臣与许氏故吏纷纷上书,请求皇帝重新彻查。
在年后第一次大朝会上,皇帝下旨任命田秋为大鸿胪,着详查太子巫蛊案,顿时四方皆震。
当时楚暄正在朝堂上,闻言眸光便落在章冲身上,人尽皆知他是废太子巫蛊案主事之人,如此皇帝下令重新彻查,若是查出什么来...
他的目光并不显眼,因为不只他一人如此,而被众人侧目的章冲面色不改,仿若不觉。
楚暄从朝会上下来,回王府的路上在马车里静默地想着,所谓的巫蛊之乱,废太子兵变事件,到了这个时候,才算真正要结束。
这件事不管查到最后是怎么样,无非两个结果,要么维持原先的结论,太子被永远钉在叛乱的罪名上,试图为太子昭雪的人给京城的雪地再铺一层血。要么反过来,太子之冤白于天下,当日给太子定罪的人,都得拿命来抵。
端看,皇帝要的什么结果了。
不管哪一样,刚刚平静下来的京城,都势必要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京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却是静水深澜,楚暄知道,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这件天大的官司彻底地结束。
而就在此时,他收到了广陵的回信。
万象宫一事之后,他就修书回广陵,让高子然遣人去西海查探搜集楚旰这么多年在封地荒淫无度,不敬君父,强夺民妇,苛加捐税,大兴土木,罔顾为先太后守制,纵容后妃姬妾亲戚横霸乡里等等大大小小的罪状。
藩王在封地的权力堪比君主,而西海王从来就不是修身持重的做派,他在西海这么多年,完全是让西海之民举一地之力来供养他奢侈的享乐。
种种荒唐暴敛的痕迹毫不遮掩,西海的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不堪忍受却苦于求告无门,毕竟除了远在长安的皇帝,西海王就是笼罩在他们头顶一块无法逾越的乌云。
所以他就像个筛子一样,甚至不用刻意去查,随随便便就理出一沓厚厚的证据,详细到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牵涉的都有哪些人,一清二楚列集于上,楚暄翻着那厚厚一沓东西,目光落到信件上的一行字时,微微一凝。
盐。
他忽然决定变更一下计划。
二月,去西海的探子将查探到的一切消息传回广陵,高子然将其夹在公文中加急送到楚暄手上。
写满蝇头小字的信绢铺满了宽大的梨花木桌,楚暄铺开一张崭新的帛纸,笔尖蘸满墨汁,缓缓落笔。
西海王旰,治西海一地一十六年,荒淫寡德,言行失度,不守丧制,不敬君父太后,悖逆臣节,及至景宏十年,以盐与西羌通,损国而肥己,大逆不道.....
景宏十六年,正月刚过完,大鸿胪田秋一石激起的千层浪还未平歇,御史张濂就上疏弹劾西海王犯五大罪,通敌,不孝,无德,荒淫,纵恶,条条罪状列明,证据确凿详细。
尤其是通敌那一条便让满朝肃然,跟这条比起来,其他都算搭头了。
皇帝登基之后,为了敛收军费,便修改律令,新置盐官,由朝廷接替了盐铁的开发和售卖,民间不得私自制盐贩盐。
而张濂的奏疏上禀明,西海产盐甚多,而西海王从景宏八年起便私下集结人手采盐制盐售往民间,以此敛财,到景宏十年,这些流向民间的盐有一大半都改售卖给西羌,因为他们开出的价格,将近三倍之数,比官盐赚的还多不少。
靠着两头走私,这些年来西海王府敛财甚巨,连府中姬妾都穿戴极是华美,甚于宫妃,至于豪奴外戚仗着天高皇帝远,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就更不用说了。
张濂在朝堂上声色俱厉,激昂陈词,指着楚旰高声质问。
张濂此人,燕赵人氏,以孝廉举官,为人刚直肃重,不惧权贵,一向铁面不阿,在朝在野名望都很高,能让他这么指着一个王爷质问,这罪名差不多就是实打实的了。
众人面面相觑。
“胡说八道!老匹夫!你敢污蔑孤!”西海王脸色大变,脸上的赘肉抖动,神情狰狞。
他出列跪在御座前,嚎声喊冤:“父皇明鉴!分明是这老匹夫污蔑儿臣,儿臣乃藩王,怎么可能通敌!”
“你是冤枉的?”
御座之上,皇帝冕旒后的面容沉冷如水,目光如利剑刺向他,仿佛能透过他臃肿的身躯看到他心里。
“是...是..儿臣冤枉,父皇明鉴...”饶是顶着皇帝厚重的君威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他好几层朝服,西海王仍旧咬死不认。
不能认,绝不能认,他一向做得隐蔽,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查出来,认了他就完了,皇帝对外打了这么多年仗,这件事绝不会饶了他的。
老头子一向心狠,连太子都下得了手何况他一个十几年没见的儿子,把他封在西海那穷乡僻里,那地方除了盐还有什么?不就是卖给那些蛮夷点盐.....
他手脚发软,呼吸有些粗重,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感觉额头上流了什么东西下来,他伸手摸了摸,触目鲜红的血,才后知后觉感到痛。
天子发怒,满朝臣工噤若寒蝉,楚旰哆嗦着抓起那卷把他砸出血的竹简,看清了上面的字。
他脸色涨青泛白,眼前发黑,口里仍下意识辩着,“父皇...儿臣...儿臣冤枉!假的!都是假的!”
十二冕旒纹风不动,皇帝的眼却比外头未化的雪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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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王肥肿的身躯瘫倒在地上,朝服狼狈地挂在身上,他往前抓了抓,汗迹在地上印出两个手印,“父皇!别杀我!饶了儿臣!父皇!我是你儿子!父皇,别杀我别杀我!”
他在楚旰惊慌的哀嚎里下了旨意,“西海王楚旰,罪不可恕,着革去王爵,废为庶人,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楚暄看着楚旰被半拖着押了下去,淡漠地垂下眼,听着皇帝下令退朝,随众人一同俯身拜下。
景宏十五年秋到十六年春,是一段风云跌宕的时日,仿佛一场风雨到来前的云波诡谲。
继太子薨,西海王监禁诏狱之后,春三月,风和景明,大鸿胪田秋结太子案,呈证御桌,陈明太子本与陛下父子舐犊情深,却因储君之位招来觊觎之祸。
初,太子本对此意欲面见陛下澄明心迹,却在内庭中被黄门侍郎苏汶,黄门常嵘等人所阻,外朝为昌邑王一党联络与太子有仇隙的水衡都尉章冲,御史吴熬等人所害。
内外隔绝,至使太子起兵意图平乱党却反被污为叛乱,祸起萧墙,牵累甚广,但请皇帝圣断追究始作俑者,为皇后太子平冤昭雪,慰告亡灵。
田秋出宫后的第二天,那场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长安城里好几日风声鹤唳,仿佛又回到了去岁秋七月的时候,羽林军奉旨拿人,一个个锦衣华服的勋贵大臣被投下大狱,高门深宅,一夕破败。
四月四日,皇帝发落了一直备受宠爱的赵夫人,下旨赵家满门抄斩,水衡都尉章冲构陷储君,夷三族,左丞相鲍屈,御史吴熬腰斩,黄门侍郎苏汶,黄门常嵘等人,处以火刑。
以平太子兵乱居功的,与获罪人有门生姻亲僚属关系的,被牵连的人数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如众人所预料到的一般,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极为惨烈。
仲春四月,暖风吹拂,柳烟轻漠,正是踏春出游的好时节。只是刑台边上的砖瓦刚被雪水化了血迹没几月,便又被一层一层粘稠的鲜血铺上,血液透过砖瓦的缝隙淌进去,好像一条流不干的溪。
没过多久,宫中传出旨意,皇帝追谥先太子,谥章愍太子,命人建造思子宫,召清风观道士为太子与先皇后做足四十九日的道场。
逆党处死,追捕罪党的余波却还在继续,在一片朝野动荡人心惶惶中,这个时候,皇帝病倒了。
*
楚暄着一件飞泉绿的常服,腰束锦带,佩玉环,在苍翠春景中静坐轩阁,风姿若芝兰玉树。
他面前燃着炭盆,修长的手指拈着阅过的信绢,不疾不徐一张张投进去,看着它们融成一滩灰烬。
牵连在巫蛊之祸里的,死的死,废的废,唯有昌邑王毫发无损。赵夫人自戕,皇帝命人将昌邑王押送回他的封地,幽禁王府,昌邑王府原先的属官奴婢,一概处死。
终究还是保留了他的王位和封地,可见赵夫人多年的宠爱倒也不算虚名了。
楚暄懒倚在桌案上,有些大逆不道地想着,他的父皇这么多儿子,他们还没斗起来呢,倒是被他自己料理了不少。
不足一年的光景,太子薨了,楚旰监禁,楚昹幽禁,若再加上陶皇后,理阳公主的前事,算起来死在巫蛊这两个字上面的人竟有几万之巨,可见皇帝何等忌惮。
何等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