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忽至，雨点噼里啪啦的敲击这庭院里墨色的砖瓦，屋檐之下的琉璃铃铛惶惶摇动着。
花厅里燃烧着熏笼暖香，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不过，这香味愈演愈烈，却依旧压不住在空气之中弥漫着的，那种沉甸甸、快要凝固的窒息之感。
温照雪安静地坐在紧挨着温昊天座椅下首的位置，喝着茶水。
她低垂着眼帘，细白的手指蜷缩在膝盖上，指头有意无意地绞弄着手帕，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她隔着一层薄纱，她只是在扮演着“温顺的女儿”这一角色。
林正阳刻意热情地聊些可有可无的话题，林岳明安静地守在一边，段昭则没心没肺地吃着茶点。
段昭的身后，站着一个侍卫。那人穿着一身山庄护院制式的暗青色短打衫，身形挺拔，却将自己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
他的面容寻常，肤色偏深，就如同山野之中随处可寻的砾石。外貌可以伪装，那双明眸却遮掩不住，但始终低垂着。
这人看似只是个寻常的护卫，却使得温照雪心中有个猜测。
温昊天坐在上首主位，坐如洪钟。
他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盏，随意抿了一口。他目光锐利，如重锤般凿破了林正阳极力营造的浮华，直接切入正题。
“林庄主，我也不多废话，‘秋水’何在？”温昊天的声音不高，但却不容置喙，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最近江湖武林风波不断，牵扯甚广。心剑山庄作为正道的支柱之一，理应担起责任。”
“‘秋水’是心剑山庄的根基，神剑在世，既是心剑山庄的门面，也是一份担当。”
他把“正道的支柱”几个字音格外加重，目光如炬，审视着林家的几个人。
他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心剑山庄还能不能撑起来，维持前代的荣光，全看山庄如今的剑能不能镇场。
林正阳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端着茶盏的手也抖了一下，几滴黄汤茶水滴在锦袍袖口上，晕开一小块湿迹。
一旁的侍从眼尖地上前，递上手帕。
林正阳放下手中的茶盏，下意识去看坐在旁边的赵夫人和林弋。
但是目光在接触到赵夫人从容不迫的的侧脸时，又仓皇地移开视线。
没想到曾经在《风云江湖剑》这本小说中风光无限的心剑山庄竟然已经如此败落了。
是的，没错，她是个穿书者，在穿越之前她曾经草草扫过这本男频大热门小说。
而且，《风云江湖剑》这本武侠小说中的主角还是她的便宜老爹温昊天。
她在心中无声回想着那本小说的内容。可惜的是这本小说主要描写的是温昊天“打怪升级”的故事，对于心剑山庄着墨不多。
上一任林庄主确实是个奇才，不仅在铸造武器方面颇有见地，而且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一整个山庄，而且收藏了不少少有的名剑武器。
在他掌权的时候，心剑山庄可以说是武林江湖其他门派所难以企及的。
到上任庄主身死，由林正阳接任掌权的时候已经到了小说后半部分，书中的描写只有寥寥几语。
不过，这个林正阳的样子，倒是让温照雪有些猜想，这个号称藏剑无数且铸剑技术无双的山庄，现在估计是锦绣其外败絮其中。
传说中的“秋水”剑不知道是否还在山庄之内，而所谓的赏剑大会也不知道藏着什么难以示人的打算。
“盟主明鉴……”林正阳咽了咽口水，声音发干。
“‘秋水’乃是……先父遗珍，更是山庄的象征，暂时供奉在本山庄的‘藏锋阁’里。额……非盛大典仪或重大事件，一向……不得轻动……”
他语焉不详，眼神飘忽，那份微缩胆小在温昊天的视线之下一览无余。
赵夫人还安坐在座位上静静喝着茶，根本无意为林正阳开脱。
林岳明见状，立刻起身，向温昊天拱手，姿态恭谨，声音又带着几分为山庄处境忧心的凝重。
“温伯父，岳明斗胆一言。‘秋水’剑安好，只是父亲视若性命，供奉在藏锋阁最深处。近来江湖风雨四起，唯恐宵小觊觎，父亲谨慎，所以不肯轻易展示，此乃其一。”
他话锋一转，语气诚恳，“其二，山庄百年清誉，向来以诗礼传家，以心剑正道立于武林正道。即使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也不过是流言蜚语。”
说着他又走到花厅中央，弯腰拱手，“请盟主放心！父亲已经加紧山庄内外巡视，岳明虽不才，但也会亲自前往藏锋阁检查秋水，绝无差池！”
他话语清晰，有理有据，眼神坦荡地迎接着温昊天审视的目光。
温昊天眼皮微抬，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个林岳明虽然年轻，但是气度沉稳、心思机敏、应对得宜。
但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下，总透出一分用力过猛。
难得他在这个年纪就如此老练沉稳，跟他的父亲这副慌乱的样子倒是对比鲜明，也把藏锋阁的漏洞给含糊掩盖了过去。
温昊天心中掠过一丝考量，淡淡回应道：“原来如此。”
看来这是接受这个说法了，林正阳松了口气，拿着手帕擦去额头的汗。
段昭在一旁不敢吭声，他知道其他人都在谈正事，但是他听不懂，也不愿意掺合这些事，其他人也自动忽略他。
“林贤侄处事成稳，有乃祖之风，真是后生可畏啊！”
温昊天这话不知道实在夸赞林岳明，还是在打林正阳的老脸。
“林庄主膝下有如此麟儿，足慰平生。但是山庄安危，更须尽心竭力！”
林正阳得了台阶，连忙应和道：“是是是，盟主说的是。”
赵夫人始终垂眸，她白皙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但是这点小小的失态被她迅速压回去，重新恢复优雅自若的姿态。
她眼角的余光冷冷掠过林正阳唯唯诺诺的姿态，又瞥了一眼林岳明表面沉稳下难以掩饰的紧张神态，不知道在思考着些什么。
温照雪默默喝茶，心中冷笑。
在原书中，这位林正阳作为心剑山庄的新任庄主，虽然不及上任庄主才华横溢，但也算是风流倜傥。
特别是他刚刚继承山庄的时候，年纪轻轻，相貌俊秀，讨得不少姑娘的芳心。
到了这把年纪，也只剩下胆小怕事了。
赵夫人放下茶盏，忽然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既然盟主挂怀，‘秋水’剑一事非同小可。不如，由岳明明日亲自带盟主前往藏锋阁一观？”
“岳明素日里便在藏锋阁里研习祖传的剑诀武功，由他来引路最合适了。只是藏锋阁最近需要修缮，恐怕要劳烦盟主移步了。”
她望向林岳明，目光平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他站起来躬身道：“岳明遵命，盟主请在山庄里稍作休息，明日小侄在藏锋阁恭候您的大驾。”
温昊天“嗯”了一声。
他无意于这般虚与委蛇的场面，目光扫过厅外，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到此吧。山庄事务繁杂，之后的赏剑大会还需要林庄主和赵夫人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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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歇息吧。”
林正阳如蒙大赦，亲自引路送温昊天去往客房院落。
赵夫人亲自带着温照雪前往女子客院。
多亏了盟主大小姐的身份，她得以独享一整个空院子，无人打扰。
赵夫人熟稔地介绍着山庄里的二三事，“温姑娘安心就住在绿芜院里，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侍女去做。这天气有些凉，我叫人给你送碗姜汤，驱驱寒。”
她语气关切，温照雪也不好推辞，只得道：“多谢赵夫人。”
穿过游廊，狂风卷着雨水扑面而来。
她拢了拢衣袖，暗中打量着这个绿芜院，倒也算十分雅致。
她似乎有所察觉，状似脚滑，向旁边倒过去。
“小心！”
一只手及时伸过来，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
“温姐姐小心些，雨天湿滑，可不要受伤了。”
原来是段家的傻小子。
温照雪退后几步，声音低柔，沾染了几分羞涩。
“多谢你了，段公子。”
“温姐姐不用这么客气，我比你小，叫我小昭就行了。”
只见段昭一边的衣袖被雨水浸透，额前的几缕碎发也被打湿。但他浑然不在意，咧开嘴，露出小虎牙，如同拨云见日后阳光乍现的笑脸。
那个护卫果然还跟在他的身侧，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但是那可逃不出她的眼睛，在低垂的眼眸之中，所隐藏的是冰冷幽邃的气息，如同蛰伏在在暗处的毒蛇在无声吐着蛇信子。
意识到温照雪的打量，眼神就立刻变得毫无波澜，就如同机器一般，对周围只有毫无感情波澜的评估。
“小昭，你偷溜出门还带着侍卫吗？”
段昭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果然还是瞒不过温姐姐啊，我父亲最近忙碌，没工夫搭理我，就派来一个侍卫兄弟来看着我。”
温照雪可不敢多待，这位侍卫兄弟恐怕就是段鸿手底下的最隐秘，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云晦了。
原著之中，只有一个名字，没有一句台词和画面。到了剧情末尾，轻描淡写的一句“肃清叛徒”，便被抹杀。无来处，无归途。
这团活在书页角落里的墨团，真切地存在于此，给她的心头刺入一簇冰锥，寒冷刺骨。
她草草与段昭道别，将自己关进院子的房间之中。
真有趣。
书中被“顺手”斩杀的炮灰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她的眼前，不知这《风云江湖剑》是否还是原本那部金光万丈的江湖武林录。
***
山庄深处，在那座临水而建的院落里，只剩下气味清淡的沉水香味。
山庄庄主夫人赵嫣此刻卸下锦绣外袍，坐在窗边的卧榻上。与往日不同，她没有翻看山庄的账簿，只是拿着一张素笺。
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无能的林正阳，咄咄逼人的温盟主，碍眼的傻小子段昭，还有那个柔顺的盟主千金……
赵嫣不禁勾起嘴角，心里带着无尽的嘲讽。这山庄里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都是画皮的名角。
她拿起银勺，挑了挑金丝香炉里的香灰，星星点点的红芒明灭不定，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庞。
林正阳难不成真的以为他真的能把那些肮脏擦得干干净净吗？她给他处理了那么多风流债和亏空，手上沾染了那么多鲜血……
山庄太大，暗处太多，有些事，她作为山庄的庄主夫人必须处理，只有这样，才能扫净一切障碍！
雨打青檐，声声如诉。好戏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