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三年,游昧跟家里人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
到了寒暑假的时候,宿舍里面总是不免提到“回家”“买票”这样的字眼。
他们宿舍四个都不是本地生源,舟昆和另外一个,于丰源,走得比较近,他们俩都是同省的,会约着买机票。
这个时候,他们会问。
“游昧,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跟张秉辰一起走吗?”
他跟张秉辰是老乡,大一的时候,他们宿舍本来住满四个人,结果过了一个学期,其中一个舍友转专业走了,这位舍友志存高远,说哲学限制了他投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伟大抱负,要去经济学院一展宏图。
但经济学院本身已是高手如云,他半路出家师出无名,分配去了他非首选专业,此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退学了之。
宿舍就这么空了出来。
他跟游昧也是一个地方的,宿舍是按省份分配,同一个省的尽量安排在同一个宿舍,那一年哲学系退学了好几个人,就因为省份相同,张秉辰被分了进来。
张秉辰这个人长得不矮,但是斯斯文文,舟昆的评价,他有一股太监样。
不够大气。
他很少带吃的回来分给宿舍其他人,他用的洗面奶、润肤露,包括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都要锁在柜子里面,整个宿舍,就他的桌面干干净净,连电脑用完,他都要放衣柜里面锁着。
但另一个方面,他对学习上面不太藏私,别人问他借什么笔记,他都愿意借,就这一条,他跟班里大多数人关系其实都还行。
游昧不回家,张秉辰回了家,也不带家乡特产,他们俩跟家乡好像都没有特别的连接性——
从来不提欢迎别人去他们那儿玩的事。
不回家的话,暑假就要找房子住,游昧就去租那种民宿,短租这么几个月。
从高考结束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要跟那个家彻底划清干系。
他跨越上千公里,来到这个异省他乡,为的就是这么一份不方便。没有人会突然闯进他的卧室,砸他的书,砸他的手机,把他从床上揪起来,带着满身酒臭醉醺醺给他一个巴掌。
他妈在他六岁那年跟他爸离婚,改嫁,没带走他。他爸祖上阔过,年轻的时候败家,花光了大半家产,不会养他,也懒得养,把他扔给了他奶。
在镇上读到小学毕业,他爸找了个有钱女人——有钱女人不在乎他一大把年纪,脾气差没工作,光看上他风韵犹存的老脸。
他爸把他这个拖油瓶带过去,让她花钱送他进城读书,那女人也没有嫌弃。
不过等那女人又生了一个妹妹,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家里面,他一年能够用的生活额度可能还比不上那女人养的贵宾犬,他爸唯一拥有的责任心只有吃软饭就不能够随便砸碗,那女人说东,他就朝东,那女人骂他,他就跟着骂他。
结果人家还是嫌弃他废物,且那张风韵犹存的脸现在也俊不过层出不穷的小鲜肉了,那女人网上认识了一个主播,奔现,回头把他给踹了。
那一年游昧高三,老东西总觉得是因为他的缘故,人家才不要他,隔三差五就要抓着游昧打一顿,经常他痛得晚上睡不着觉。
临近高考,把这种事情闹大对他不好。
他一次都没还手。万一把老东西打进医院,一个是影响学校里面同学看他,二一个是他当时没出社会,胆子小——
万一这玩意记入档案,他毕不了业,真是因小失大。
直到高考出成绩,志愿填完,通知书也收到。游昧终于……
安安心心,痛痛快快,打了老东西一顿。
老东西被打怕了,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在家里对他大呼小叫。
老东西鼓起勇气,唯一说的一句硬气话是——
“你给老子滚!这是我家!滚!”
游昧撬了老东西以前偷偷藏私房钱的罐子,抓了一叠钱,半夜拿了身份证,一个行李箱,就这么离开了家。
至今还没有回去过。
因为跟他爸的关系跌入冰点,所以他第一个电话没有打给他爸。
他打给了他亲妈。
亲妈虽然改嫁,但是还是惦记着她——当初,他妈就是被他爸打跑的,所以总担心他在他爸那里过得不好。
他妈那时候过得还算不差,逮住他在校门口,给他送过玩具。有时候会哭着说——
“妈妈没有能力,你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想要你。”
他爸说的版本是:“你妈担心带着你不好嫁人,所以没有要你。”
这其中到底谁的版本更真实,游昧也没有问过。
说出来,对三个人都没好处。
他在电话里问他妈,当初她跟他爸是不是生的双胞胎。
他妈否认了。
“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的,也肯定不跟别人说。我搜过这种情况,外国也有,生下来是双胞胎,分开养,做实验,签了保密条例,不能够公开。就算不是实验,你卖了一个,也情有可原,经济不好,时代局限……”
他妈文化很低,素质也不是很高,还没有等他说完,就开始骂他。
游昧又换了一种说法:“有没有一种可能,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生出来的其实是双胞胎,被人掉包了,只给你看了一个……”
他妈骂得更厉害了。
说二十年前不是二百年前,产检这玩意儿早就不新鲜了。
游昧第二个电话打给了他爸。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他爸找另外的女人生的?他长得像他爸,很多人都这么说。说不准,是他爸的基因太强悍,找别人生也跟他生得一个模子。
电话还没有接通,游昧立刻挂了。
傻逼。
他闭上了眼。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傻逼了。
居然想要跟那老东西打电话。
算了。
游昧将手机往沙发上一丢。
要接受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的未解之谜。人家《走近科学》都能够变成《走近迷信》,他何必在这里跟未知力量蚍蜉撼树,给自己带进坑里,有什么好处。
游昧又回忆起来展风说的话。
没有身份证。
查不到他。
唬人的吧。
人口普查的漏网之鱼?
***
明天就是星期六。
蒙姐提前发来消息,让下午两点到公司开会。
MCN公司里面不止有网红,还有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按时上班,网红不经常来公司,这些“自由职业者”因为享有没有限制的上下班时间,很少有几个养成早上起床的习惯。
一般开会,定的时间都是下午。
游昧拆了手机包装盒,跳上床,开始捣鼓新手机的设置。
明天早上还得去买一张手机卡。
游昧这么想。
新手机性能不错,打开各种app都很顺滑,游昧接上wifi,把社媒账号全都登录了一遍,再在原来的手机上卸载了之前的APP。
处理完这些,他将两部手机都放进床头柜,决定睡觉。
游昧闭上眼,突然脑子里跳出来一句话。
“本来,我的计划是先观察你一段时间,了解你的爱好,生活习惯……"
展风说的。
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剧情。
在手机里面植入窃听和偷拍装置,情侣捉奸,商业间谍……
他拿回来的手机。
他还找到了他的家。
游昧背后一凉,从床上弹起来,唰地拉开抽屉。
新手机被他拿了出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现在的手机全都是机身密封,手扣不开后盖。
更何况他这款还是防水材质。
游昧跳下床,又来到客厅。
他翻出来之前手机的包装,对着已经被拆掉的密封条陷入沉思。
这个密封条,他拆之前真的是完全密封好的吗?
但是……
就算这个密封条真的密封好了,又能够保证不是后面加封的吗?
网上经常这样报道,一些不法商贩将二手手机改造成新机,装盒,装袋,有专门的密封机,产业链,标签都跟原厂一模一样。
拿到手里面,完全看不出来谁新谁旧。
——“你不要把生活中的那些事情放大,有的东西就是自己吓自己。你非要这么想的话,那喝水都有人能呛死呢。这个世界上谁还放心活去?”
医生这么说。
医生让他不要老是自己吓自己。
这样的提醒短暂平衡了游昧心里从来优柔寡断的怀疑。
反正也不是主力机。
那个手机就是登录APP,工作手机。就算,被监控,被偷听,又有什么呢?
游昧又跳上床。
睡觉。
睡了就好了。
游昧,你又发病了。
***
早上起床,游昧看了一眼时间。
7点。
他昨天晚上睡得早,在学校的时候,早上有课,他又不在宿舍住,所以得比其他人提前起来,早起已经成了习惯。
现在天气还不算冷,天亮得也早,游昧洗了一下脸,换了一身运动服,开始在家里面做一些简单的拉伸运动。
接着他下楼,绕着公寓附近跑步。就在他跑完,快到8点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游一。”
听到这个声音,游昧差点没一跟头栽在地上。
他站在小区中心花坛的区域,转过头,从两栋楼之间的步道,展风走了过来。
今天他穿的是一身西服。
纯白色,黑色的领带。展风肌肉紧实,身材也能够撑起来——西装这种东西,就是不能够太纤瘦的人穿。
不然有一点像竹竿晾衣服,空荡荡的。
游昧对西装没有过研究,但是看他穿得板正,质地优良,游昧视线下移——
裤脚都刚刚好,皮鞋,鞋子看起来也是高级货。
他想不明白。
这么一个人,看起来混得也不差——证明在融入社会这方面没有什么障碍。
怎么会说的话……
这么神经。
“你想干嘛。”游昧绷紧脸。
“有一个事。”
展风抬脚往游昧的方向走,后面突然窜出来一个年轻女孩,短袖短裤,气喘吁吁,脚上穿的运动鞋,看样子,也是来晨跑的。
那年轻女孩埋着头,一下撞到了他后腰。
“对不起……”马上,那女孩抬起来头,跟展风道歉。
展风说:“没事。”
那女孩可能是不想要断节奏,讲话的时候都没有停,听见展风回答,头转过去,专心致志接着跑。
游昧就在这时候又后知后觉一个事实。
其他人看得见展风。
这不是他的幻觉。
展风能够出现在白天,也能够出现在晚上。
只是他之前碰见展风的情形,都没有别人参与,让他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如果他就只是个人,那么他凭什么怕他呢?
就算他力气大一点,就算他长得高那么几公分。
他也不过就是个人而已。
他一榔头砸下去,保准这个男人头破血流。
游昧被惊乱的心就这样缓缓平复。
他就是这样,把一件事最坏的情况,最终极的解决方案想出来,勉强可以接受,才可以安下心来。
“我还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展风走过来,“就是这个事。”
***
移动营业厅。
展风戴着帽子和口罩站在营业厅外——游昧特别要求,游昧一个人在里面办卡。
办好卡出来,游昧将其中一张卡递给了展风。
在展风要接过去的瞬间,游昧停下来伸出去的手。
“你不会拿我的手机号搞诈骗吧?”
展风歪了歪头:“我看起来是搞诈骗的气质吗?”
游昧想要说像。
但又怕拐着弯把自己给骂了。
“你真的没有身份证吗?”游昧将手机卡放进展风掌心,另外一张卡揣进兜里,往广场东边的出口走去。
展风将手机卡塞进西装上衣口袋——他做这个动作,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
“没有。”
“我不信。”
“事实如此。”
“你骗人。”
“有什么好处吗?”
游昧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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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脚步,忍不住去看展风。
一个高傲的侧脸。
展风来找他,问他要联系方式。
游昧没有想给。
展风这么说,“不给的话,我只好每天来你家找你了。”
游昧就给了他一个微信号。
然后他说自己没有手机卡。
也没有微信。
所以需要游昧出面,用游昧的身份证办一张手机卡,交给他用。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的,”游昧想了想,从这个问题入手,“游一。”
展风:“网上。”
游昧:“哪个网上。”
展风:“果子。”
“呵呵。”游昧冷笑,“你没有手机号,怎么登录的果子?”
“游客浏览。我蹭的咖啡厅wifi,在网上刷到的你。第一次看见你,我也很诧异。”
像是知道游昧后续要问什么,他直接给出了所有的答案。
蹭的wifi,不需要手机号。网上刷到,不是蓄谋已久。
游昧突然又有了另一个想法。
这个人叫自己游一,会不会也是一种伪装。其实他知道他的真名,但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古怪,故意假装,不知道他的真名。
到底是他预判了我的预判,还是我预判了他预判的我的预判。
“你为什么会没有身份证?”
展风伸出食指,抵住自己的唇。
放下手指,他小声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游昧突然心跳一滞。
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呵,”强作淡定,游昧再冷笑,“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其实是妖怪修炼成的人,怕被抓走去实验室切片研究吧?”
展风挑眉。
游昧这个时候发现,他虽然跟自己长得很像,但是眼神更锋锐,即使是沉默,也没有过任何的无措。
这逼好像干什么都很自信。
“对。“好一阵儿,展风轻笑了一声,”所以最好不要。我被抓了,你也不会好过。”
游昧还想要问点什么,展风突然抬手。一只手表从他的左袖滑出来,只扫了一眼,他放下手。
“没时间了。”展风转过身,“我先走了。谢谢你的手机卡,下次见面,我再给你带礼物。”
游昧眼睁睁看着展风离开在视线。
什么事。
这都叫什么事。
***
开会的时候,游昧脑子里一直在回荡一句话。
“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
搞得跟灰姑娘的南瓜马车一样,还没时间了。
怎么,再多一会儿就要现原形了吗?
“游昧……游昧……”
手臂突然被顶了一下。
游昧抬起头,蒙姐手放下来,小声说:“蓝哥问你呢。”
老板姓蓝,叫蓝淼,蓝哥说公司里面小年轻多,所以要实行“扁平化管理”,要所有人都叫他蓝哥,不要叫他老板。
蓝哥膀大腰圆,据说曾经是特种部队退下来的老兵,由于疏于锻炼,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屁股坐下来,腰上三个Q弹嫩滑的游泳圈。
蓝哥坐在椭圆形办公桌的端头,笑眯眯说:“就是今年公司团建,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游昧笑着说,“去哪儿都可以。”
蓝哥又笑眯眯说:“问一下你的意见,看会不会又撞着你期末考试。”
公司里面,红人不止他一个。
今天被叫进来开会的,十个里面,一大半都比他红。
话说出来,其他几个“同事”都看他。
这件事怎么轮,都不该让他来拿主意。
“不会。”游昧说,“现在才开学呢,没有期末考。”
“那你给个面子,要来哦。"蓝哥翘着二郎腿,皮椅往身后一顶,登出去半米,只有手留在桌子上,指头乱七八糟点来点去。
他有什么资格给面子?
“肯定的。蓝哥,你放心。”
社会上的人跟学校里面的人不一样,很多事情,不是对和错,理解不理解。
他不觉得请假有什么大不了,人家不这么觉得。觉得在你这儿丢了面,得拿回来。
他不去,没好果子吃。
去了……可能还有什么东西等他呢。
“那就好。”蓝哥呵呵笑,视线扫视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吧?”
会开完了,游昧被单独留了下来。
“蒙亚都跟你说了吧?”蓝哥拿着签字笔敲了一下桌子,“人都走了,还坐这么远,坐过来一点。”
游昧站起来,走到蓝哥身边。
蓝哥让他坐。
游昧说:“我站着就行,蓝哥您说。”
“千非,那个男士化妆品品牌,人家吴总,在网上刷到了你,就联系了公司,点名要你去拍广告。”
蒙姐说的是,这个广告是她递上他的资料,争取来的。
游昧:“嗯。我知道。”
“我跟吴总也是半个朋友,之前他有产品推广,也找过我们公司。刷到你,又刚好是我们公司的,立马就给我打了个电话。”
蓝哥比了一个手势。
“口头上,我们谈了这个数。具体的金额,等吴总见过你之后,再定。”
顿了顿,蓝哥又说:“人家不是小品牌,推广方面不差钱,你接这个,也不是一次性的,说不定以后还有。而且他们公司拍得好,把你推出去了,你身价也上去了,这就是个跳板。多少人,等的就是这一个机会。”
“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碳的少。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蓝哥叹一口气,额头翻起来三层褶,“蓝哥我说一句难听的,你现在那个数据,人家不一定非要找你。完全就是看你有眼缘。”
游昧点头。
走出门的时候,蓝哥在前面,游昧跟在后面,突然蓝哥转过来头:“晚上去吃饭,你还是应该把自己整理干净一点,给人家一个好印象。”
游昧低头看自己的白t恤,出门随便套的一条运动裤。
“附近有商场,你去做个头发,买一身新衣服。”蓝哥端着茶杯,拍了拍游昧的肩膀,意味不明道,“机会,好好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