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
公堂之上,死寂一片。
往日里官吏们喝茶闲聊的嘈杂,此刻连一丝声响都无。
镇国公江震那身遍布刀痕的玄铁旧铠,就杵在门口。
那不是一件华丽的仪仗甲,而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杀器,甲叶上凝固的暗红血渍,无声地昭示着它主人的赫赫战功。
他站在那儿,便是一尊杀神,堵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江书晚被丫鬟清露扶着,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请”到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尚书大案后。
她一坐下,整个人都陷进了太师椅里,头顶的官帽宽大得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显得人愈发瘦小。
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工部左侍郎王璞的胆气总算回来了一些。
他跪在地上,拿眼角偷偷去瞟案后的少女。
怕什么?
工部这盘账,是他和前任尚书花了十几年心血,做成的铁桶江山。
别说一个黄毛丫头,就是户部那群老狐狸亲至,也休想看出半分毛病!
他心里笃定,这江书晚不过是虚张声势,想杀鸡儆猴,为自己立威。
只要他们这群人抱团咬死,她一个十七岁的丫头片子,还能真把他们全砍了不成?
“清露。”
案后,少女的声音传来,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情绪。
“小姐,奴婢在。”
“把我的东西拿上来。”
“是。”
几个丫鬟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在所有人面前打开。
箱子里装的东西,让王璞等人看得眼都直了。
一个比寻常算盘大了两圈,档位也更复杂的怪算盘。
一沓沓裁切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宣纸。
还有几支削得极尖的炭笔。
江书晚拿起炭笔,在白纸上飞快地画着横线、竖线,交错纵横,很快就画出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古怪图样。
图样里一格一格的,顶上还写着“借”、“贷”、“余额”之类鬼画符一样的字眼。
王璞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什么东西?画符做法吗?
江凛和江屿两兄弟,跟两尊铁塔似的,一左一右立在江书晚身后。
一个负责研墨,一个负责递纸,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狂热和崇拜。
妹妹(女儿)又要施展神技了!
虽然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王侍郎。”江书晚头也没抬,声音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从薪酬录开始。”
她纤细的手指在账册上轻轻一点,便在那张古怪的表格上飞快地记录起来。
算盘珠子在她手下爆出一阵清脆绵密的爆响,速度快得几乎拉出了残影。
王璞的心,也跟着那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莫名地越跳越快。
公堂内,只剩下算盘的爆响和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所有声音都停了。
江书晚放下笔,抬起一双没什么情绪的凤眼,静静地看着王璞。
“工部官署匠人,在册三千七百名。”
“我核对了薪俸发放记录,和卯时入署、酉时出署的考勤记录。”
“其中,有四百八十三个名字,每月按时领着一等匠人的全额薪俸,但在过去三年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他们的考勤记录。”
“也没有他们外派参与任何工程的项目记录。”
她顿了顿,将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推到桌案边缘。
“这些人,是鬼吗?”
轰!
王璞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她……她怎么做到的?
就这么点时间,她竟然从那堆积如山的记录里,精准地揪出了所有的“鬼户”!
这不可能!
他脸上血色尽褪,求生的本能让他脱口而出:“江尚书!您有所不知!这些人……这些人乃是工部特聘的‘顾问’!都是身怀绝技的大师,自然无需遵守考勤!”
“哦?顾问?”
江书晚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
“那请问王侍郎,这些大师,在过去三年里,为我大宋的工程技术,贡献了哪些‘顾问成果’?”
“比如,改良的器械图纸?新的建筑方案?或者,任何一份技术改良的报告?”
“拿出来,我看看。”
王璞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成果?
一群只拿钱不上班的闲人,哪儿来的成果!
所有的辩解,在“拿出来”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看着王璞那张憋成猪肝色的脸,江书晚心里疯狂吐槽。
【跟我玩这套?我上辈子炒股就是看不懂财报买了乐士,后来苦学审计才回的本!还顾问,你怎么不说他们是吉祥物呢?】
她没再理会已经哑火的王璞,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江屿。”
“女儿,爹在!”江屿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抖。
“带人,去清点器械库。所有车马、工具、建材,按账册上的品类和数量,一样一样地给我点清楚。”
“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江屿领命,带着国公府的护卫,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了后院库房。
王璞和一众官员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完了。
吃空饷还只是账面上的窟窿,那器械库的亏空,可是实打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巨额亏空啊!
半个时辰后,江屿带着一份盘点清单,脸色铁青地回来了。
“晚晚!账面上记着,崭新马车一百二十辆,库里只有三十辆,还都是快散架的破车!精铁打造的开山器械五百套,一套都没有!从江南运来的上等楠木三千方,连根木头渣子都没看见!”
“林林总总算下来,库里的实物,跟账面上比,亏空了至少七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一直稳坐的江震都气得须发皆张,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王璞!”老将军一声怒喝,“你们好大的狗胆!”
王璞吓得一哆嗦,还是强撑着狡辩:“国公爷息怒!器械嘛,用着用着,总会有损耗的!这……这都是正常的损耗啊!”
“正常损耗?”
江书晚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冰冷得像刀子。
她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工程记录,翻开。
“去年三月,京郊西山皇家陵园修缮,工程记录上写着‘调用新制楠木马车三十辆,运送石料’。”
她抬起眼,视线像锥子一样钉在王璞脸上。
“我刚才顺便看了一下那次工程的薪酬发放记录,里面有石匠、木匠、泥瓦匠,唯独没有‘车夫’这一项。”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
“王侍郎,你来告诉我。”
“是马拉着车,自己跑去西山干的活吗?”
逻辑,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整个贪腐链条的锁。
没有车夫,哪来的调用马车?
没有调用马车,那笔巨额的“新车制造费”和“运输损耗费”,又进了谁的口袋?
王璞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着那个坐在案后,神情淡漠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不是在查账。
她是在诛心!
她用的根本不是凡人的手段!
这一刻,公堂之上,死寂一片。
所有工部的官员,都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站在暗处的萧景琰,紧紧攥着拳头。
他看着灯火下,江书晚那单薄却充满力量的背影,眼中的炽热几乎要将她融化。
他懂了。
他全都懂了。
她不是在查账,她是在用一种全新的、无懈可击的“道”,在向这个腐朽的旧世界宣战!
而他,将是她最忠诚的,唯一的信徒。
江书晚看着眼前这片被她一句话干沉默的场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救命!我真的只是查账啊!】
【这叫交叉验证,审计基本操作,你们别用那种看神仙的眼神看我啊喂!】
【还有,这个窟窿到底多大?不会真要我赔吧?我那点老婆本可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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