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
经过接近二十天的准备,献俘仪式在金陵宫城南边的大司马门举行。
率领淮南军获得大胜的庐江刺史宋寒章并未亲至,他派出自己的心腹大将陆崇押运着北魏大将拓跋兴的棺木和数百北魏俘虏到金陵。进献之仪则交给身处金陵的宋家长子宋海晏。
旭日东升,晨光洒在金陵城南的驰道上,映得青石板泛着微光。驰道两侧,挤满了今日前来观礼的金陵百姓。
去年冬天,皇室将自小寄养在庵堂的长乐公主接回金陵,下嫁给镇守淮南的庐江宋家长子宋海晏,这桩婚事本是金陵城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长乐公主未嫁夭亡,有不少人猜测庐江宋氏和皇室之间的关系可能不复当初,甚至影响淮南战局。
今年开春,宋家在淮南战场上的大胜击垮了这些流言,也让整个南楚上下人心一振。今日这场献俘仪式,更彰显庐江宋家对皇室的忠诚并未因婚事不谐而受到影响。
在众目期盼中,宋海晏跨着白马,一骑当先,从宣阳门驰入御道。
在他身后,一辆露车载着北魏大将拓跋兴的棺木走在队伍前面,之后便是在大战中被俘虏的北魏将领和士兵们,他们都被剥去衣甲,身着囚服,以锁链加身,在淮南军士兵的驱逐下麻木地向前行走。
萧含光率文武百官立于城楼上,她今日穿着玄色的天子祭服,上绣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繁复庄严,腰下一侧悬金绶、玉印、玉佩,冕旒垂下的白玉珠,轻轻晃动,声如鸣玉。城楼下,三千御林军各执枪戟,列阵而立,威严赫赫。
当她的目光落在队伍最前方的宋海晏身上时,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他今日装束不同以往,身着玄甲,头戴武冠,手握银枪,一袭猩红披风随风轻扬,一副雄姿英发、朝气蓬勃的少将军形象,与她印象中的温朗少年截然不同,除了那张她万分熟悉的脸。
她万没想到再见宋海晏是这般情景。
他是从未离开金陵,还是去而复返?他的伤好彻底了吗?
一旁的齐韶察觉她的异样,低声道:“庐江刺史宋寒章没有亲至金陵,进献仪式由宋海晏完成。今日的流程臣已经仔细核对过,他应该没机会到御前来。”
萧含光木然点头。
“击鼓——”礼官长喝穿透云霄。
九十九面夔纹大鼓轰然雷动,声浪如潮。
鼓声停时,宋海晏下马,单膝着地。他身后的淮南军将士齐刷刷跪倒,铁器相撞之声如金戈坠地。
宋海晏高声道:“北魏大军屡犯我大楚疆界,今我军于淮南大破敌军,重夺怀远、凤台两城。臣宋海晏,奉家父庐江刺史宋寒章之命,献北魏大将拓跋兴尸首与所俘官兵于此,请陛下处置。”
他声音清透响亮,穿透风声,直达城楼之上。与此同时,他抬起头,一双锐利双眼望向城楼上的大楚国君。
萧含光几乎不敢与他目光相触,但她知道此刻万不能回避,强迫自己俯视而下,以泠泠目光与他对视。她按照礼官预定好的流程,拔高音量,大声道:“淮南众将忠勇可嘉,宋寒章为朝廷镇守淮南,可谓国之柱石,加封宋寒章为长丰县侯,加右将军衔,加宋海晏为龙骧将军,另赐金帛十万,犒赏众军。”
人群中响起一片欢腾声。
宋海晏再拜叩首:“臣代家父叩谢陛下隆恩。”
献俘仪式之后,萧含光便往太庙祭天,文武百官随行。晚上,皇帝在太极宫中设宴,大宴群臣。
萧含光换了一身玄朱色礼服,坐在最上首的御台上。殿中排下肴席,群臣依品轶高低列次而坐。左边文臣依次为齐鸿、魏膺之,然后是齐韶等三省九卿各部官员。武将一列依次为扬州都督齐栋、金陵卫尉韩毅,宋海晏的座次设在韩毅之后。
宋海晏在朝中并无实职,今日皇帝加封的龙骧将军不过是个名头好听的虚衔。然今日设宴是为宋家献俘一事,他作为宋家代表,受到格外恩遇,但离御台之上的萧含光仍有偌远的距离。
开宴之后,伶人献上歌舞,为众人助兴。一开始众人尚显拘谨,随着酒入肠腑,气氛渐渐活泛起来,群臣你来我往,把盏言欢。
宋海晏今日大出风头,有不少人与他把盏相敬。宋海晏来者不拒,很快与众人熟络起来。他显然很习惯这种场合,各处走动,与人推杯换盏,好不兴怀。
萧含光端坐于高台之上。她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吃些点心。她已竭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往宋海晏那边看,然此人走来走去,俨然场中焦点,几次险些撞到跳舞的伶人,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萧含光苦笑,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好在,他似乎忘了曾经将她“错认”成长乐公主的事,一眼都没有往这边瞧。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醺然。
按照流程,这会萧含光可以退席,群臣亦可自行离去或继续欢饮。她正吩咐黄门郎准备起身,中书令魏膺之忽然走到御座前,跪伏在地,高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萧含光敛容道:“魏卿请讲。”
魏膺之抬起头,恭敬道:“臣闻陛下前些时日龙体欠安,心中甚是挂怀。不知陛下如今圣躬可大安否?”
萧含光端坐御座之上,冕旒珠帘微微晃动。她语气沉稳,缓缓答道:“朕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幸得太皇太后悉心照料,如今已无大碍。魏卿挂念,朕心甚慰。”
魏膺之闻言,神色稍缓,但仍未起身,继续道:“陛下乃万金之躯,一举一动关乎国本。臣斗胆再问,不知陛下何日恢复朝议,以安百官之心?”
萧含光知道魏膺之今日必会问及朝议之事,答道:“朕既已康复,自当以国事为重。明日便恢复朝议,魏卿可传谕百官,准时入朝。”
魏膺之心中欣然。他此前屡次上奏,请求恢复朝议,皆被驳回。今日御前试探,本未抱太大期望,却不料皇帝亲口应允明日恢复朝议。只要朝议一开,太皇太后便难以独揽大权。他暗自感慨,宋海晏提出的献俘仪式,竟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想起宋海晏的另一件请托,魏膺之俯身再拜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庐江刺史宋寒章虽未亲至金陵,却命其子宋海晏携三件重礼,欲亲献御前,以表宋家对朝廷的赤诚之心。”
萧含光闻言,微微一怔。按照原先定下的流程,并无晚宴献礼一项。她不由得用眼角余光向下方的齐韶瞥去,眼中带着几分询问之意。
齐韶听闻魏膺之之言,亦是眉头微蹙,心中暗忖此事蹊跷。然而,在文武百官面前,皇帝断无拒绝受献的道理,否则不仅宋家颜面尽失,这场献俘仪式的效果也将大打折扣。他微微点了点头。
萧含光会意,颔首道:“准。”
礼官高声唱道:“请小宋将军上前,向陛下亲献。”
场中歌舞的伶人退去,魏膺之退回自己的座位上。文武百官皆放下手中的杯盏,视线一起落在宋海晏身上。
宋海晏从席间起身,三位内侍各自捧着一只漆盒,跟在他的身后,向御台走去。
宋海晏行至御台之上,他双膝跪地,叩首道:“臣宋海晏,奉家父之命,向陛下献礼。”他从内侍手中取过第一只漆盒,双手高举过头,声音清朗:“第一件礼物,白玉璧一对。”
黄门郎取过漆盒,放在御案上。萧含光打开盒盖,一对白玉璧静静躺在锦缎之上,玉质温润如凝脂,璧面雕刻着祥云纹样。
玉器自古为礼器之首,《周礼》有云:“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诸侯献玉璧于国君,乃表敬奉臣服之意。宋家今日献上白玉璧,正是向新帝昭示,庐江宋氏对朝廷之忠贞,绝不会因婚事之变故而有所动摇。
宋海晏又取过第二只漆盒,双手奉献,道:“第二件礼物,是从北魏大将拓跋兴身上得来的佩刀——大夏龙雀。臣父以为,此剑当献于陛下,以示陛下武功,威服宇内。”
此言一出,下方群臣发出一片啧然赞叹声。
大夏龙雀并非凡刀,其源流大有来历。百年之前,匈奴的一代雄主赫连勃勃以骁勇善战闻名,他一度征服北方,建立大夏国。之后,命工匠铸造象征王权的宝刀大夏龙雀,以彰显其皇图霸业。
大夏国后来灭于北魏之手,这柄名刀也成了北魏宫中御藏之物,没想到竟然在淮南战场上被宋家所得,进献御前,其中寓意更是非凡,就连一直正襟危坐的齐韶都眉目一动。
萧含光虽并不知这柄宝刀的故事,但观诸臣反应,也知道此刀必定非凡。
她打开漆盒,拿起大夏龙雀宝刀,抚摸刀身上的铭文,赞叹道:“爱卿父子武功赫赫,对朝廷忠贞不贰,朕心甚慰。”
这时,宋海晏又取过第三只漆盒。这只漆盒比之前的两只小得很多,他将之托在手上,朗声道:“这三件礼物是我淮南特产,是一道美食。臣不单献于陛下,今日在座,人人有份。”
另外一边,魏膺之轻轻击掌,有宫人鱼贯而入,托着无数同样大小的漆盒入内,将之一一奉在诸大臣的肴席上。
宋海晏道:“我淮南一带盛产麋鹿,若将肉炙熟,制成肉脯,再裹以蜂蜜,美味非常。海晏特地带来,献于今日宴会上,请大家一起品尝。”
他亲自打开漆盒,取出里面盛于白瓷碟中的肉脯,双手献上,低头道:“请陛下先尝——”
萧含光视线落在那白瓷碟上,看向那出产于淮南的“土特产”——那并非什么鹿脯,而是一道素食。宋海晏曾称它为素鹿炙,乃是豆粉、竹荪还有蜂蜜制成,外表和烤鹿肉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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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味道也相差无几。
宋海晏曾经像献宝一样奉在她面前,只是她吃了一口就全吐了出来,最后便宜了那群在梨树上安家的斑鸠们。
她的心头血仿佛骤然凝固,指尖微微发颤。
她现在知道了,宋海晏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皇室所言长乐公主已死的谎言。今日这出计划外的献礼,本就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好的。他就是要亲自走到她的面前来,献上这道“鹿脯”,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甚至,连今日牵动整个大楚朝野的献俘仪式都是他为了验证此事而精心策划的。
她目光向下,落在宋海晏身上。却见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具雕像。她看不到他一丝表情,只能听到他极短促的呼吸声,见那如弓的背脊极轻微地起伏,透露出他此刻并不像外表看到的那般平静。
殿中的文武的大臣都朝御台上看来。这肉脯色泽金黄,混着肉香与蜜香,香气扑鼻,让人一看之下就食指大动。可是皇帝还没有举箸,众臣又岂能先享。是以人人翘首,等皇帝先用。
萧含光心知,这场献俘仪式就算是宋海晏精心谋划,但对于大楚朝廷而言,也是一场内涵丰富的表演。
庐江宋家要在献俘仪式上向天子表演敬奉臣服,表明宋家的忠诚,修复因为婚事可能出现的裂痕,以安帝室之心。而她作为皇帝,也要表演自己接受了宋家的忠诚,以表君臣一体,此后携手同心,以安朝野之心。
她吃下宋海晏亲献的肉脯,就是这场表演的最后一道环节。就算她不喜欢,也应该努力吃下去。也可以向宋海晏证明,她是萧樗,而非他以为的长乐公主,让他就此死心。
她举起象牙箸,夹起“肉脯”,放入口中,只求囫囵吞枣般咽下去。众臣见状,一一举箸,夹起“肉脯”品尝,或交口称赞,或与他人讨论,还有人计划宴后找宋海晏讨要秘方,大殿中又喧嚷起来。
可那肉脯下到咽喉处时,终究是身体的本能占了上风。她再次感到一阵恶心,将肉脯吐了出来,并剧烈干咳起来。
就在那一刻,宋海晏抬起头,向她看了过来。
萧含光浑身冰冷,身体几乎忘了动作。她脑子嗡嗡的,全身叫嚣着一个声音,“完了,他知道了。”
她犹记得婚礼那日,他在御街前的胡闹,不管内侍如何解释,他就是不信,只一直大喊着:“你就是阿幸——”
如果他今日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将这句话再次喊出来,足以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境。
她目眩耳鸣,看到宋海晏张嘴好像说了些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那,也许是漫长的静默和等待。她脑中的轰鸣声终于停下。她听到黄门郎的提醒声:“陛下,陛下,陛下……小宋将军还等着您回话呢。”
萧含光心中茫茫然。
回话?
她该回什么话?
他刚才说了什么话?
她看向御台之下,大臣们依然同之前一样,有的交头接耳,讨论“肉脯”的独特风味和可能的制作方法,有的自顾自饮酒,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将肉脯吐出来这件事。
也对,她将肉脯吃下,这一场表演就结束了。御台那么高,皇帝吃了肉脯又吐了出来,根本无人在意。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宋海晏身上。
宋海晏低着头,将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臣……有罪,不知陛下脾胃虚弱,进不得冷食,请陛下进热汤,恕臣今日不敬之罪。”
萧含光这才发现宋海晏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托举着一盏热茶,似乎端了很久,以至于他双手微微颤抖。
萧含光接过热茶,见宋海晏缓缓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她今日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含着盈盈泪水,朝她望来。
她从未想过会再见他的眼泪。
宋海晏从不愿意流泪,甚至因此拒绝药师庵的治疗。
他说:“我宋海晏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流血不流泪,就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在战场上被一箭射中膝盖,残了一条腿也没掉过一滴眼泪。要是早知道你们药师庵治病是这种治法,我死也不会来——”
他死也不愿流泪。
可她今日就这样直白地看到了他的泪眼。
她心中酸涩难言,抬起袖子掩住面容,可猝不及防的泪滴已滚落茶盏之中。
她举盏一饮而下,再次品尝到了来自自己身体深处的苦涩味道。
也仿佛再次听到静仪师太那仿若命定的谶言。
世间有情,悉皆是苦。
她放下茶盏时,宋海晏已经再次低下头去。
他顿首再拜,轻声道:“臣愿陛下福泽绵长,国祚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