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荔娅的发顶。
“嗯？”荔娅下意识地抬头。
又是一滴，正巧落在她的眉心。
“漏雨了？”她蹙眉，这恚海宫殿被水淹后，虽由共菽吕隼两位老者抬高了基座，但似乎仍有破损之处未被发现。
一只手迅速挡在了她的头顶上方。荔娅侧头，正对上申由的脸庞。
“这地方……”申由眉头微蹙，话音却被打断。
“申由，退开！”荔娅眼中骤然亮起了兴奋的光芒。
申由依言收回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只见荔娅手腕一翻，那焚烬弓瞬间在她手中凝聚成型。
“我想……射雨！”她握紧弓臂，目光灼灼地盯着头顶那处不断滴下雨线的缝隙，仿佛那不是恼人的漏水，而是绝佳的靶场。
“哦？射向高速下落的小雨珠？这很考验箭法。”申由环视了一下堆满文书、神明走动的大殿，提醒道，“不过啊，殿内容易误伤，不如去殿外廊下？那里空间开阔些。”
“好！”话音未落，她已如一道红色流光，掠向殿门外的回廊。
申由紧随其后。
廊外雨幕如织，雨点敲打在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目光一扫，很快锁定了廊檐另一处同样在漏雨的地方，水滴正连成细线坠落。
“看，那里也有一个缺口。”
荔娅毫不犹豫地站定，搭箭、开弓，动作行云流水，焚烬弓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弓弦嗡鸣，箭尖锁定那串急速下坠的雨线。
就在她即将松弦的刹那，申由的声音再次响起：“话说，要怎样才能确定，你有没有射中雨呢？水珠无形，落地即碎。”
荔娅的动作猛地一滞。是啊，射中了又如何证明？箭尖穿过水珠，水珠便碎了，无迹可寻。
申由唇角微扬，指尖凝聚起一缕深紫色的魔气，无声无息地弹出。那魔气在前方迅速铺展、凝结，化为一小块“靶子”，像一块薄薄的、流动的紫色水晶。
“它对水很敏感，会接住你的箭矢。”申由解释道，“到时候，检查一下箭尖有没有变红就行了。”
“好！我定能射中！”荔娅再次凝神瞄准那串晶莹的雨线。
申由站在她侧后方，望着她此时充满生气的侧颜，声音放轻：“嗯，定能射中。”
嗖——
箭矢离弦，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穿透了那串雨线的核心。
他们一同扑向那块“靶子”。
荔娅迫不及待地拔起箭，仔细查看箭簇。
只见那锋利的尖端，赫然有一点红。
“中了！”荔娅握着那支箭，猛地转头看向申由，脸上绽放出一个畅快淋漓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媚，如同穿透厚重雨云的阳光，瞬间点亮了阴霾的回廊，也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申由的心底。
申由望着她毫无保留的笑靥，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申由，你要不要也试试？”荔娅显然意犹未尽。
“我就算了，比不得你神射。”申由推脱，
“少来！”荔娅才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伸手就扯住他宽大的衣袖，不由分说地将他从“靶子”旁拉回了自己刚才射箭的位置，“试试嘛！”
申由只得接过她递来的焚烬弓。弓臂入手，尚带着她掌心残留的温度，那温热感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让他心头又是一颤。
“别小看我。”申由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平日的语调，“在人间，我好歹学过射礼，是正儿八经的‘六艺’之一。就是可能……荒废太久，有些生疏了。”
荔娅好奇地歪头看他：“是吗？我好像……从未见过你射箭。”
申由挽弓搭箭，动作虽不如荔娅那般充满力量感，却也标准流畅，透着一股世家子弟的优雅底蕴。
“现在不就见到了？”他挑眉，目光锁定前方那串新的雨线。
荔娅此时正兴奋着，几乎贴在他身侧，踮着脚，探着头，像是在帮他观察瞄准点是否准确。
申由只觉得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在胸腔里轰鸣。
他想张嘴调侃一句“荔娅大人靠这么近，在下可要分心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舍不得。舍不得让她退开半分。
“还没瞄准好？”荔娅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认真地看着目标，“嗯……雨线好像有点偏左，你瞄的方向或许要再往左一点点？”
“听你的。”申由依言微调了方向，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不过要是射偏了，我可要赖到你身上了。”
“与我何干！”荔娅立刻反驳，笑着轻捶了他胳膊一下，“射箭的是你！赖皮！”
申由被她这一下捶得心神微荡，指尖一松。
箭矢离弦而去。
荔娅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鹿，开心地向前跑去检查箭矢。申由则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追随着那抹红色的身影。
荔娅拔起箭，仔细看了看箭尖，随即得意地转身，将箭在手中潇洒地一转，展示给申由看：“看！箭尖干干净净，没有变红呢！”她眉眼弯弯，“可不许赖我！是你自己没射中！”
申由走近，看着那光洁的箭簇，眼底的笑意却更深：“嗯，不赖你。”他的目光落在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再来？”荔娅跃跃欲试。
“这是非要见到我射中才罢休？”申由挑眉。
“你怕了？”荔娅激将。
“怎么会。”申由失笑，接过弓，“轮流着来？”
“好！”荔娅欣然同意。
于是，在恚海文书殿外这条长长的回廊下，在淅淅沥沥的雨幕背景中，他们忘却了身份，忘却了职责，忘却了殿内的喧嚣与三界的纷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手中的弓箭，前方的靶子，以及那不断从缺口漏下的晶莹雨珠。
射箭，检查，交换，再射箭……专注、较劲、又带着奇妙的默契。
终于，在又一次轮到申由时，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凝神，开弓，松弦。
嗖——
箭矢精准地没入雨线中央。
这一次，箭簇尖端，有一抹熟悉的红。
“中了！申由，你中了！”荔娅举着箭，惊喜地看向他。
申由看着那点红痕，又看向她比自己还开心的笑脸，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满足感充盈心间。
他们相视而笑。
射得有些累了，两人便靠着身后冰凉的廊柱坐下，望着眼前连绵不断的雨幕。
荔娅催动体内火的神力，一股暖意悄然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住他们，驱散了雨天的湿寒。
申由感受到周身的暖意，侧头看她：“怎么，这会儿不想着积攒神力了？”他记得她可是连休息时都恨不得多处理一份文书来汲取力量的。
荔娅望着雨帘，眼神有些放空：“想再看一会儿雨。”
申由没说话，只是伸手一招。殿内那方小小的避雨蓑石壶仿佛有灵，穿透雨幕，稳稳落入他掌心。
他将石壶塞进荔娅空闲的那只手里。石壶触手温润，暖意源源不断，比神力烘烤更柔和持久。
这一瞬的触碰，荔娅清晰地感觉到他覆在石壶上的手指，很是冰凉。
“这样，”申由收回手，语气随意，“两全其美。”
荔娅握紧石壶，蹙眉看向他：“你不冷？”
申由下意识将手往袖中缩了缩：“还算凑合。”
“撒谎。”荔娅毫不客气地戳穿，“你的手明明很凉！”
申由一怔，似乎没料到她如此敏锐。
“嗯，确实很凉。”他低声承认，目光依旧落在雨幕上，“可是……我不想离开。”
不想离开这个能和她并肩看雨的廊下角落，这个暂时隔绝了所有纷扰的小小天地。也……不想离开她身边。
荔娅却想到了申由口中魔王之争的惨烈，想到了轮回镜里他在魔界竹林间陷入各方势力冲突的身影，以为他指的是不想回到那个冰冷残酷的魔界。
“魔界……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申由在雨光侧影下显得有些朦胧的侧脸，“辛苦你了。”
申由强装的那层所谓掌控一切的外壳，因为这句话，裂开了一角。
申由扯了扯嘴角，想用惯常的轻描淡写带过，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三界近日都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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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从雨幕移开，缓缓转向荔娅。
“但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此刻的陪伴，谢谢你这句“辛苦”，谢谢你让我暂时……可以做回自己。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忘了移开视线。廊下的雨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最终是申由先一步垂下眼帘，仿佛怕再看下去，会泄露更多无法掌控的情绪。
恰在此时，一阵裹挟着湿气的冷风猛地灌入回廊，吹斜了雨丝，直扑向而来。
“小心！”荔娅眼疾手快，一道薄薄的火红色神力屏障瞬间在两人身前撑开，挡住了袭来的雨雾。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申由的身体也下意识地动了。他猛地侧身，想要替荔娅挡下风雨。两人的距离因这同时的动作，比方才靠得更近，几乎呼吸相闻。
只是一瞬。风势稍缓。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魔力的波动，仿佛这只是一个凡俗之人面对突如其来的雨滴时，最本能的庇护动作。
荔娅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为什么？
无论是在殿内，还是此刻在这真实的雨幕下，申由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伸出手，或是用身体挡在她前面？
她方才下意识用神力屏障挡雨，那才是神魔面对外界侵扰时更本能的反应——就像束荷抬手凝冰，或是纫兰瞬间展开的护盾。
申由也在……节省魔力？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方才他还用魔力做了个精巧的靶子，就为了同她玩一场射雨的游戏。
那么，是习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荔娅的心微微一沉，从心底升起的寒意，竟比廊外的风雨更冷一分。
她完全忘记了申由此刻离她有多近。那双绿眸就这样直直地望向他，陷入了沉思。
申由被她看得不明所以，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荔娅？发什么呆？”
荔娅没有动，反而向前逼近了半步，几乎要撞进他怀里，目光却更加咄咄逼人：“申由，为什么你方才的第一反应，不是像我现在这样，用魔力挡开雨？”
申由移开了视线，望向廊外混沌的雨幕。
“习惯了。在魔界那种地方，逢人便亮底牌，是嫌命太长。越是危机时刻，越需要隐藏真实的斤两。这样，才能活下来。”
危机时刻？荔娅立刻想到了轮回镜中看到的竹林格斗。那支射向翟蘅的致命箭矢，若非被申由改变了轨迹，后果不堪设想。
那算不算一种试探？试探翟蘅的极限，或者……试探他申由是否值得被忌惮？魔界步步惊心，危机四伏，隐藏实力确实是生存法则。
但她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她能感觉到，这“习惯”背后，必然有更深层更复杂的原因。
荔娅握着焚烬弓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她见过申由与灵霙那无声却惊心动魄的较量，深知这个总是挂着懒散笑容的魔族，体内蛰伏着何等深不可测的力量。
一个能在瞬间压制拥有魔族王族血脉的灵霙的存在，却在她面前习惯性地扮演着“需要用手挡雨”的角色……这巨大的反差，让她本能地升起了强烈的警惕。
申由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那层好不容易在射箭游戏中建立起，脆弱的信任薄冰，仿佛在瞬间碎裂。
“怎么了？”他扯了扯嘴角，试图用惯常的调侃驱散这沉重的气氛，“难道要我像灵霙那小子一样，动不动就魔气翻涌，把田蓼采菲她们吓个半死才正常？”
荔娅没有回答他的玩笑，只是那样看着他。她无法确认他话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魔族的诡谲多变，她早已在恚海的文书中领教过无数次。
雨声哗然。
最终，荔娅缓缓开口：
“申由，活下来。”
活下来。
她在担心他？
“我没那么容易死。”申由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子，“雨大了。你回去吧。我也该回魔界了。”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然后转过身。
荔娅抿了抿唇，对着雨帘，低低地补了一句：
“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