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安静，破损的烟囱内，一团积灰抵抗不住引力，跌散下来，将昂贵的手工织毯染出一片煤迹。
鸦雀无声。
劳伦特一阵恶寒，下意识想要甩开女巫的手，离那颗诡异的心脏越远越好。
她正握着一颗人的心脏！
出乎意料地，女巫的手被轻易地挣开了。劳伦特诧异地朝她看去，只见她眼神空洞，眉头紧蹙，目光落在尸体前方的虚空之中，不在这里，不在此处。
就像，就像……劳伦特听说过的，这是只有最虔诚的生命教徒才能知晓的秘密。就像她正在聆听神灵的旨意！
他的后背既恐惧、又喜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躬身退入众人之中，和他们一样，充满敬畏地看向罗琳。
若这不是神降，什么才是？
为制止劳伦特侮辱死者的行为，罗琳踏入了尸体五步之内范围。耳鸣声骤然响起，耳边传来的声音攫去了她的心神。
沉闷的，回响的，隔着一层很厚的屏障，一道耳熟的声音在外破口大骂。
“卡住了？你说你卡住了？该死，你怎么不把自己的手脚砍掉？”
“难道要我把墙凿掉挖你出来？你知道修这个烟囱花了我多少钱吗？你扫一辈子烟囱都赔不起！”
“该死的小杂种……”
嘟嘟哝哝。
粗重的呼吸，呛咳声，哭泣与哀求，在狭窄烟囱内如同撞钟，迅速形成回响。
然后是惊惧的惨叫，耳边传来细细的毕剥声，仿佛是魔鬼的脚步，细碎而无序，却充满绝望。
罗琳蹙眉思索了两秒，没猜出这是什么。
“不要！不要烧了！咳、咳咳……求您……！我真的爬不出来……咳咳……嗬……”
男孩的哭告锋利如一把尖刀，割开看客的耳膜，切入心脏。
罗琳陡然一颤，恍然明白过来，几个小时前这里发生了一桩怎样的惨案。
她转头望向原本烟囱的位置，越过的所有人都避开了她的目光。壁炉已是一片废墟，但依稀可见未烧完的木柴与煤炭，几个小时前，劳伦特曾生起火来，任由火舌舔舐男孩赤裸的双脚，只为逼迫他钻出烟囱。
浓烟袭入双眼、鼻腔、肺腑，呛咳声逐渐从重到轻。
直到了无声息。
在火灾中，死于窒息的人数是死于火烧的四倍。
这可怜的烟囱男孩并非只是单纯地因卡在烟囱内，肺部受到压迫无法正常扩张窒息而死，劳伦特生起的火焰才是导致他死亡的最直接因素。
陌生的耳语结束，罗琳回过神来，退出了尸体范围，下意识对劳伦特投去嫌恶的一瞥。
若不是劳伦特生火，他本可以等到救援……
如果有救援的话。
直到这时才有人开口说话，是黛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唇边噙着一抹奇异的微笑，问道：“罗琳，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本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尸体解剖是生命教会的禁忌，罗琳本不该知道猪心与人心的区别。
好在在站出来发言之前，她便已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
罗琳低声，故作神秘地，庄重而谨慎地说道：“就在刚刚，仁慈的女神给予了我指示……”
“猪心与人心的差异不大，但在女神的指引下，我仍发现了区别。这颗心脏更小、更圆滑，纹理更复杂……最重要的是，它的脂肪是黄色的。”
污黑的焦油与煤渍被尽量拂去，露出暗红的光滑表面。它只有拳头大小，罗琳拔去银针，拨弄着心瓣与血管，直到在一片深红浅红色中翻出一截黄色的组织，掐着它称之为“脂肪”，宣布这就是人心的秘密。
劳伦特看见女巫的手指上沾染了干涸的组织液。
她说的话，劳伦特一个字也听不懂。什么更小、更圆滑、更复杂？谁又曾见过人心？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她掐着那团东西，劳伦特感到自己的心脏也无形中被掐紧、被翻搅了，一想到一颗人心就这样在自家的烟囱中放了不知多久，他便头痛欲裂，几欲作呕。
劳伦特身子一晃，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诅咒……这是诅咒……”
他扶住脑袋，痛苦地低吟。
各人反应各不相同。
萨斯警长满脸惊奇，又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骄傲与肯定；
黛丝虔诚地在胸前画下一颗泪滴；
特洛伊直勾勾盯着她；
莱西安与两名女巫助手，望向她的眼神充满敬畏。
“赞美女神。”黛丝最先说道。
“赞美女神！”紧接着所有人都说道。
罗琳也跟着道了句赞词。她本以为还要花费更多口舌来解释这件事情，没想到众人接受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她并不清楚，当【尸语者】技能发动时她的外在表现。
莱西安跑出去指挥劳伦特家的女佣去市场买一颗猪心回来比对，当两颗心脏放在一起时，人们都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揪紧了。
“如果这真是一颗人心，”沉默两秒后，特洛伊说道，“我们现在就要面对一个全新的问题。”
黛丝接道：“它属于谁？”
所有人看向萨斯。萨斯立刻摆手否认：“警局最近没有接到心脏被剖走的案子。”
“再说了，最近盗尸猖獗，谁知道这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挖下来的？平民区每天都在死人，没人报案我们也管不了。”
罗琳捧着心脏——心脏现在还在她的手里，没有再继续给助手传阅了。她插话补充道：“这是一颗孩童的心脏。”
“孩童？你是说像他那么大的？”萨斯一指墙边的尸体。
罗琳点头。
萨斯转向劳伦特：“劳伦特先生，你提到过烟囱工工会更换了你的烟囱工。他们有告知过你理由吗？”
“没有！”劳伦特摁着脑袋，没好气地道，“烟囱工都命短，不是吗？这个也是，那个也是！”
“劳伦特先生，冷静。”黛丝温柔地道。
“女士，我需要净化仪式！”劳伦特喊道，“我不在乎这颗心脏究竟属于谁，这是警局的事，他们还得查出到底是谁在用诅咒害我，这是他们的本分！我只关心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萨斯闻言，面色不豫。
黛丝正要继续开口。
一道并不温柔、甚至可称为冷漠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想，恐怕不能。”
是罗琳。
劳伦特抬起头来。
这可怕的、拥有一头罕见红发的女巫，能够直接与女神对话。他还记得她在通灵结束之后，似乎还十分厌恶地瞥了自己一眼。她看破了人心的秘密，她还看破了什么？或者说，女神又告诉了她什么？
“据《生命之书》第三章第十七条，‘戕害他人生命者，不受祝福’。”罗琳淡淡道，“教会应该不为杀人犯做净化仪式吧，黛丝老师？”
“杀人犯？”
黛丝问道，而劳伦特已经颤抖起来。
“女神在上！”他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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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道，“这是对一个生命信徒最严重的指控！你有什么证据？一个低贱的烟囱工自己卡在烟囱里意外而死，难道也要算在我的头上吗？”
“当然有了。”
在他的面前，女巫露出一个宣判死亡的微笑。
罗琳走到壁炉前，那里已被拆除得只剩一片废墟。白色的袍角染上灰尘，她并不介意，蹲下身在破碎的砖块间翻找，直到从里面找出一些烧到一半的木柴，将熄未熄的黑色木炭，还隐隐散发着余热。
“在他还在烟囱里时，你在他脚下生火，生生呛死了他。”
“壁炉里面有柴火，多正常的事！”劳伦特狡辩道，“现在可是冬天！”
罗琳又拿着木炭走到尸体旁边，指了指尸体轻度烧伤的下半身。
“他的脚底、脚踝和小腿，都有被火焰烧灼过的痕迹，”罗琳说道，“这些红斑和水泡都是新鲜的。”
劳伦特张了张舌，又辩解道：“那是他不愿意钻烟囱，我为了教训他，才在他脚下生火的。这种事也很正常的嘛，是不是？教训不好好工作的学徒，就该这样！”
他转头四顾，希冀在其他人身上得到支持。但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仿佛他们已经认定这个女巫的话语绝对正确。
“不见棺材不掉泪。”
女巫突然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太低，除了离她最近的劳伦特，其他人都没听见。
紧接着她拔高了音量，大声道：“那就让他本人亲自来指控你吧！”
有那么一瞬间劳伦特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以为女巫要进行传说中的通灵，与亡者对话，使尸体复生，而她刚刚所念的陌生语言，就是开启冥界钥匙的咒语。
好在尸体没有突然扭曲着跳起来。
罗琳走到尸体旁边，掰过头颅，掐开他的嘴巴。
这娴熟利落的动作令萨斯感到眼熟，他扯了一把莱西安，低声：“注意看。”
莱西安早已满脸崇敬。
他听萨斯讲过了罗琳找出玛丽安真正死因的故事，也亲眼见过她在查尔斯家地下室勇猛砸门直面邪神仪式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他与她上一次见面，她还是来自修道院的孤女，而这一次，不过短短时间，她就已经成了教会的新晋女巫了！
尸体的眼睛紧闭，因太过用力，眼角处都形成了褶皱，碳末在他眼周留下几道鹅爪状的痕迹。
他的口腔内部充血红肿，罗琳手掌一拍，便有黑灰从他的口鼻中喷出。
就好像一个活人正在咳嗽，烟灰轻飘飘落地。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通灵？
“只有被大火呛死的人，口鼻中会有如此多的烟灰。”罗琳淡淡道，“如若不信，大可去烟囱工公会找几个烟囱工来对比。”
无人回应。
猪心已经证明，谁会如此不识好歹，再去质疑女神的审定？
萨斯瞪大了双眼，俄而抚掌大笑，紧接着，全场都响起了断续的掌声。
“精彩，实在精彩！女神在上！”萨斯豪爽的声音在厅中回荡。
在掌声与喝彩中，劳伦特双膝一软，砰然跪坐在地——当然，厚厚的手工地毯使他的这一跪都变得悄然无声。
与窗外开始飘落的雪、室内飞扬的尘灰、无名的烟囱男孩之死一样，一切轻如鸿羽。
他既恐惧、又憎恶地盯着罗琳，罗琳平静地与之对视。
“神啊……”
半晌，劳伦特喃喃出声，扑通一声，挺着肚皮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