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德城北区，是传统的富人区，介于学院区与贵族区之间，也是索兰德最繁华的经济中心。
马车上依旧是教会惯例的三女二男配置，罗琳此前在查尔斯案中也见过，分别是两名正式的仪式女巫、一名预备女巫，以及两名女巫助手，罗琳作为黛丝的学生，刚晋升的神眷女巫，占用了预备女巫的名额。
助手是两个年轻男人，穿着男性的深蓝色教袍，面容英俊，都略微拘谨地坐着。罗琳扫了一眼，只觉得他们眼下的黑眼圈都太重，一副夜间灵性没有得到恢复的模样。
她跟随黛丝上车，另一位仪式女巫正打量着她。
“特洛伊，这是我新收的学生，罗琳。”坐定后，黛丝开口介绍，“她来自凯瑟琳和贾斯敏的那个修道院。”
特洛伊的眼睛棕得近乎金色。她拥有一头罕见的绿色头发，长而卷，蛇一般披落在颈间，据说这绿色不是天生的，而是某场诅咒的反噬。
她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身边助手的大腿上。
“我听说了。”特洛伊轻蔑地笑了一声，“神眷女巫，呵呵。你居然敢收一名神眷女巫当学生？”
“我有什么不敢？”黛丝歪了歪头，“这是女神的旨意，亲爱的，就和你当初一样。”
“和我一样？”特洛伊说道，“如果你想要和我一样，那我劝你现在就杀死她，反正，被神眷顾的人总是死得早。”
她的目光落在罗琳身上，毒蛇一般，充满不加掩饰的恶意。
罗琳挺直了脊背，还未开口，黛丝高高伸出的手便为她截断了特洛伊的目光，她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酒瓶，倒给自己一杯，又倒给特洛伊一杯。
“别吓她，特洛伊，罗琳是个好孩子。”她拍了拍罗琳，不以为意地道，“你不能因为自己没能教好学生，就也不让我当个好老师。”
黛丝牵过罗琳的手，搭在自己膝上，凑近她耳边，以全车人都听得到的音量悄悄说道。
“上一名神眷女巫是特洛伊的学生，她没照顾好她，让她死了。我们不和她计较。”
……
马车在一栋豪华的别墅前停下，黛丝下车时的脚步有些发飘，而特洛伊的眼睛看上去简直快要闭上了。黛丝一手拉着罗琳，一手扶着自己助手的肩膀，还在游说罗琳。
“每个女巫都需要助手，亲爱的！我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参加泉水盛宴，没有助手可不行。等办完这场仪式，我带你去我们专门培养助手的修道院……噢，下午好，萨斯警长。”
萨斯将罗琳从黛丝无穷无尽的游说中解救了出来，也让她神志一清。天知道黛丝那温柔的嗓音，劝说起人来多么具有诱惑力，她真的差点儿就要点头答应了……
“下午好，很荣幸见到您，黛丝女士。”萨斯板着个脸，胡子和头发上都落了不少黑灰，像是刚从什么施工现场出来。
他又对罗琳点了点头，语调上升，笑意几乎掩饰不住：“又见面了，罗琳。”
罗琳礼貌而冷淡地向他致意，同时也对他身后的莱西安点了点头。
萨斯与一行人都打过招呼，带着他们往别墅里走，同时介绍情况。
“劳伦特·法蒂姆，刺绣者经纪人行会的副会长，近期正在积极运作爵士爵位。他家中的烟囱男孩死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还从烟囱里找到了一颗猪心。”
罗琳皱了皱眉。
自然不是所有案件都需要出动教会女巫的，但萨斯话中的轻描淡写还是令她感到不适。他将案件中的死者轻飘飘地揭过，正如玛丽安之于查尔斯案一样，仿佛一条生命的消逝根本无足轻重。
“猪心？”黛丝问道，“一颗插满了银针的猪心，藏在烟囱之中？”
“是的。”萨斯点头，“因此劳伦特强烈要求教会介入。”
“嗯，劳伦特，我记得他，他也是我们忠诚的信徒。”黛丝道，转向特洛伊，“诅咒是特洛伊的专长。特洛伊，不介意我的学生跟你学学吧？”
听到“猪心”时，特洛伊便睁开了眼睛。她神色淡淡：“怎么会？能够教导一名神眷女巫，是我的荣幸。”
几人踏入别墅的客厅。厅中四处都铺着厚厚的手工刺绣毯，绣着经典的生命教会绘画纹样，捧水瓶的女神、抚摸鹿角的女神、抱婴儿的女神等，看得出别墅主人是虔诚的生命信徒。
只是现在，客厅中央的壁炉拆毁，地毯上满是拆下的破损墙面和烟囱内的黑色飞灰，一个留着小胡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一脸惊惧地盯着脚下。
一颗插满银针的圆形物体正躺在那儿，黑漆漆地沾满了煤灰和焦油沉积物，皱缩枯萎、满目疮痍。
没人敢去碰它。
而在劳伦特·法蒂姆的身后，墙边还蜷缩着一具扭曲变形的瘦小尸体。
他赤裸着，没人想到要去为他盖上一条毯子。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煤灰和焦油染成了洗不干净的黑色，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脊椎犹如龙骨一般节节暴突出来，不正常地扭曲着，手肘和膝盖上结着陈年血迹与烟灰结合而成的黑红色伤疤。
在他的下半身，可见严重的脚踝变形，以及皮肤被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这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的烟囱男孩。
在伊蓝的富人区，家家都建有烟囱和壁炉以度过寒冬，烟囱需要定期清理，因此诞生了一个专门的职业：烟囱男孩。
他们大多瘦小，营养不良，不会超过十二岁，因为年纪再大，身体就很容易卡在烟囱之中。
眼前的这具尸体，就是卡在烟囱中窒息而死的典型案例。
但别墅的主人、警局的警官、教会的修士，关注点都不在尸体身上。他们走过来围成一圈，围住地上的猪心，严肃地交谈。
富商劳伦特·法蒂姆在看到女巫们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也不害怕了，紧紧地挨到了特洛伊的身边。
“特洛伊女士，您瞧！”他大声嚷嚷道，“一定是有人正借此诅咒我，正是这颗猪心害死了我的烟囱工！我这些天一直头痛睡不好觉，也一定是这诅咒搞的鬼！”
“放心，教会会做净化仪式的。”特洛伊皮笑肉不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劳伦特伸出的手，走上前拾起猪心。
黛丝正侧头与罗琳交谈。
“听说过猪心诅咒吗？”
罗琳摇头，女巫之心并未赋予她这部分知识。
“将猪心插满银针，藏在某人的烟囱或房屋之中，以达成诅咒他的目的。”黛丝说道，“一种粗糙的民间诅咒方法。”
罗琳斟酌着开口。
“但是，我并没有在这颗心脏上感受到灵性。”
另一层意思她没有表达，但黛丝能够领会——她在询问加害劳伦特的人是否来自教会。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它从一开始就没有灵性；第二种，它身上的灵性消散了。”黛丝道，“有一点你要知道——诅咒并不是女巫的专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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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满银针的猪心从特洛伊手上传到了黛丝手上。
“凡能与神沟通，便能举行仪式，而诅咒与惩戒，是神降下力量的最直接的方式。”
“生命教会、战争教会、真知教会，还有暗中作乱的邪神，都能赋予人诅咒的力量。”
“再倒退几千年，人们还无法与神灵沟通时，最原始的诅咒就已经在民间诞生了。猪心诅咒就是其中最古老的一种，哪怕是没有灵性的普通人也能使用，毕竟，一颗猪心在房子里秘密地腐烂，本身就不是一件好事。”
银针并不妨碍女巫的手灵巧地翻动心脏，脏污也不曾沾上女巫的指尖。黛丝看完这枚诅咒物，递给罗琳。
对普通人而言，这是神秘的诅咒物，不详的象征，避之不及的大恐怖。
唯有女巫们能够毫不顾忌地碰触。
黛丝未尝没有考校罗琳的意思。丑陋的猪心落在女巫苍白的掌中，罗琳的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能仔细而专注地观察，用手指翻动掩盖在黑色污渍下的心脏组织，试探它的质地与弹性。
黛丝、特洛伊正与萨斯交谈。
“没有灵性，不是涉神案件。”特洛伊下了判断，“只是普通人吓唬人的诅咒，可以从劳伦特的商业竞争对手中排查。”
萨斯点头：“这是我们擅长的。那个烟囱男孩的死与诅咒有没有关系？”
“他只是单纯死于窒息。对于烟囱男孩而言，他的体型已经太大了。”特洛伊否认道。
劳伦特本在一旁旁听，听见诅咒只是唬人的把戏，松了一口气，又听见他们谈及烟囱男孩，愤愤然加入频道。
“我一定要向烟囱工工会讨个说法！我原先的烟囱工，聪明伶俐，我用了一年，他们突然更改了派遣，换来了这个小杂种！他已经十二岁了，我就说这已经不是一个能扫烟囱的年龄了！”
“十二岁了？”黛丝讶然，“我以为他只有十岁呢。”
我甚至以为他只有七八岁……
一旁的罗琳暗自心惊。
前世生在富足的文明社会，如今在教会下辖的修道院中过得也不差，这还是罗琳头一次真正接触到伊蓝的社会底层。
劳伦特仍在喋喋不休。
“该死的十二岁！我就不该那么好心，同意他来清扫烟囱，是不是？好心总是没有好报的！现在好了，才第二次工作，他就让我损失了一个烟囱！……”
“第二次？”黛丝打断他。
“对，第二次。”劳伦特点头，随后灵光一闪，问道，“你们怀疑是他把诅咒放在了我的烟囱里？”
烟囱管道狭窄，只有专门的烟囱男孩可以进入。他们赤身裸体，携带各种工具，包括一张巨大的毛毯用来盛放烟灰，一颗猪心完全可以夹带进去。
没人接话，但劳伦特已经自顾自转了两圈，越想越气，一张脸在寒冬涨成了猪肝色，走到那可怜的男孩尸体旁边就作势要踢。
“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他就是专门来替人暗害我的！”
他华贵的尖头皮靴眼看着就要踢到那男孩身上。
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斜刺里伸出来，死死地禁锢住了他。
白色织金边的教袍宽袖滑落，那只手冰冷而苍白。劳伦特不满地顺着教袍看去，看见了那名高大而寡言的红发女巫。
女巫的另一只手上，端着那颗扎满银针的心脏。
“这不是猪心。”她幽幽说道，“这是一颗人的心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