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宽敞地,慕云序带着榆禾走至一辆辕木无漆,帷幔素色的马车前。
左右各伸来前臂,榆禾两手搭住,更是方便借力地两步跨上车板,刚抓住帘子,先前在铺子里很是威风的领头官差,叽叽喳喳地赶来。
左卓惊道:“打哪来的马车?头儿,你坐马车走?那你骑来的这匹马谁骑回去?它能认得路,自己跑回衙门吗?”
闻言,榆禾倒是有些想试试,才转首,就对上砚一的黑眸。
砚一道:“公子,今日消耗过多,还是坐马车歇息罢。”
一手掀起车帘,慕云序也温声道:“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家中的车马着实朴素了些。”
“怎么会?”榆禾摇摇头,弯腰钻进去落座,“挺好的啊,很宽敞,还有熏香,与我那相差不大。”
“属意就好。”随即,慕云序背身,冷冷道:“左捕快,劳您送它回大理寺。”
语毕,慕云序也抬步迈入马车内,坐在殿下左手边。
桌案上摆着三两块糕点,一壶茉莉清茶,慕云序执壶倾倒,花香瞬间四散开。
榆禾端着杯盏小口饮,赞叹道:“很是清香。”
慕云序道:“这是家母亲自挑选晾晒而成,殿下若是喜欢,后日在下多带些赠予您。”
“好呀。”榆禾笑着道谢,“云序不用那么客气,自在些罢,这儿就你我二人,不必尊称啦。”
慕云序浅笑着应好。
瓷盘内的糕点比上次见着的外形小去半圈,榆禾一口一枚笋丁鲜肉酥,吃得很是欢喜。
挑开帷幔看风景,路途朝着皇宫的方向,榆禾问道:“我们不去大理寺吗?”
慕云序道:“这件事也不复杂,半柱香内便可讲完,正好在回宫路上解乏。”
榆禾的注意力重新被拉回,追问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啊?”
慕云序也不再卖关子,答道:“走私案。”
“这段时日,各路富商频频乔装暗访百锻居,店铺进账奇高,一月便抵从前整年。”
“他们寻常进的货都以生铁,钢,铜为主,铺内销售最好的也是以铁制成的兵器,但铜箱的进货数量却远超过其他材料。”
“在他们处置废料的后院,发现象牙、犀角等残渣,我们怀疑其是将铜捶打成薄片,包裹住珍品,又难以避免锻造的损耗,露出破绽,大理寺这才着手经办此案。”
话落,榆禾非常感兴趣,立刻说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盯着榆禾亮晶晶的期待眼神,慕云序很是为难,扣押进一批人,难免闹哄哄的,怕吵到殿下。
榆禾道:“现下离宫门落钥还早,我能赶得回去。”
不忍拒绝殿下,慕云序只好颔首,嘱咐道:“得跟紧我,今日大理寺内较为忙乱。”
榆禾连连点头,保证道:“放心罢,肯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嗯……你就说我是你的寻常好友,来探望你的。”
大理寺内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但世子周身是从小养到大的矜贵之气,一看便知身处高位。
再加上有他作保,更是无人会阻拦,眼下只担忧,又会有多少道视线赖在殿下身旁不走。
大理寺落座于安静的东街道尾,平时少有人经过,现下,驱车才到转角,喧闹声便远远穿来。
慕云序先行下车,侧身扶稳身后人,榆禾借力直接蹦下来,抬眼就往前头望,很是爱看热闹。
可见三重飞檐的楼宇巍然矗立,门楣之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檐角挂着青铜铃,门前的石狮子怒目圆睁,正对着门口喊叫的众人。
见此,慕云序嘱咐榆禾先行在原地等候,转身便快步上前,神色肃然。
前头,本应回刑部的左捕快也站在门口,帮着衙役赶人进去,场面很是乱哄哄一片。
慕云序蹙眉道:“路上出状况了?”
左卓举袖擦了把额头汗,说道:“别提了,我真是没想到这些个铁匠有多滑头,身上藏着多少铁片,短短一条街的路,半数以上的人都割开绳子逃过一次。”
随即,指向那边正在扭送人的官差,“喏,我们衙门最壮实的一位,连他手臂都被划破一道口子。”
榆禾也悄然迈步过来,慕云序松开沉思的眉头,挡住前方的喧哗,“公子要不先回车内等待,这边大抵还需要些功夫。”
先前,榆禾确实是等在远处,不欲让慕云序忙上加忙,随意环视间,却又发现几个皮相奇异之人。
于是,榆禾伸手直接点出,说道:“这五位很是不同。”
其中一位正巧是壮实官差手下押送之人,慕云序也不问缘由,直接扬声吩咐,被点到之人便一个不落地跪伏在他们面前。
慕云序说道:“公子可是有何发现?”
皮相与骨相不符这件事,榆禾谁也没告诉,怕让人以为他话本子看多,看出癔症来,便斟酌道:“显得有些平静。”
随即指向其中一人,“你们看,他虽然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但面色无神,眼底毫不慌乱,反倒是有种……”
榆禾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来。
“解脱。”慕云序皱眉补充道。
左卓也跟着道:“这五个我没印象,应是路上没有逃跑过。”
看来这桩案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唤来前处的狱丞,吩咐道:“这五个分开关,严加看守。”
谈话间,后回来的衙役也抬着一箱箱铺内库房搜刮出的证物,有些木箱,竟需四人合力抬之。
见榆禾好奇,慕云序开口问道:“里头都是些什么?”
一名衙役上前,回话道:“禀慕公子,里面是各色宝石,珍珠,象牙,犀角,玛瑙和红珊瑚,表面都还残留着铜,想必是才处理一半。”
榆禾道:“红珊瑚?”
衙役这才发现慕公子身边立着一位相貌顶好的少年公子,愣神间竟是没回话。
直至被慕公子盯出冷汗来,才猛然低首道:“回公子,正是,虽然稀少,但品质犹为出众。”
榆禾一眨也不眨地看向箱沿处,隐隐透出的红光,不由自主道:“可以打开看看吗?”
砚一觉出古怪,挡住殿下的视线,轻声道:“公子?”
榆禾陡然回神,涣散的眼眸渐渐清醒,顿时生出惧意,抓紧砚一的手臂,恍然道:“我刚才是怎么了?”
砚一道:“许是太累了,公子可要回去歇息?”
慕云序立在榆禾后方,自是未及时注意到殿下愣怔的神色,见对方的侍卫上前,也只是以为榆禾精神不济。
他上前缓声道:“公子,今日旬考一天也累了,下次等大理寺清净些,在下再带您来。”
榆禾余光里,瞥见那两头石狮子似乎都瘦下大半,扭曲着转来转去,天地间看着都像是在晃动。
一时间,双膝发软,榆禾全靠砚一托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阵阵冷汗袭来,胃里翻涌。
砚一急道:“公子?”
慕云序更是一惊,快步上前,说道:“哪里不适?在下这就去寻医师。”随即转身就欲寻人。
拾竹抬手拦住,说道:“慕公子不必,小的们带公子回去。”
他们这边的动静小,而大理寺门前又过于繁乱,短时间,只有慕云序发觉异常。
两人后方,榆禾拧眉倚在砚一肩头,难受得紧。
砚一道:“可还能走?”
榆禾深吸口气,喃喃道:“太多人了。”
这便是不想被抱着的意思,砚一了然,前头的拾竹也回身扶着。
两人将殿下挡得严严实实,平稳地移到街角,等离开众人视线后,榆禾双手环抱住砚一的肩颈,晕眩得无法再步行了。
慕云序刚想上前帮忙,就见那侍卫揽住殿下的腿弯,将人直接横抱起来,旁边的侍从又再次拦过来。
拾竹道:“多谢慕公子相送。”
慕云序只好望着那道身影,被人抱至奢华的马车里头,直至衣摆消失,才收回目光道:“应该的。”
拾竹道:“殿下身边还需要人,小的先行离去,慕公子也请回罢。”
话落,拾竹直接转身,三两步跨上板沿,马车随即既快又稳得消失在慕云序眼前。
马车内,榆禾平躺在软榻上,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略微缓解些,有气无力道:“你们两个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我缓缓就好。”
他躺在榻上半阖眼,都能注意到他们担忧过甚的表情,又说道:“砚一,这个枕头太硬了,拾竹,手腕举了半天弓,好酸。”
车厢内,半跪着不敢乱动的两人这才靠近,榆禾枕着大腿,内侧手臂传来轻柔的力道,很是放松地舒口气。
榆禾闭着眼道:“无碍,只是先前那阵晕得厉害,现在碰到我已经不会加重症状了。”
拾竹仍旧垂首给他按揉,很是低沉。
榆禾弯起手指,挠挠他的掌心,打趣道:“还板着脸呐,拾竹大人,理理我呗。”
拾竹哑声道:“小的没轻没重,扶人都扶不稳,殿下您骂几句罢。”
先前,榆禾刚进马车,猛得胃里一阵翻滚,连忙让砚一放他下来。
后上来的拾竹不知情,前来扶人,他难受得推开搀扶的手,原地蜷缩着紧拍胸口。
好不容易捱过去,等他躺在榻上之后,两人皆都远离半个身位,守在他旁边。
“好啦,本就是我自己要蹲下。”榆禾努嘴道,“你再这样,我可就要真生气了。”
拾竹道:“殿下……”
榆禾道:“既然你诚心想受罚,那么本世子就……”
停顿几息,又眨眼道:“那整个竹筐原是都赏你的,现在罚你只能拿一半罢。”
剩下的到时随便找个由头送。
拾竹一时喉间酸哑,除了反复念着殿下,道不出其余话。
哄好一个,还有一位。
榆禾伸出右手戳戳砚一,说道:“别绷着啦,枕得不舒服。”
砚一立即放松,说道:“殿下,还是卧在枕垫上罢。”
“那太低了。”榆禾说道:“高点的舒服很多。”
砚一道:“殿下要睡会吗?”
脑袋晕,但完全不困,榆禾睁着眼瞧砚一下颌,抬手就挠,“砚一,笑一个我看看嘛,从没见过你笑。”
砚一道:“我们经过专业训练。”
逗人者反倒先乐起来,榆禾弯着嘴角,笑着道:“你一本正经地讲这句话,莫名好笑。”
见砚一也神色放缓,榆禾很是得意,趁势道:“我已感到大好,回宫后就不劳烦秦院判了罢。”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道。
榆禾:……
他又觉得不太好了,这顿针灸躲不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