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烛台火光缓慢揺动,桌案后方坐着一人,大半身影浮现在柔光里,手中的书简随意搁置在腿面,侧首带着笑意。
下方的福全正活灵活现地演绎小世子午时的反应,堪称声情并茂,字字不落。
即使未在当场,榆怀珩都能想象出小禾那副跳脚的画面,揉揉酸胀的鼻梁道:“趁早把后院里名贵的花草全锁偏院里头去,还有丹青墨水之类的,一应归置去库房,上三把锁。”
“小的懂得。”离国子监旬假还有好几天,福全算算日子,应是来得及,便不太着急,再次含笑着道:“殿下,世子着人送来宫外头的新鲜玩意儿,名为香酥鸭,现下可要呈上来?”
“哦?”榆怀珩眼皮一跳,“谁送来的?”
见太子来了兴致,福全接着道:“是世子身边的砚四大人。”
看来小禾的气性是等不到旬假,当即就要撒,榆怀珩摇头暗笑,随意道:“怕不是上面都撒满辣椒粉?罢了,着人处理好,再送过来。”
语毕,福全也是一愣,难怪砚四还特地嘱咐他千万不能打开油纸包,会影响里头吃食的口感,太子又曾明言世子送来的东西不必过层层查验,他也就没留心。
到底还是太嫩,没学到元禄师傅的老道,福全颤颤巍巍跪下谢罪道:“奴该死,一时大意有所失察,请太子殿下责罚。”
腿面上的书简瞬时被阖起,扔在桌案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榆怀珩的侧脸笼罩于夜色阴影中,着人难辨神情。
“若是任由他人钻了空子,你确实有加害储君之嫌。”
肃杀的音色回荡在空旷殿内,福全背后激起阵阵冷汗。
上方传来珠串碰撞的微弱脆声,榆怀珩慵懒得支着头,斜倚在榻边的扶案,声音和缓道:“而世子是孤的弟弟,兼有父皇特赐,与孤同享殿下称谓,当得上这东宫半个主子,福全,你可明白?”
“奴明白。”能留在太子身边当近侍的自然通透,福全伏地连声保证道:“奴今后定会尽心尽力侍奉两位殿下。”
瞥见地上显出摆手的影子,福全立刻躬身站起,倒退出殿内。
墨一与他擦身而过,悄无声息地步入殿中,榆怀珩已将那份折子批注好,眼也未抬,“讲。”
“禀太子,宁远候之子与世子殿下申时于知味楼起冲突,气极离去,世子殿下未受伤。”墨一简短概括道。
凌厉的视线从上方袭来,墨一便接着整段复述世子殿下的口角之争。
暗卫只有这点不好,这等有意思的场面怎能如此波澜不惊地道出来,榆怀珩轻叹气,“孤知道了。”
改天抓小禾亲自过来演吧,随即,他扬着冷眉吩咐:“宁远侯看来是负担过重,都没闲时管教其子,既如此,兵部那些事务,一并从他那分出去吧。”
“是。”墨一又道:“先前调查之事已有眉目,世子殿下梦魇前一日,珍藏库进贡一顶红珊瑚发冠,其红珊瑚来自一名富商之手,经查,前年频繁与南边滇池附近的两国交界周转。”
“而珍藏库负责购置珠宝的匠人于七日前失踪,今日在宫内偏僻处的杂草地发现,是自缢而亡,墨四暂未查出红珊瑚中是否有不妥之处。”
语毕,榆怀珩神色凝重,“此事完整地禀告父皇,再着墨四同秦院判一起查看。”
“还有何事?”榆怀珩抬眸,他很少能在墨一脸上看到纠结的神情,虽不明显,却稀奇得很,“着你调查,只须顾及世子安全即可,不用事事都禀。”
“是。”墨一思索几息,还是道:“今日骑射课,世子殿下新结交一人,为六品官员校书郎之庶子,其嫡子于两日前突发恶疾,不愿浪费国子监入学名额,换庶子景鄔接替入学。”
“世子与其……”墨一似是苦于斟酌措辞,停顿几息,概括道:“较为亲密。”
小禾向来都是与玩伴很是亲近,表弟祁泽是如此,身边的两位侍从也都如此,榆怀珩不甚在意,随口问道:“此人长相如何?”
他对小禾从小就偏爱与长相顶好之人交谈的性子很是了解。
墨一肯定道:“普通。”
跟世子身边所有人相比,实为平凡。
“嗯?”榆怀珩也是一愣,不应当啊,“可取之处为何?”
“两人交谈不多,而世子很是欣喜。”墨一猜测道,“或因此人身高近九尺。”
世子身边确实没有身量如此高之辈。
榆怀珩也是想到此处,只当小禾初进国子监,瞧个新鲜,不过这人背景却是疑点重重。
校书郎这个官职很是平庸,无功无过,泯然于朝堂,以至于榆怀珩短时都想不起此人姓甚名谁,但这个突发恶疾,明显到犹如勾子般的疑点,着实可笑。
上首之人冷笑:“查。动静小些,莫让小禾知道。”
瑶华院内。
榆禾前脚刚进来,明芷姑姑就前来传话,说是娘娘特地嘱咐好好歇息,不必劳累过去请安。
他只好拜托拾竹,带上香酥鸭,替他走一趟,看着两人出院门,才捶背捏肩得步入寝殿内。
整个人呈大字形往床榻上一摊,榆禾蔫声蔫气道:“一天堪比一旬啊,等我从国子监结业,会不会头发都白了?”
联想到夫子那白花花的头发与胡子,他嚷嚷怪叫着在床榻里打滚。
“殿下。”砚一备好热水,精准地在喊叫中找出空隙,说道:“先沐浴罢。”
身上确实黏糊,榆禾瘪着嘴坐起来,从善如流地趴去砚一背上,犯懒起来,几步路也不想走。
瑶华院内特地修建一座汤池,取的活泉引入,周围的亭台楼阁更是为适配水源流向,经历好一番修整,又是因走的是圣上私库,造价奢华不提,还很是费功夫。
赤脚迈入微烫的泉水中,榆禾倚在池边舒服得喟叹出声,泡泡汤泉当真解乏。
烟雾慢慢升起,青丝浮在岸边若隐若现,砚一见殿下闭眼仰头,当即放轻步伐。
他取来装着热水的木桶与掺着桃花瓣的皂荚,极轻缓地将殿下缠绕飘浮在纤细脖颈周围青丝揽成一束,手法娴熟,目不斜视地专注清洗。
本想着闭眼休息会儿,榆禾没想到不过片刻,自己便倚着脑后的层层软帕睡得香甜。
这次不再是冰冷硬挺的石床,也不是泥土遍布的草丛,榆禾在一个极度温暖的怀抱里睁眼。
他已经能清晰认知到此时是处于梦境中,奇怪的片段交错拼凑,榆禾眨眨眼,这应当就是被他不知丢去哪的,五岁时的记忆。
全身泛着熟悉的寒冷,仿佛所有热度都在缓缓流失,冷到僵硬的手指拼命抓住唯一的暖源。
感受到衣领被扯住,抱着孩童,仍旧稳稳地疾跑于夜色中的人,再次紧了紧手中的狼裘大氅。
榆禾丝毫感受不到颠簸,耳边只有自己浅显的呼吸声与对方极近克制的急喘。
不知一路急行多久,他好似又被抱着一齐上马,此时身体正虚弱难受,在马背上更是承受不住。
那双沉稳有力的手臂,就快将他融入身体里那般紧紧揽着,没让丝毫的风钻入氅衣。
即使瞧不见,榆禾也能知道对方定是身着单薄,唯一的大氅都让给自己。
就在榆禾快要再度闭眼时,疾驰终于停下,他依旧被人密不透风得揽在怀中,清晰得听到对方响如鼓声的心跳,他恍惚得想,此人定是极为健壮。
“属下无能,未及时察觉巫医已先一步下毒手,还请少君责罚。”
这人就是少君啊,榆禾回忆起那双碧眸和稍显青涩冷峻的脸庞,莫名与那刀削斧刻般的骨相融合,呈现出的竟是景鄔的样貌,那藏在皮相下应有的样子。
顿时来了精神,榆禾睁着圆眼,尽力运转着随时都会昏迷过去的脑袋,兴奋地得出,这定是江湖中广为流传的易容术!话本子当真没诓他!
转念又寻思,五岁见这人便与他现在差不多年岁,那景鄔岂不是早就过了上国子监的年纪?当真没结业就得一直上学?
“少君不可啊!您花费无数精力心血,才研制出这一小瓶,即使只能缓解毒性,但其中几味早已被巫医销毁,再无法觅得啊……”
啊对了,他是少君,榆禾迷迷糊糊被捏住下巴。
对方掌心似是在狼裘中搓了许久,他颊边的皮肤都能感受到热意,很是舒适,浑浑噩噩间,喉咙处流进温热液体,混着一颗不知什么滋味的药丸吞入腹中。
似是怕他呛住,对方喂得很是仔细,视线一刻不离他的脸,最后还稍微用力捏住他两边腮肉,检查他有没有咽下去。
一番折腾也没打扰到榆禾,少君不是大荣的称呼,他慢慢想起自己似是五岁那年跟娘亲一道去了南边,那之后呢?
“抱歉。”
这位沉默许久的少君终于开口,贴在他耳边,即使低沉,依旧透着浓厚的自责与悔意。
他好像总在道歉,榆禾费力地举起手,想看看这人此时的神情,冰凉的手背却碰到对方下巴,略感湿意。
“少君!即使您给喂进去,毒也解不了啊,属下求您,给您自己留一些吧,您好不容易挣扎到现今,不能一夕之间全白费啊!”
原本急切的声音更是心急如焚,榆禾缓慢地半睁眼,须臾间有些无法消化,他中毒了?
那黑袍人果然是邪修!尽管确实很想体验江湖中的惊险刺激,但也不能上来直接一招致命啊!
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安,那双沉稳的手臂竟显得也有些颤抖,随即更是用力地将他置于胸膛,一遍又一遍不断地,旁若无人地道歉,嗓音极沙哑。
少时,他情绪复原,低声在榆禾耳边保证:“会好的。”
似是完全听不到身后有人讲话,他再度一言不发地将自己抱起,更加坚定地往前走。
“少君少君,不能再前了,那边营地里还有一暗卫驻守,您今夜消耗过大,即使隐蔽的功法了得,还是易被发现啊。”
“无碍。”
榆禾感到自己被极其轻缓得放下,对方似是想最后碰碰他,但额前的热气只停留片刻就离去,到底还是收住了。
“少君,狼裘不拿走不要紧吗?”
“他怕冷。”
紧绷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榆禾在昏迷前,好似听见书二叔极度悲痛的喊声。
热气盘旋的汤池边,榆禾猛得睁眼,幅度极大的起身,刚擦干的墨发再度浸入水间。
“殿下?”砚一取来浴巾,包裹住暴露于外的后背,“又梦魇了?”
“砚一……”榆禾几乎从来没有展现过如此刻般,眼神空荡荡,脸色苍白,天生上扬的笑唇忍不住微颤得下撇。
砚一只见顷刻,便心头巨跳,随即,他就听到。
“你老实交代,我是不是中了什么很难解的毒?”
榆禾紧抓住砚一的手腕,对方一直垂眸不敢看他,心下便了然,不自觉哽咽出声:“砚一……我……还能活多久?”
“殿下。”砚一似是难得的情绪失控,用力揽着他肩头坚定道:“您定能长命百岁。”
此刻,榆禾真如同梦境当中般,手脚毫无力气,连争辩都只能软着语气,无奈道:“我都已记起大半,你还要哄我……皇舅舅是不是也知道?舅母也知道,哥哥表哥都知道,唯独瞒我……”
池边寂静无声,砚一只是揽着他,依旧沉默,榆禾深吸口气,转身抬手按在他双肩上。
他站在池底,砚一半蹲在岸边,抬头便能直视对方眼底。
“砚一,我要听实话,到底还能活多久……”语音都含着哭腔。
砚一认为世上最为难之事便是殿下掉眼泪,他空有一身绝佳武学却无法施展,无力应对。
殿下幼时就极为爱哭,看日注想娘亲要哭,听话本子悲惨结局要哭,圣上略微讲句重话直接闹得永宁殿不得安宁。
此刻,他又见到那透亮珠光挂在泛红的眼角里,无计可施地抬手拂去,嗓音沙哑,垂首道:“殿下,可到十八,圣上已有端绪,定能在毒发前解开。”
“当真?”榆禾被一口气呛到,激动地扶着砚一的肩膀晃。
没晃动也不在意,眼间全是转悲为喜的神色,扬声道:“当真?能活到十八?太好了!我还以为活不过今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