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候在旁边待世子用甜酪,低眉暗道殿下果真神机妙算,预料到世子定要小发脾气,着人提前备好赔罪礼。
一碗酸甜果酪下肚,榆禾是神清气爽,甜汤泯恩仇!
福全见状笑眯眯接过空碗,恭敬道:“世子,太子殿下送来的龙驹已妥善安置在骑射场内的马厩里,就等世子大展骑艺了!那福全不打扰殿下午休,先行告退。”
“福全公公慢走,替我告诉太子哥哥,看在甜酪的份上,暂且不拔他东宫里鹦鹉的毛了。”榆禾十分善解鸟意道。
福全道:“这是哪儿的话,得世子赏识,是那只葵花的福气!”
更何况,小世子向来是嘴上嚷得欢,那葵花凤头鹦鹉好吃好喝养到现在,羽毛油亮,周身圆润,要不是太子殿下控制着世子殿下回回路过就要喂食的举动,一度都快要飞不起来。
即使很想见识见识属于自己的第一匹马有多神气,可榆禾吃饱后犯困,再多的兴奋劲也得等他睡醒。
拾竹前去送福全出院门,砚一握住他揉眼的手腕,换成温帕子热敷。
榆禾还是更喜欢直接上手,“……热气一熏更痒了!”
砚一坚持道:“殿下忍忍,很快便舒适。”
眼前微透出丝许光线,看不清路,榆禾紧抓住砚一臂膀,才讲到他大显威风的开头,脑袋就沾到枕头,转眼便睡沉。
精确度量好时间,砚一将锦帕取走,榆禾眼角染上暖气的红晕,睫毛似哭过般湿漉漉的,呼吸平稳,睡得香甜。
砚一悄然退去,守在外间。
骑射课。
一反午休前的期待激动,榆禾蔫巴地抵在祁泽后背,没醒神得睁不开眼。
祁泽挺直的背微塌些许,疑惑道:“你没午休?还是旅舍的床铺睡得不习惯?怎的困成这般?”
束着红玛瑙金冠的脑袋在绀色骑装上左右来回蹭,榆禾在没睡饱的时候全身犯懒,根本不想好好站直。
“就是太习惯,太舒服,没睡够……”短短几字间夹杂着三个哈欠。
祁泽挺直腰板,替人挡住教头已瞥来两次的视线。
“骑射课管的不严,待会各自训练时,我带你回去睡?”
榆禾心动,但欲哭无泪,“不行啊,我穿一身红,着实太显眼。”
放眼整个校场,大多都以暗沉的衣袍为主,唯独小世子,盛装堪比出席宫廷宴会,绯罗流彩得到处晃悠。
祁泽哑口无言,挤出句,“……没法了,困着吧。”
正前方,教头例行讲解完注意要领,放众监生自行前往马厩,或是射箭场,进行骑射练习,每处都配有专门指导的武教。
大家一哄而散,榆禾仍由祁泽拖着他往马厩走,全程都在思索趴在马上睡觉的几率有多少。
“哈哈哈,这是谁的小马驹,又矮又弱的,不会是我们世子殿下的吧?!”
熟悉的嘲笑声响起,榆禾困顿的精神立即散去,三两步上前,看也不看。
“是谁在此闭眼胡言?本世子的马定是静时如青铜雕像,动时如虎豹之威的……”
清明的双眼陡然扫到马厩中,被一群人包围的主角马,榆禾霎时愣住。
马自是精贵非凡,赋有“照夜玉狮子”的美名流传,更是只供皇室成员专属。
其通体雪白,无一杂色,似月光洒落,兼有玉石的温润光泽,鬃毛浓密飘逸,形似狮鬃。
尽显优雅华丽,可以说与高大威猛是毫不沾边。
“烈、马。”
榆禾一字一顿给自己强硬篡改认知,无论如何,气势不能泄。
身旁的人也有些微颤抖,榆禾背在身后的手疯狂示意,大有敢出声,你就等着呜呼哀哉!
那厢,方绍业带着周围人笑到以头抢地,小马驹似是嫌弃不已,打了个响鼻,踢踏轻步,认主般得迈至榆禾身边站定。
雍容气度,榆禾当下认定,就是这匹小马驹了!现在小些又如何,再过几年,定是这马厩中最威风凛凛的!马步都能走得如此高贵,很符合他的气质。
“大胖墩,请你把破锣嗓子收收,别惊到本殿的好马。”榆禾满意地抬手摸摸爱马的脖间。
“你乱叫什么?!”
方绍业不顾众人阻拦,气急败坏地冲过来,连教头都被推搡至一旁。
榆禾躲在同样也是疾速挡在他身前的祁泽背后,叹为观止,瘦下来的大胖墩也是蛮力惊人啊,粗俗得很!
“本殿也未指名道姓,既然你如此渴求,那么本世子大发慈悲,赐你大胖墩爵位,聊表心意。”
榆禾歪着身,端的是一本正经的语气,眼底却藏不住笑意。
未料,方绍业也是有些进步,这次没有结巴个不停。
“嘴上功夫了得又如何?这里是马场,自然以驭马见真章,不知敢不敢和我比上一场?”
“这有什么不敢?”榆禾灿烂一笑,站直身体,“祁泽,上!”
“怯场就直说!”
“这话又从何来?你也没指明让本殿亲自比试,况且,以本殿的实力怎能轻易出战,自是要层层打败我的兄弟们,才能有资格与本世子一较高下。”
榆禾故作惊讶,捏腔怪调道,“哎呀呀,莫不是你连祁泽都怕吧?那算喽,我们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啊。”
方绍业早已气血涌上头,全然不顾任何,“比就比!绕着跑马场五圈,中途还要再射场中靶,用时短且靶分高者胜。”
祁泽无异议,就算加难度,手下败将方绍业再练两年也不及他。
跑马场内。
祁泽上马前反复叮嘱,“小禾,你就在这儿听听声就行,万不可靠近中央,流箭不认人的。”
榆禾频频点头,就差竖三指保证了,“放心放心,我很惜命的,等你凯旋啊!”
祁泽这才抓住马鞍,翻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风流倜傥地朝他仰首,才握紧缰绳,纵奔向前。
场地内学过骑射功夫的俱都驭马前去稍近处围观,榆禾初时还能就着欢呼声意构赛场情势,后来实在无聊,便就近四处兜转。
空旷的场地边缘,挺立着一匹浑身漆黑,鬃毛飞扬,四蹄修长有力的高大骏马。侧方,一人身量近九尺,着玄色骑装,正面向他梳马毛。
这人堪称稀奇,骨相嶙峋处似工笔勾勒,转折间自有一段金戈铁马的凌厉,很是怵人。
偏偏皮相只覆着两道鸦青剑眉,刀削峻峭的鼻也被掩盖,整张脸可算作平平无奇,特别是那黯淡的瞳孔,榆禾下意识认为不该是墨色。
顷刻间,榆禾就慢步至人眼前,眉眼宛若一弯新月,隔着骏马与人搭话。
“这位同窗,你也是内舍的吗?先前在正义堂好像没瞧见你?”
对方没有移步,只放下马栉,恭敬向他行礼,“世子殿下安,在下在诚心堂进学,未先注意殿下前来,是在下之过。”
“不必多礼,大家都是内舍同窗,这么见外做甚。”山不近人,他便就山,榆禾自然绕过马,停在那人一步之遥,笑着问道:“你认识我?”
手边之人似是想后退,最终还是没动。
“世子殿下适才很是意气风发。”
言语好生悦耳!
榆禾摸摸鼻子,接着整理衣袖,他都觉得自己那一出定然是实打实的嚣张跋扈。
“不会。遇到此等倨肆狂悖之人,自是不能退避,殿下做得很好。”对方似是有些急切,语速比几息前快上许多,随即似是觉出逾矩,立刻沉稳道:“抱歉殿下,不该擅自评价。”
“不用道歉。”未料把心里话讲出口,还意外收到夸赞,榆禾红着耳尖,镇定拿起马栉,随手一顿猛梳。
柔顺的马毛几息间倒立炸开。
榆禾顿在原地,举着马栉,放也不是,继续也不是。
身侧人总算突破这似是桎梏般的一步之遥,包容地接过他手里的马栉,分寸掌控得极合适,未曾触碰到他的手。
几处凌乱,片刻间便重新规整。
难得有人梳马毛也能如此赏心悦目,榆禾毫不避讳,明亮的鹿眼直勾勾盯住人看。
倒是对方先败下阵来,侧身避开这纯粹无暇的惑人视线。
可惜,小世子多骄矜,贴近站至人身前,还勾住对面腰带间垂挂的鞭绳不让躲,很是理直气壮。
“生的这么好看,多瞧几眼怎么了?”
对面眼底似有瞬间不解,眨眼间便不见踪影,榆禾想仔细看看,奈何对方实在太高,他全力踮起脚尖,也只能凑近衣领的盘绳。
“殿下,您过誉,在下只是普通长相,而且您离太近了,这不合……”
皮相是难看些,但架不住骨相出类拔萃啊!应是年少未张开的缘故罢,不过大家也就相差两三岁,身高怎差距如此大。
榆禾摇晃了下身影,对方果然稳稳扶住他的腰。
琥珀色的眼眸透出狡黠的笑意,执着问道:“不合什么?”
“冒犯到殿下,抱歉。”这人似是轻叹一声,低到几乎未闻,“殿下,别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离得近,榆禾自是能听清,眨眨眼道:“哪有什么危险?”
只要他赖着不肯站好,这人定不敢松手,蛮不讲理地伸手拍拍对方健硕有力的臂膀,很是满意。
“这不是有你嘛!”
“殿下……”
“这个不爱听,不许说,怎么跟我哥一般?我身边已经有一个样例了,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许也老古板!”
榆禾作势要伸手堵他嘴,对方一下噤声,细观还能发现眼底的慌乱。
但榆禾正在讶于自己的亲昵,未及时发觉。
他向来不会对刚见不到一柱香的人如此行事,不过,疑惑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准他俩这是命中注定的好友缘,多思多虑最是伤身。
“我姓榆,名禾,亲朋管我叫小禾,或是禾儿。我结交朋友第一条,不许一口一个谦称。”
随即伸出玉指,戳戳又沉默寡言起来的人,催促意味明显。
对方和他对视良久,再次低头。
“景鄔,六品官员校书郎之子。”
“校书郎是做什么的?”
“回殿下,主负责校勘典籍,书籍修订。”
两人皆隐在骏马身后,周围静谧,只有风吹草动与马尾摆动的轻微声响。
“殿下,您先站好,我要松手了。”
榆禾充耳不闻,双手更是搭上景鄔肩头,借力又贴近些许。
“阿景叫我什么?”
“小禾。”
榆禾满意地点头,从紧绷的身体挪开,趁整理衣袍的空隙,余光瞥去,景鄔肩背一沉,似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再度黏过去,笑着仰头和人交眸,“阿景今后可不许躲着我走。”
见人垂目不应声,榆禾眨眨双眼,说道:“不然我就把你揪到我们正义堂,天天跟在我后头做小弟。”
景鄔似是被他烦到,嘴边挂着无奈笑意,轻叹应下,“好,可小禾……”
远处传来马蹄飞扬声,榆禾的注意力转瞬被吸引,不再纠结景鄔的话。
“好阿景,我们等会再说啊!”
语毕,毫不留恋地跑离他身边,满是笑容地去迎接驾马而回之人。
短短九尺,隔山越海。
景鄔松开的手紧握住拳,掌心还残留余温,他告诫自己,这该是最好的距离。
但不妨碍那绀色着实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