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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芳芳纺织厂(4)

作者:翡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空心的大人,闵朝言见过很多。


    他们看上去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可是其实人眼睛里并没有什么真正会发光发亮的东西。


    但是空心的小孩子,


    闵朝言还是第一次见。


    她觉得有点意思。


    闵长风抱着孩子,不好一直站在外面看热闹,她告别了程新,带着闵朝言从单元楼的另一个入口绕路回了下。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厂里的保卫科的科长来了,和老曲单独说了几句话,那一家人也收拾东西走了。


    闵朝言趴在窗户边上看着他们离开,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还被抱在怀里。


    他仿佛注意到了闵朝言的视线,抬头看着她。


    但闵朝言却不确定自己的身影,究竟有没有真正进入他的眼睛里去。


    晚上闵长风做了一整只鸡。


    她手艺很好,能用一只鸡做出来五道菜:鸡骨煲鸡汤,鸡胸肉做手撕鸡,鸡腿要做脆皮香煎,两个鸡全翅能拆成六块够做一道红烧,余下的鸡油用来炒青菜可香了。


    刚结婚的时候,闵长风是不会做饭的,她从小应付惯了,对自己也是随便塞一口,丈夫更是不在意吃喝,天天吃大馒头也不抱怨。


    两人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糙日子,直到闵朝言出生,闵长风抱着怀里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她一定要让这个孩子,过上比自己好一百倍的日子。


    从那之后,闵长风就开始学做饭了,闵父默默吃了快两年的糊饭糊菜,并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使用缝纫机,给女儿做了几十件小衣服。


    双工人家庭的生活并不紧巴,但也买不起那些最时髦的小洋装皮鞋,闵父从妻子怀孕起就买了裁缝的书,每天偷着时间看几页。


    等闵朝言会走路的时候,她已经是件件衣服都精致漂亮的纺织厂洋娃娃了。


    “这个大鸡腿,给言言吃!”


    闵长风把整个鸡腿夹给闵朝言,笑眯眯看着女儿。


    “妈妈给你买了钙片,以后你晚上吃完饭要吃两片,这样的才长得高。妈妈个子不高,干活的时候可不方便了。”


    闵长风出身农村,小时候家里困难,一年见不到两回肉,即便过年杀只鸡,鸡腿也是要给父亲和弟弟吃的,母亲吃一点,大姐吃一点,她就只能分到两口鸡皮了。


    她总觉得按自己这个天地都要顶的犟劲儿,本来该长得更高点的。


    “不过你爸高,你应该也矮不了。”


    她又满意了。


    纺织厂里有人里议论,说她不看实际,没挑家庭条件好的男人,反而随着心思找了个又高又帅的穷男人。


    但他们知道什么?一个又高又帅的父亲,这是母亲给女儿的第一份礼物:好基因!


    闵长风笑着咬下丈夫夹给她的另一只鸡腿,也很亲热地把鸡翅夹给他。


    一家人就这么吃完了饭,闵朝言坐在木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闵长风又带着几个钢镚过来了。


    “言言……”


    她说。


    “我知道,我去天井玩。”


    闵朝言伸出手。


    闵长风和丈夫一个月的收入在有一千二百块,除去固定的生活费和人情往来,还能存下三百块。


    在三百块里,又有三十块是闵朝言的零花钱,闵长风是很舍得给孩子钱的,她觉得会花钱的孩子,不会眼皮子太浅,轻易被小恩小惠收买。


    闵朝言来到天井,坐在台阶上看天空。


    “小孩,又出来了?”


    倪淮玉手里拿着两根冰棍,递给闵朝言一根。


    “什么味道的?”


    闵朝言接过。


    “橘子味的。”


    倪淮玉在她身边坐下,咬了一口冰棍。


    “哦。”


    闵朝言低下头小口嗦。


    “我妈和我爸,今天又吵架了。其实也不算吵架吧,就是我爸单方面发疯。他跟有病一样。”


    倪淮玉神色恹恹。踢开脚下的石子。


    闵朝言没说话,她忙着吃冰棍,也等着听故事。


    “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每一次一吵架,我妈就坐在那里看书,当谁也不存在,我爸又喊又叫地发疯,然后累了自己就回屋了。我呢?我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自己翻窗出去,去踢石头。”


    倪淮玉笑了一声,看着闵朝言:


    “我告诉你个好玩的事吧?”


    闵朝言听得很专心,点点头。


    “我以前叫吴承宗,跟我爸的姓。后来我妈成车间主任了,我爸还是普通工人,我妈就说了,要是不给我改姓,她就离婚。”


    倪淮玉说起这个,笑得很开心,


    “你没看见我爸当时那个脸色,铁青铁青的,像个大青虫!哈哈哈哈——他一开始不同意,我妈就说,那她就把他的那些杂志扔出去给别人看!你知道什么杂志?就是那种……”


    说到这里,倪淮玉停下了,摆摆手,


    “算了,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反正最后他憋憋屈屈同意了,太好玩儿了!”


    闵朝言点点头,说:


    “倪淮玉好听。”


    “对啊,我妈是高中生,有点文化的。要不是当初我姥爷非逼她结婚,她肯定不找我爸。”


    倪淮玉点点头:


    “吴承宗多土啊,我才不想承他们老吴家那个破宗呢,每次过年回去都是烟味,臭死了!不过,以后我们估计也不用再回去了,挺好。”


    倪淮玉自顾自笑了一阵,三下两下咬完手里的冰棍,轻轻用鞋尖碰了一下闵朝言的鞋子。


    “谢谢你,小孩。这种话,我谁也不能说,总觉得憋屈,现在和你说了,心情好点了。”


    他说。


    闵朝言眨了眨眼,点头:


    “嗯,故事很有趣。”


    “怎么,我的悲惨人生就是你的故事会啊?”


    倪淮玉又笑开了,手撑在台阶上,大大咧咧地说:


    “那你就有福气了,这种故事呀,我还有好多好多可以讲呢。”


    闵朝言在天井底下坐了一个小时,和倪淮玉一起往回走,两家是隔壁,离得很近。


    “阿姨,我把小孩送回来了。”


    倪淮玉对着闵长风问好。


    “谢谢小倪了,要不要进来坐坐,阿姨给你切点水果!”


    闵长风笑着回应。


    “谢谢阿姨,不用啦,我先回去写作业了。明天早上我和小孩一起上学吧?”


    倪淮玉摇头。


    “那就麻烦你啦!到时候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闵长风应下。


    进了房门,闵长风抱着女儿亲了亲,又嘱咐道:


    “你和小倪哥哥说什么了?就你们俩在底下坐着吗?有别人看见吗?他有没有碰你哪里?”


    闵长风是信得过倪主任的人品的,照理来说,她也应该相信倪主任儿子的人品,不过倪淮玉那个爹……


    虽说有可能歹竹出好笋呢,但也不能真的什么也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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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没有。”


    闵朝言摇头。


    倪淮玉从头到尾就是给了她一个冰棍,用自己的鞋碰了碰闵朝言的鞋。


    “明天哥哥陪你去上学,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妈妈就提前送你过去?”


    闵长风又问。


    “没关系,我和倪淮玉是朋友。”


    闵朝言又摇头。


    “要叫哥哥,人家大你不少呢。朋友就朋友吧,但是要是他想碰你哪里,你一定要躲开,然后告诉妈妈,好不好?”


    闵长风给闵朝言蒸了苹果,苹果水在冰箱里放一会儿,凉凉的,但不算冰。


    “好。”


    闵朝言喝了一口苹果水,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以前在职工宿舍里,她家是没有房间的,闵长风用一个帘子挂在中间,给女儿一点隐私。现在搬进了两室一厅,闵朝言终于有自己正经的房间了。


    闵长风原本打算好了把大房间给女儿,但闵朝言自己背着小书包进了小卧室,她觉得妈妈和爸爸两个大人在这个小房间里睡觉,会很挤。


    闵朝言打开小房间的窗户。


    职工家属楼的楼间距都很窄,大约十二米,闵朝言的房间刚刚好在单元楼的折角,和四号楼的一边折角相对,两边的距离就更近了,可能只有不到五米。


    闵朝言的视力很好,可以清晰看到对面窗户里的内容。


    对面那个房子原本一直是空着的,今天却堆满了东西,窗台前半被搭出来一个简易的晾衣架,一个小男孩正在吃力地将浸满了水的衣服挂上去。


    闵朝言记得他,这是她下午回来时候见到的那个,曲家的“侄子”。


    不过,在闵朝言的记忆里,


    他真正的名字是“空心小孩”。


    那件衣服明显是大人的身材,上面的水一点都没有拧干,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落在了下面邻居的衣架上。


    “喂!你怎么晾衣服的!”


    楼下弹出头来骂,看到是个孩子的时候又卡壳了一下,大声说:


    “叫你们家大人出来!”


    “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


    曲家大儿子探出头来,声音洪亮刺耳。


    “你看看你们家小孩儿干的什么活?赶紧把衣服收回去!”


    邻居喊。


    “你看看你干的什么活?!没教养的东西!会不会说话?啊?!”


    曲老大一巴掌扇在男孩脸上,声音更响了,带着浓浓指桑骂槐的意味。


    “废物!没用的东西!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干活?天天吃白饭的玩意儿,会挂衣服了不起?这都什么破衣服?!没用的货……”


    比辱骂更刺耳的一下一下的巴掌声,男孩站在原地,脸很快一片通红肿了起来。


    他却一动不动,好像根本就没听见那些辱骂,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


    好吵。


    闵朝言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窗户,又把窗帘拉上了。


    在那窗帘被拉上之前,男孩的视线悄悄抬起,落在对面的窗户。


    一个亮着灯光的房间,房间被耍上了淡蓝色的油漆,有一张对于小朋友来说很大的床,有一张崭新的书桌,上面摆着新华字典和各种故事书。


    书桌前面坐着一个女孩,她很白,头发扎成精致的四股辫,落在肩膀上,在拉上窗帘前,她曾经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在那一眼里,那些他早就已经习惯到麻木的伤,


    开始刺骨地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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