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石坊”后院废井中打捞出的同袍尸体,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因胡二招供而升起的一丝振奋。悲愤与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明烛俯身,亲手为那名牺牲的察子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再抬起头时,他的眼中已不见暴怒,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杀意。
“厚殓弟兄。其家眷,皇城司抚恤加倍。”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风暴,“‘刀疤刘’……很好。我赵明烛对天立誓,不将此獠及其幕后之人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他转向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巧石坊”坊主和匠人胡二,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将他们带回皇城司,分开严加审讯!我要知道关于‘刀疤刘’及其同伙的一切!哪怕他们小时候尿过几次炕,也得给我挖出来!”
命令被迅速执行。胡二和坊主被如狼似虎的察子拖走,等待他们的将是皇城司最严厉的讯问手段。
陈砚秋强忍着一阵阵反胃和心悸,目光从同袍的遗体上移开,再次投向那些从各处搜罗来的证物。悲痛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抓住真凶,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赵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胡二虽非核心,但其供述印证了我们之前的许多推断。凶手团伙行事周密,利用‘巧石坊’这类地方作为中转和工具,其本身很可能并非固定于此。‘刀疤刘’及其同伙,才是关键。”
“我知道。”赵明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气血,“画像已在绘制,全城搜捕即刻开始。但汴京藏匿一个人太过容易,尤其是这等亡命之徒。我们必须有更多的线索来缩小范围。”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证物——南阳石料、深青色布片、砖块、还有从张主事指甲中提取的异常河泥……最终,落在了从张家强行带回的那口薄皮棺材上。
张主事的尸体,依然是所有线索的核心起点。
“崔太医,”赵明烛看向一直沉默工作的崔月隐,“对张主事的尸体,能否进行更深入的检验?尤其是……其胃内容物?或许能知道他最后一餐吃了什么,与谁在何处吃的?”
这是推断其生前最后行踪的重要途径。
崔月隐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老夫尽力而为。虽已过去一些时辰,或有所得。” 他需要克服尸体一定程度腐败带来的困难。
在崔月隐进行这项艰难工作时,陈砚秋的思绪却飘向了另一个方向。张主事是户部度支司的官员,负责核算川蜀路科举赈灾银两。他的被杀,根本原因必然与此有关。
“赵兄,”陈砚秋忽然道,“张主事生前最后核算的那批账目,其中几笔数字墨色有异,疑似后期修改。如今他人已死,那批账目现在何处?是否已被销毁或篡改?”
赵明烛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对啊!账目!若是贪污舞弊,账目必有猫腻!杀人是为了灭口,但也可能是为了掩盖账目上的问题!” 他立刻吩咐:“立刻派人去户部度支司!以协助调查张主事死因为名,调取他近日经手的所有账册文书,尤其是涉及川蜀款项的!要快!防止有人再做手脚!”
一队察子火速赶往户部。
然而,户部衙门重地,岂是皇城司说查就查?度支司的官员们虽对张主事之死议论纷纷,但面对皇城司突如其来的查账要求,却表现出了官僚体系特有的推诿和抵触。尤其是几位深知账目敏感性的官员,更是百般阻挠,声称账目关乎国帑,需层层上报获批方可调阅。
时间在扯皮中飞速流逝。
就在赵明烛几乎要忍不住强行闯入库房时,陈砚秋拦住了他:“赵兄,硬闯户部,非同小可,正中某些人下怀。或许……我们可另辟蹊径。”
“有何蹊径?”
“张主事只是核算小吏,账目并非由其一人制作。其同僚、上司,乃至之前经手款项的各级官员,都可能留有底档或副本。尤其是……那些可能被修改前的原始数据,或许在别处还有留存?” 陈砚秋分析道,“比如,川蜀路本身报上来的原始账册?或是之前审批环节的记录?”
赵明烛眼睛一亮:“有理!户部这边拖着,我们就从源头查!立刻行文川蜀路转运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让他们火速将科举赈灾银两的原始报销账册、以及相关勘合凭证的副本,加急递送进京!”
虽然公文往来需要时间,但这至少是一条可能绕过汴京阻力的途径。
与此同时,崔月隐那边的验尸有了初步结果。由于天气和尸体状况,胃内容物辨识困难,但他凭借经验,判断出张主事死前最后一餐食物较为精致,饮有酒水,且进食时间大约在死亡前两个时辰左右。在其胃中,还发现了一些未被完全消化的、特殊的香料颗粒,崔月隐辨认出,那似乎是来自西域的一种昂贵调味料“马芹”(即孜然),在汴京,并非寻常酒肆所能提供。
“最后一餐吃得很不错,还有西域香料……看来不是在普通地方用的饭。”赵明烛沉吟道,“查!昨夜汴京城内,有哪些酒楼食肆的菜肴会用到大量‘马芹’?尤其是张主事可能消费得起、或者有人宴请他的档次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线索又多了一条,但排查起来依旧需要时间。
就在各方调查都在紧张进行时,之前派去户部周旋的察子,竟然带回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成果”——他们虽然没有拿到原始账册,却从一个与张主事相熟、同样对其死因存疑的户部老书吏那里,秘密抄录回来几张疑似被修改账目的草稿纸!那是张主事生前习惯在正式誊抄前打的草稿,有时会随手丢弃,被老书吏无意中收捡了起来。
这几张皱巴巴的草稿纸,瞬间成了重中之重!
陈砚秋和赵明烛立刻将其铺在案上,与之前记忆中那几笔墨色异常的正式账目进行比对。
在油灯下,他们仔细分辨着草稿上模糊的数字和演算痕迹。
“这里!”陈砚秋指着一处,“正式账目上,拨付给龙州(川蜀地名)修缮考棚的银两是三千七百贯,但草稿上最初的数字似乎是……两千七百贯?旁边有涂改添加的痕迹!”
“还有这里!”赵明烛也发现了一处,“嘉州(川蜀地名)士子廪粮补贴,正式账目是每人每日五十文,草稿上最初写的是三十文!”
一处处比对下来,他们发现了多达五六处类似的修改!都是将原本的款项数额进行了上调!涉及银两总数,累计竟高达近五千贯!
五千贯!这绝非小数目!
“贪腐!果然是贪腐!”赵明烛咬牙切齿,“以赈灾科举为名,行中饱私囊之实!张主事负责核算,发现了这些猫腻,或者他本身就参与其中但因分赃不均而被灭口!”
然而,陈砚秋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反复看着那些修改痕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赵兄,有些不对。”他忽然开口。
“何处不对?”
“这些修改……看似增加了支出,但手法却颇为……粗糙。”陈砚秋指着草稿上的痕迹,“你看,这‘二’添一笔改成‘三’,这‘三’加几笔改成‘五’,笔迹虽尽力模仿,但细微处仍能看出不同。而且,修改处墨色深浅不一,像是分多次修改的。”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疑惑的光芒:“若真是为了贪腐,将款项做高,然后与地方官员勾结,冒领差额,为何不在制作账目前就统一口径,做出天衣无缝的假账?何必在草稿上留下如此明显的涂改痕迹,甚至在正式账目上留下墨色差异?这岂不是授人以柄?”
赵明烛闻言,也冷静下来仔细观看,果然发现了不少疑点。“你的意思是……这些修改,可能并非为了贪腐?或者……是有人故意留下破绽?”
“或许……另有隐情。”陈砚秋沉思道,“川蜀银鞘案,水落石出的是贪腐,但背后是否还藏着别的?这些账目修改,是在何时、由何人、出于何种目的进行的?是在款项拨付之前?还是之后?张主事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发现者?参与者?还是……被迫的执行者?”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让原本似乎清晰的贪腐图景,再次蒙上了一层迷雾。
账目的猫腻,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必须找到川蜀的原始账册!”陈砚秋断然道,“只有对比原始数据,才能知道这些修改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要查清这笔五千贯的‘虚增’款项,最终流向了何处!是真的被贪墨了,还是……用在了别的不可告人的地方?”
就在两人对着账目苦思冥想之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察子兴奋来报:
“禀干办!陈承事郎!根据胡二提供的‘虎口刀疤’特征,以及画像,我们在新城厢一带的‘快活林’赌坊附近,发现了疑似‘刀疤刘’的踪迹!弟兄们已经暗中盯住了!”
好消息!
赵明烛和陈砚秋精神一振,暂时放下复杂的账目问题。
“‘快活林’赌坊……”赵明烛眼中寒光一闪,“那是汴京城内有名的销金窟,三教九流混杂,也是许多亡命徒藏身和销赃的地方!果然躲在那里!”
“立刻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摸清其同伙、落脚点!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绝不能让他再跑了!”赵明烛下令。经历了同袍的牺牲,他变得更加谨慎。
“刀疤刘”的踪迹,像黑暗中露出的一线曙光。抓住他,很可能就能直捣凶手团伙的核心,揭开连环灭口案的真相。
然而,陈砚秋的心中,那账目上的疑团却并未散去,反而像一根刺,扎得他隐隐不安。
账目的猫腻,凶手的踪迹,两条线似乎并行,却又可能在某处交织。
张主事因为账目而死,“刀疤刘”为此杀人。
但那些修改账目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那五千贯虚增的款项,又到底流向了何方?
这背后,是否还牵扯着比贪腐更深、更可怕的秘密?
他有一种预感,即使抓住了“刀疤刘”,恐怕也未必能完全解答所有的疑问。
真相,就像那账本上被涂改的数字一样,看似清晰,实则隐藏在重重墨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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