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家破败的院落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开封府衙役们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皇城司的察子们则面色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试图从这绝望的死寂中抠出一点生机。
崔月隐的初步判断像一块冰,砸在赵明烛和陈砚秋的心头——谋杀!伪装自缢!
手段专业,时机歹毒。
“子时到丑时……”赵明烛重复着这个死亡时间区间,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正是我等在司内与邓文原那干人周旋之时!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这绝非巧合。对手对他们动向的把握,精准得令人胆寒。这背后,定然有一只甚至数只眼睛,在暗处死死地盯着皇城司,盯着他赵明烛和陈砚秋!
“查!”赵明烛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腥气,“给老子查!这院里院外,一寸土一寸砖地翻!邻居、更夫、夜香郎,一个不漏地问!昨夜听到任何动静、看到任何可疑人等的,重重有赏!隐瞒不报者,以同谋论处!”
皇城司的机器再次轰然启动,效率惊人。察子们分成数队,一队严密搜查王敬的屋舍和院落,寻找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另一队则分散开来,叩响左邻右舍的门扉,进行细致的询访。
陈砚秋则蹲在尸体旁,再次仔细审视那封“遗书”。黄麻纸粗糙,墨迹略显涣散。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其夹起,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观看。
“赵兄,你来看。”陈砚秋指着落款处的日期,“这‘初五’二字,墨色浓稠度与正文略有差异,笔锋也似乎更稳一些。不细看极难察觉。”
赵明烛凑近观察,果然如此。正文字迹潦草,透着股绝望下的慌乱,而日期却写得相对平稳。“像是后来添上去的!”他立刻反应过来,“凶手逼他写下遗书内容,却可能在匆忙间忘了让他写上日期,或是原日期不对,事后才补上!又或者……这遗书根本就是早就准备好的模板!”
这是一个重大突破!几乎可以断定遗书系伪造!
“小心收好。”赵明烛对身旁的察子吩咐,“这将是重要证物!”
另一边,崔月隐的验尸工作更加深入细致。他让助手记录,自己口述验状:“死者男性,年约六旬,体态消瘦……颈部索沟一道,呈暗紫色,斜向耳后上方提空,符合缢吊特征。然索沟于颈后部位,可见一细微平行浅压痕,色略深,触之质硬,疑为硬物抵压所致……口腔内壁及舌根有轻微破损及淤血,符合曾被异物强行塞口……”
他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死者指甲,将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和麻线纤维一一取出,分别用油纸包好,标注清楚。
“石粉……麻线……”陈砚秋沉吟道,“王敬一个退役老吏,家中何以会有此类物件?又为何会嵌在指甲中?莫非是与凶手搏斗挣扎时,从对方身上或现场环境中抓挠所致?”
“极有可能!”赵明烛眼中寒光一闪,“搜索时格外注意此类物料!”
就在这时,负责搜查屋舍的察子有了发现。他们在王敬卧榻的草席底下,摸到了一个硬物——是一块半掌大小、边缘粗糙的灰白色石板,像是从什么地方敲下来的碎片,表面还沾着些许类似的石粉。而在柴房角落的柴堆深处,发现了一小截断裂的、质地粗糙的麻绳,与死者指甲中的麻线纤维极为相似。
“石板?麻绳?”赵明烛拿起那石块,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麻绳,“这些东西,不像他家中常用之物。”他目光扫过破旧的屋舍,“更像是……从某个外部环境带来的!”
陈砚秋接过石块,仔细观看,又用手指捻起一点上面的粉末:“这石质……似乎与指甲中的粉末相同。崔太医,您看?”
崔月隐对比了一下,点头道:“色泽、质地,极为相似。或为同源。”
“同源……”陈砚秋若有所思,“凶手用此石……或是用沾染此石粉的物件,从后方抵压王敬颈部,防止他挣扎发声?王敬挣扎中,指甲抓挠到了凶手衣物或凶器,留下了麻线,也可能抓到了凶手的手或是那块石头本身,留下了石粉?”
他的推理逐渐勾勒出昨夜可能发生的恐怖场景:子夜时分,凶手潜入,制服并可能塞口于王敬,逼其写下遗书(或使用预先写好的遗书),然后用麻绳勒毙,并精心布置成自缢假象。过程中,王敬曾有短暂而绝望的挣扎。
“凶手至少两人,甚至更多。”赵明烛冷声道,“一人控制,一人动手,或许还有望风的。才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几乎瞒天过海。”
邻里的询访也陆续有了回报。多数邻居表示昨夜睡得沉,并未听到异常动静。只有一位住在斜对门、睡眠较浅的老妪,含糊地提及似乎在半夜听到过一声短促的、像是被掐断的闷哼,但当时以为是野猫发春或是哪家夫妻吵架,并未在意。
更夫则证实,昨夜三更天(子时)左右,他曾路过这条巷子,一切如常,并未看到可疑人物。但四更天(丑时)他再次路过时,似乎瞥见巷口有辆不起眼的骡车很快地驶离,但夜色朦胧,并未看清样式和驾车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骡车?这倒是一条线索。汴京城内,骡车多是富户人家或商铺用来拉货的,寻常百姓家用驴车或牛车更多。
“查!昨夜至今晨,所有从此附近经过的骡车!一辆辆给我排查!”赵明下令。
然而,线索似乎也就此中断。石块和麻绳常见,骡车更是数以千计,排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对手行事老辣,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证据。
“石粉……麻绳……”陈砚秋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目光再次投向那块灰白色的石板碎片,“此石质地特别,非是汴京常见建筑用石。或许……能从此处打开缺口?”
赵明烛精神一振:“没错!汴京之大,所用石料皆有定规和来源!将此石碎片多拓印几份,派人速去将作监、各大石料行、乃至擅长石雕的工匠处询问,务必查出此石来源、用途!”
命令立刻被传达下去。皇城司的能量再次显现,无数张描绘着石块纹理和颜色的纸片被分发出去,一张无形的调查网迅速撒向汴京的各个相关角落。
处理完现场,留下人手继续勘查和守卫后,赵明烛、陈砚秋和崔月隐带着关键的证物——那块石板碎片、一截麻绳、以及包裹好的石粉和麻线样本,返回皇城司。
他们需要更专业、更安静的环境来深入研究这些线索。
皇城司内,属于赵明烛的秘勘房里,气氛凝重。核心证物被一一摆在案上。
崔月隐利用带来的简易工具,开始更精细地分析那石粉成分。他用水调、用火烤、加入不同的试剂观察反应……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确定:“此石粉质地细腻,色白而微泛青,触手滑腻,遇酸有微弱气泡……若老夫所料不差,此乃南阳独山所产的一种优质石料,研磨成粉后,多用于瓷器上釉、纸张填料,或是某些特殊绘画的底色,民间称之为‘南阳玉粉’或‘白石精’。因其价昂,寻常人家绝少使用。”
“南阳石粉?”赵明烛皱眉,“产于京西南路?为何会出现在汴京一个老吏的指甲里?还与谋杀案有关?”
陈砚秋却若有所思:“用于瓷器上釉、纸张填料……赵兄,还记得琼林宴案中,那些特制的诗牌吗?其表面光滑,质地坚硬,是否也可能掺入了此类石粉,以增加其质感和耐久?”
赵明烛猛地一怔:“不错!还有将作监!那些诗牌正是将作监下属作坊制作的!” 两条看似不相干的案件线索,在此刻似乎隐隐有交汇的趋势!
“还有这麻绳,”陈砚秋拿起那截粗糙的麻绳,“质地硬,耐磨,但并非上品。多用于货包捆扎、船舶缆绳,或是……底层力役、巡夜更夫所用之物。”
更夫!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个四更天看到骡车的更夫!他使用的物品,很可能就是此类麻绳!
“立刻去找昨夜那个更夫!细问他所见骡车细节,并查验他及其同僚所使用的器具物品!”赵明烛再次下令。
然而,命令刚传下去不久,之前派去调查石料来源的察子就带回来了一个令人振奋又心惊的消息。
“禀干办!承事郎!”察子语气急促,“属下持石样询问了将作监的数名老匠人,他们一眼便认出,此石确为南阳石,但并非用于寻常建筑。而是专用于……专用于修缮宫内部分殿宇的窗棂石座、或是某些特定仪仗器物的嵌饰!因质地细腻易雕刻,且颜色纯净,颇受宫内贵人喜爱。民间流散极少,仅少数几家皇商特许的石匠铺偶尔能接到些边角料,制作些小摆件。”
宫内?!皇商?!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劈在秘勘房内。
王敬指甲里的石粉,竟然极大可能源自宫廷用石或与之密切相关的皇商工匠!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凶手来自宫内?或是能轻易接触到宫内物料的人?
赵明烛和陈砚秋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案件的性质,似乎陡然升级,变得更加诡谲和危险!
“哪几家皇商?”赵明烛的声音有些沙哑。
察子报上了几个名字,其中一家名为“宝瑞斋”的石匠铺,规模最大,承接宫内活计最多,嫌疑自然也最大。
“严密监控‘宝瑞斋’!查其所有人、工匠、近日出入人员、石料进出记录!但要绝对隐秘,不可打草惊蛇!”赵明烛的命令变得异常谨慎。涉及宫内,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引来滔天大祸。
就在这时,另一名察子慌张来报:“干办!不好了!方才开封府又来报,说……说落水的那位户部张主事的尸体,已从汴河捞起,但其家属闻讯赶到,哭天抢地,坚决不允作作详细验尸,现已将尸体强行抬回家中,说要尽快入土为安!”
“什么?!”赵明烛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人命关天,岂容他们如此胡闹!更何况此案可能与重案相连!开封府是干什么吃的!”
“开封府的人说……张家的人情绪激动,且……且似乎有背景,他们不好强行阻拦……”
“背景?”陈砚秋心中一凛,“什么样的背景,能让开封府对一具可能涉及命案的尸体如此忌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去查!那张主事家有何背景!另外,立刻派人去张家!传皇城司令,此尸必须验!谁敢阻拦,以妨碍公务论处!”赵明烛几乎是在咆哮。
他感到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收紧。对手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灭口、干扰调查、甚至可能动用背景势力施加压力,每一步都走在他们前面。
陈砚秋按住暴怒的赵明烛,沉声道:“赵兄,稍安勿躁。张家越是如此,越是证明张主事之死必有蹊跷!他们害怕验尸!我们更不能让他们得逞!但强硬冲撞恐生事端,需想个稳妥之法。”
他略一思索,道:“或许……可请崔太医,以疫病防治为由?夏日溺毙,尸体易生疫疠,官衙派医官查验,合情合理,家属难以强烈反对。”
赵明烛眼睛一亮:“好主意!就这么办!崔太医,烦请您再走一趟!”
崔月隐拱手:“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崔月隐立刻带着两名皇城司察子,以太医局和开封府联合巡查水溺疫防的名义,赶往张家。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更大的风波。
崔月隐走后,秘勘房内暂时陷入沉寂。石粉指向宫廷的线索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而张主事家的异常反应又添新的迷雾。
陈砚秋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汴京城的繁华景象。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但在他眼中,这金色之下却涌动着无尽的黑暗与杀机。
从琼林宴毒杀,到王敬被勒毙伪装自缢,再到张主事落水,线索看似杂乱,却都隐隐指向川蜀旧案,指向那个隐藏在深处的庞大阴影。
对手残忍、狡猾,且能量巨大,似乎能轻易动用官场、市井、甚至可能涉及宫廷的力量。
“南阳石粉……宝瑞斋……”陈砚秋喃喃自语。他总觉得,这个发现至关重要,或许是撕开迷雾的关键。
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猛地转身:“赵兄!立刻查一查,那‘宝瑞斋’的东家,或者其主要的供货对象、后台靠山,与韩似道韩相公府上,可有任何关联?!”
赵明烛闻言,瞳孔骤然收缩!
如果……如果这宫廷石料的线索,最终也能隐隐指向韩似道……
那这一切的疯狂灭口和层层阻碍,似乎就有了一个更加清晰而可怕的解释!
他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去安排这绝对隐秘的调查。
陈砚秋独自留在房内,心情愈发沉重。他走到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灰白色的南阳石碎片上。
光滑的断面,细腻的质地,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莹光。
这来自深山的石头,历经开采、打磨、运输,最终成为装点帝国最高殿堂的华美饰物。然而,此刻它却作为谋杀案的证物,静静地躺在这里,沾染着血腥与阴谋。
它本是文明的产物,此刻却成了野蛮的注脚。
就像那科举,本是选拔英才的煌煌大典,如今却成了权贵媾和、倾轧寒门的肮脏战场。
文明的悖论,莫过于此。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冰凉的断面,仿佛能感受到其背后所连接的、那张巨大而冰冷的网。
网的另一端,究竟牵着谁的手?
是韩似道?是宫中某位贵人?还是某个更加隐秘、更加古老的可怕存在?
窗外,暮色渐浓,汴京城华灯初上,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而皇城司秘勘房内,陈砚秋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正从脚下的地底,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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