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明赫空着的一只手摸了摸连襄的额头，又给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娘知道。”
连襄睡在里间，山桃她们不放心，在外间的榻上轮流住着，连明赫说了几回，都不管用，也就任由她们去了。
今夜睡在榻上的人是山桃，山桃见着连明赫出来，正要起身。
连明赫拦了她一下，坐在榻上，给山桃掖好了被子，又把山桃刚刚蹭乱的发丝理顺了，“今天吓着了吧？”
山桃侧身朝着连明赫，没逞强，点了点头。
今日连襄突然发烧晕过去，也就一瞬间的事，山桃她们都被吓了一跳。
连明赫拍着山桃的后背，哄了两句：“荣大夫年纪大了，不能四处去，还好有阿桃，阿桃真厉害。”
山桃眼睛一红，把头又往枕头里转了转，故意想用头发遮住脸，不叫连明赫看见。
连明赫这回直到山桃这是害羞，倒也没非要伸手给她把头发理好，“乖，睡吧，明日我带你们去街上玩。”
北疆这两年的晚上也有街市，热闹得很，可惜这两年外头的大人都忙得团团转，她们也不曾有空出去逛一逛。
山桃躲在发丝背后，闷闷地应了一声。
连明赫给两个姑娘关好了门，转身回了前院书房。
书房。
霍朝雍还在牢里继续审人，书房桌上的供词是王夫供出来的东西，连明赫早就看过一遍了。
连明赫回了书房，先把自己珍藏的弯刀拿出来了。
这把弯刀……
这弯刀还是先帝，也就是太宗，拿出来的宝贝。
当年京城秋猎，太宗把这把世间无二的宝刀拿了出来，要奖赏给秋猎的魁首。
宝蓝色的刀鞘，上头还镶嵌着不少宝石，烨烨生辉，惹人垂涎。
连明赫一眼就看中了。
当时的连明赫年纪还小，也就比现在的连襄大不了几岁，在一众皇子皇孙里，要是凭借秋猎能打来的猎物来算，连明赫实在是不算最有竞争力的。
卫昭帝当时一身轻甲，一眼望见了连明赫渴望的眼神，低声道：“阿临想要？”
连明赫点点头，又扭过头去，盯着那把弯刀看，眼神里都是渴望。
卫昭帝伸手揉了一把连明赫的脑袋，她这幅模样看得卫昭帝心中一软，温声道：“那哥哥给你赢回来。”
卫昭帝，也就是连明赫的堂哥，当时亲手将这把弯刀赢了下来。
卫昭帝当时护着她，还被狼咬了一口。
连明赫扯了一截衣裳，给卫昭帝止血，动作慌乱，绷带绑得丑极了。
连明赫自己身上那一身锦衣都被她撕得乱七八糟，
卫昭帝还有空哄了她一句：“阿临，哭什么？衣裳坏了，哥哥再给你做一身。咬的不深，其实一点都不疼。”
阿临便是连明赫的乳名。
临下有赫。
当时那只狼是冲着连明赫去的，卫昭帝挡在她身前，被咬在小腿上，连明赫的衣服上都是卫昭帝的血。
连明赫的眼睫上尽是泪珠，手上全是卫昭帝的血，“我……我怕……”
连明赫虽然年纪小了些，宫廷争斗的事情可是一点都不少知道，古往今来，哪有瘸腿的皇子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的？
再说，兄长文治武功，德才兼备，要是就这么……
卫昭帝却误会了，以为连明赫是骤然见了这么多血吓着了，便伸出手，搂着连明赫，把她的脑袋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卫昭帝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发丝，安抚道：“阿临别怕，侍卫马上就到了。不看了，没事，不哭了，嗯？”
太宗当年的赐婚，连明赫虽然心有愤懑，但她忍下来了。
虽然知晓王夫与京城尚有勾连，但连明赫行得正，坐得直，她一心为国，问心无愧。
若是这样能让京城放心，连明赫也放任了。
连明赫唯一的反抗，就是拒绝给出“王君”的位置来，京城想要送人来，可以，只是送来再多的人，也都只能做王夫。
正室想都别想。
连明赫不通情爱，心中只有北疆。
但不知为何，硬是不愿意将王君的位置给出去，虽然连明赫也不知道留着这个位置干什么。
卫昭帝登基之后，连明赫还着实放松了一阵，至少比在太宗眼皮子底下强得多。
可连明赫忘了，老镇北王和太宗是亲兄弟，亲兄弟尚且如此，何况堂兄妹？
连明赫在心里笑了自己一声，父亲被他的亲兄弟提防，她连明赫说不准，也早就差点被当年过命交情的堂兄卸磨杀驴了。
王夫被管得严，在府中没有多少自由，唯一能给京城传消息的，便是他的诗。
王夫的诗流传到京城，京城的诗再度传回，里头的暗号早已用了许多年，这还是当年王夫从京城动身的时候，和京城约定好的暗语。
沿用至今。
双方互通有无。
直至今日。
连明赫的目光扫了面前的弯刀，一遍又一遍，没忍住笑了一声。
是她心软了，这几年，竟然没能狠下心。
卫昭帝当年登基前后，明枪暗箭只多不少。
连明赫当年也曾率北疆军在武胜关前驻扎，遣兵调将，陈兵布阵。
武胜关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连明赫此举，无疑是为了替卫昭帝震慑宵小。
连明赫伸手摸了摸眼前这把举世无双的宝刀，尽管连明赫不曾带它上过战场，亦保养得当，可或许是年岁已久，上头的宝石都已经黯淡无光。
如同人心。
北疆战场。
黄沙漫天，残阳如血。
赫连昱险而又险地从北地赶了回来，护着镇北王冲出重围，援兵不至，赫连昱断了一臂，他们才终于撤回了断云城。
赫连昱气息微弱，第一次唤她娘，“阿娘，还好你没事……能做阿娘的儿子，我已经……”
连明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许说这种话！”
赫连昱浑身都是血，连明赫不知道要先从哪里开始止血，才能挽回他正在流逝的生机，颠三倒四地道：“阿昱，没事的，知道吗，等援军到了，荣大夫会有办法的，乖，别睡。”
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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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昱的眼皮已经越来越沉，灵魂似乎已经渐渐漂浮起来，还不忘叮嘱道：“娘，记得，把胳膊给我缝上，不要让阿襄看见……她要哭的。”
连襄的意识飘荡在北疆战场，断云城的漫天血雨中。
连襄满脸是泪，伸手想替赫连昱捂住伤口，摇着头，声嘶力竭地喊：“哥！赫连昱！你不许睡，我会哭一辈子的！我会恨你的，我求你……”
赫连昱听不见。
连襄的手从赫连昱的身体里穿过去，徒劳地试了无数次，也没办法碰到赫连昱。
连明赫跪在地上，搂着赫连昱，竭力地捂住他的创口，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可赫连昱已经意识涣散，连周围的声响都听不真切了。
赫连昱如有所感，仰起头，仿佛正在隔空与连襄漂浮在半空的意识对话一般，轻轻笑了一声，又说了一句什么。
连襄泣不成声。
赫连昱说：“玄……说得对，老天只给你一个哥哥，赫连昱能做你哥哥的日子，是他赊欠来的。”
连襄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赫连昱！”
山桃披头散发，连鞋子都少穿了一只，急急忙忙从外间的榻上爬起来，掀开床帘就见连襄坐在床上，满头是汗，整张脸都糊满了眼泪。
山桃先上了床榻，一把将连襄抱在了怀里，让连襄坐在自己身上，也顾不上拿锦帕了，先拿衣袖给人擦眼泪，“乖宝，阿襄怎么了？做噩梦了是不是，姐姐在这呢，乖宝别怕。”
连襄哭得声嘶力竭，嗓音都喑哑了，抽噎道：“赫连昱……赫连昱他……”
连襄如今的年纪小，如同夜里做噩梦魇住了一般，说话也说不清楚，只顾着哭。
山桃一下子被连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襄哭得人心碎，山桃也不敢让连襄这时候吃药丸，怕她噎住了。
山桃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八成是沈丁和犬槐耳朵灵，听见动静便起身了。
山桃一边温声哄着人，一边搂着连襄，让她趴在自己怀里，一下下给人顺气。
“沈丁，快来！阿襄魇着了！”
山桃病急乱投医，沈丁是她们几个中唯一上过战场的，说不准身上煞气重，能管用。
沈丁一进来，也被连襄哭得倒气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接替了山桃，给人一下下顺气，山桃腾出手来，试探着给连襄点了几下穴道。
府里最好的大夫是荣大夫，山桃算是荣大夫的接班人，既然山桃一下子没有立即起效的办法，就是大半夜把年老的荣大夫叫起来，也没多少办法。
山桃一边给连襄捏着穴位，一边道：“哭着喊赫连昱，说不清楚话，是不是白日里的病症还没好？还是被那起子小人……”
剩下的话山桃没说，不知道是不是被亲爹魇咒的。
要是真因为如此，不必沈丁动手，山桃现在就提刀去把他活剐了！
敢咒她们家阿襄，不如化作冤魂来找她山桃来试试看！
犬槐动作最快，捞起大氅就把人围起来了。
山桃还没反应过来：“阿槐？”
犬槐闷着头给连襄穿衣裳：“去持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