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
定北侯府一片死寂。
门口已经挂起了白幡,下人也都换上了丧服,大半个京城的世家都已得到了定北侯身死的消息,有人悲痛有人嘲,大兴的肱骨,一代名将,就这样退出了朝堂的争斗。
管家抹着眼泪退出了老夫人的院子,灵堂已经在搭建了,棺材是五年前就准备了的,虽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可当这日真的来了,还是叫人难以接受。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体虽说一向康健,可送走了丈夫如今又送走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在侯爷去的时候,生生将自己给疼晕了过去。
府医一直在偏厅守着。
秦芙蓉双目红肿,一身白衣在旁,见老夫人醒来只愣愣的看着自己不言语,她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劝慰。
她们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死了儿子。
老太太想必对她是非常不喜的,毕竟她是来冲喜的,但侯爷还是死了...
老太太心里怕是也怨恨上自己了吧。
而且,她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陈氏母女给撵了。
只是老太太此时满心都是失去儿子的悲痛,还没有发现罢了。
稳了稳心神,秦芙蓉端过汤药,舀了一勺吹了吹,亲手喂到了老太太唇边,眼含关切道:“母亲,您将这汤药喝了可好?侯爷也不会想看到您如此的...”
老太太看着秦芙蓉如花似玉的面庞,竟然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她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的看着秦芙蓉,沧桑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的狠辣,“你本就是给我儿冲喜来的,既然他去了,你便随他去了吧。”
秦芙蓉被这突出起来的话惊住了,手里的汤药一个没拿稳,尽数撒在了她的手上,烫的她一激灵。
钟嬷嬷也被老夫人这话吓了一跳,忙上前帮秦芙蓉将手上的药碗拿走,秦芙蓉的手背上瞬时红肿起来,她的表情愕然,呆呆的看着老夫人,似乎是没有听懂老夫人话里的意思。
钟嬷嬷有些心疼的看着她,转头又对上了老夫人严肃的面容,钟嬷嬷呼吸一滞,老夫人,怕是真有这个想法...
钟嬷嬷迅速调整好语气,给秦芙蓉递了个颜色,“夫人看看外头可还有剩的汤药,外头府医也在,叫他帮着看看您的手可有伤到,您先去,老奴在这呢。”
秦芙蓉反应过来,有些慌乱的转身逃走。
可她还没走几步,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表情十分悲痛,显然是哭了许多时,她被一左一右搀扶着进了内室,看到床榻上的老夫人,低声叫了声母亲便扑了过去。
一左一右的公子小姐也是靠近床前跪下,磕头叫了声外祖母。
秦芙蓉冷眼看着老夫人抱着自己的女儿悲痛不已,母女互诉着思念和衷肠,她摩挲着火辣辣的手背,无力和委屈感萦绕心头,自嘲一般的扯了扯唇角,转身出了屋子。
刚出内室她便对上了一双肃然的眸子,裴穆安着人将姐姐带来的行礼安置,入室便看到了素衣淡裳的秦芙蓉。
她的双眼红肿,面色苍白,看着他来只淡淡点了点头,未做言语便转身走出门外。
他眼眸微动,虽走的匆忙,但他还是注意到她的手背,分明是烫伤了。
四月的夜,微凉的风将人的头脑吹的也清明了几分,红艳一直守在门外,看到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廊下的灯光明明暗暗,红艳紧张的看着她,上下打量,看到她手背上通红一片时忙伸手去察看,秦芙蓉疼的倒吸一口冷气,嘴上却是道:“无碍,汤药不小心撒了。”
虽说才半月的相处,红艳却是不信秦芙蓉是会毛手毛脚将自己烫伤的,她踌躇道:“可是,可是老夫人说了什么。”
秦芙蓉看着红艳关心的面容扯了扯唇角,低垂着眉眼道:“老夫人说,叫我随侯爷去了...”
红艳心中惊惧,不知老夫人为何会突然如此说,她的视线却忽然对上了夫人身后的身影,二爷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裴穆安面色严肃,见红艳看过来,隐忍着情绪朝她摇了摇头,红艳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红艳牵起秦芙蓉的手小声安慰,“不会的,大兴律法不准生人殉葬,老夫人,老夫人兴许只是随口一说,夫人您且安心,府医在偏厅,奴婢带您去上药。”
幸亏汤药并不是很热,秦芙蓉的手背只是红肿未起水泡。
秦芙蓉点头,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生气一般,跟个提线木偶似的由着红艳摆弄。
红艳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她同夫人相处了虽才半月,但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夫人更好的人了,夫人善良温柔,对她们这些下人极好,对侯爷也是一心一意的,毫无二心。
老夫人兴许只是随口一说,可夫人也只是个刚失了丈夫才十八岁的姑娘,被婆母如此说,怎能不心生难过呢。
裴穆安看着她被红艳牵着的身影,母亲糊涂了,兄长不会叫她一同去了,他也不会叫她出任何差错,至于母亲无理取闹的心思,他定会叫母亲放弃。
秦芙蓉不能离开婆母那多时,她知道。
她是侯夫人,丈夫死了,婆母生病,她是应该在病床前伺疾的。
府医帮她上了药之后她便再次回到了老太太厢房前,月华如霜,她抬头看着空中的月亮,下弦月儿弯弯,眼前的月儿比后世的明亮。
今夕是何夕啊。
古代女子活的这般艰难,深宅大院况且如此,那市井乡间呢?
那些死了丈夫的女子呢?她们是怎么过活的?
逆来顺受,还是,勇敢反抗?
逆来顺受可不是任人宰割,她秦芙蓉,向来不是什么软弱的性子,是谁也不行。
婆母吗?
同样是死了丈夫的,我的丈夫是侯爷,你的同样也是。
你都没跟着去,我又怎么会跟着去了。
孝顺,可不是百依百顺。
秦芙蓉摩挲着还火辣辣的手背,给红艳递了个放心的眼神,转身进了屋子。
这一次老夫人并没有为难与她,秦芙蓉也正式的同小姑裴映雪见了面。
裴映雪的相貌同老夫人有几分相似,长相秀丽,仪态大方,见她过来,郑重的行了一礼,一双儿女陆馨陆川俱是随着母亲行礼。
秦芙蓉见她眼眸还湿润着,忙将她同两个孩子给扶了起来,“妹妹无需多礼,今日匆忙,给两位外甥的见面礼明日我再差人送过去,刚好同母亲和妹妹商议一下,管家正着人打扫几处院落,馨儿就在妹妹从前院子的隔壁,川儿远一些,住在世子隔壁可行?”
老夫人语气淡淡的,看也未看她一眼,只道了句“你同你妹妹商议便是。”
裴映雪上前握了握母亲的手,兄长的死真的怨不得小嫂嫂身上,她刚才安慰了母亲许多,这又见小嫂嫂安排妥当,面目憔悴嘴唇干涩,定是辛劳了一日,忙道:“谢过嫂嫂,我们来的匆忙,本应早些日子到的,可路上遇到大雨休息了一日,这便来晚了,也没赶上,没赶上,”
裴映雪想到数年未见的大哥,眼泪不受控制的再次掉落,秦芙蓉眼圈一红,转过脸偷偷将眼泪擦净,转而道:“妹妹一路辛苦,先带着两位外甥用膳可好,母亲这里我来守着,”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老夫人沉声打断了,“我这里谁也不用留,都回吧,映雪明日再过来。”
说完老夫人便躺下了,裴映雪想要说些什么,一旁的钟嬷嬷对着她摇了摇头,裴映雪叹了口气,终是退了出去。
母亲倔强,此时心里定也难受极了。
陆川对姐姐调皮的努努嘴,觉得外祖母好生奇怪,对着母亲说了好多奇怪的话,竟然还想叫舅母一个生人给大舅殉葬,天家早些年严禁的事情,外祖母莫不是疯了吧。
陆馨十五岁了,考虑的自然比弟弟多上一些,她嗔了弟弟一眼叫他老实一些,外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此时定是钻了牛角尖了,怕是得叫她自己想开才是。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秦芙蓉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裴映雪看着月下如仙子般美艳的小嫂嫂,虽只一身白衣,头上只一支玉簪,但就这般模样都叫她看的心中一颤。
秦芙蓉叹了口气,她能感觉到裴映雪是同裴盛安一样好的人,轻轻道:“妹妹,幸好你来了。”
裴映雪知她年纪小,兄长去世,她需要面对东西有很多,不懂的更多,安慰她道:“嫂嫂放心,我这次来了,便会住上一段时日,至于别的。”
想到母亲的话,她停住了脚,郑重的看着秦芙蓉道:“母亲的话嫂嫂不必放在心上,兄长去时交待了你许多,母亲年纪大了,我又常年不在京中,少阳和穆安的婚事,还得交给你来操持。”
秦芙蓉苦笑着点头,“妹妹放心吧,我答应侯爷的事情都会做到的,虽然我们成亲没多少时日,但是侯爷对我很好,我...”
“我自然会尽心尽力的给世子和小叔操持婚事的。”
裴映雪没忍住上前握住了秦芙蓉的手,可却不小心握在了秦芙蓉烫伤的手背上,秦芙蓉咬着牙不吭一声。
裴映雪知道能将嫂嫂烫成这般的只能是母亲,叹了口气,刚想替母亲道歉,却见秦芙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岔开了话,“瞧我,两位外甥饿坏了吧,夜深了,咱们赶紧先去用膳。”
裴映雪知道她这是给母亲面子呢,心里又对秦芙蓉多了几分好感,简单用了膳后秦芙蓉便送娘仨回院子,待进了裴映雪的院门,她这才想起来什么问了句,“不是说母亲近两年还认了位义女,怎得晚些时候没有见到?”
秦芙蓉叹了口气,解释道:“白日赏花宴上陈氏女儿在宴会上故意闹事,郡主和世子都在,我怕郡主心生芥蒂,便直接差人将她送回自己府上了,陈氏也一并送了回去。侯爷又...我实在没有心思处理这对母女,便眼不见心不烦送走了,只是,我也在考虑这事如何同母亲说明,那杜燕儿的做派,实在叫人不喜。”
裴映雪沉了脸,她待字闺中时便同阿苒嫂嫂情同姐妹,对于侄子的婚事,她是万不会允许一个寄居在府上来历不明的女子染指,“你做的对,这事我来给母亲说,少阳的婚事是大事,岂是她一个寄居在侯府的女子能破坏的了,如今我回来了,母亲便不会将一个义女放在心上,嫂嫂放心。”
秦芙蓉顿时松了口气,她看裴映雪也十分疲累,便道:“丧服绣娘连夜在准备,明日一早便送过来,妹妹早些休息,我去前厅看看。”
裴映雪道了声好,目送秦芙蓉走了很远这才转身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