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门口,谢晚秋一眼就瞅见了他们村那几头灰驴子。
二牛正蹲在树荫下用草帽扇风,菜根眼睛尖,远远看见他和沈屹就招手,喊道:“哥,我们在这呢!”
汇合之后,几人商量决定,由二牛先看着驴车,他们几人进去店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捎带回去的东西。
推开厚重的的木门,供销社里的东西一应俱全,从各种生产用具、生活用品,再到文具、吃食一应俱全。
谢晚秋在文具柜台前驻足,挑了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又拿了几张信封和邮票。
临付钱时,余光瞥见旁边玻璃柜里五颜六色的糖果。有玉米做的高粱饴软糖、橘子形状的水果糖,还有红白相间糖纸包裹着的大虾酥……
看起来都好香好甜好好吃!
他努力移开视线,可脚步却像生了根。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几样糖果都抓了一把,但大虾酥贵,一角钱一个,只拿了五块。
付钱的时候,钢笔本子加起来一共五块,糖果却要一块四。
谢晚秋有些自嘲地笑笑,都穷成这样了,还是舍不得亏待自己这张嘴啊……
转念又想起自己上辈子那样省吃俭用、谨小慎微,最后不照样落个钱没花完,就受尽唾弃疾病交加的凄惨下场?
重来一次,又何必要再委屈自己?
况且能花钱就能赚钱,只要他能做出雪花膏,还愁赚不到钱么……
可惜这里没有奶糖,他其实最爱吃的是奶糖,不过那奶糖的价格,就更高了。
沈屹倒是没买什么东西,谢晚秋余光瞥见他在纺织品柜台前站了半天,原以为他要买布,没想最后只买了一块天青色的丝帕。
那帕子质地看起来倒是极好的,像是丝绸一样,是光滑的,上面绣着几株秀气的兰草。
他瞅着沈屹眼都不眨,为买一块帕子居然直接付了两块钱。
那钱……都够买两斤猪肉了,不禁咂舌。
沈屹……难道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所以才这么大手笔,买来讨姑娘欢心?
这个念头一起,谢晚秋心里忽的就像堵了一块棉花。
之前还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转眼间,就对一个姑娘这么贴心……
就说他爱招蜂引蝶!之前在麦场还光着上半身,生怕人家看不见他那几块腹肌似的!
不就是腹肌嘛!谁没有啊!
谢晚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单薄的腹部,确实没他的明显,顿时泄了口气,哼。
沈屹虽然平常看起来话不多,但心里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这么有主意,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她很漂亮吗?是他们知青所那些文绉绉的知青,还是村里哪家盘靓条顺的姑娘?
可之前……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哪家姑娘走的近一些啊?
售货员用正精致的纸袋包裹丝帕,沈屹伸出粗粝的手指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兜里。他低下头时,那黝黑的脸上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居然还露出两分羞赧的笑意。
这神情,瞬间就击中了谢晚秋,让他觉得像是有根细针,轻轻在自己心尖上扎了两下,心里没来由地就泛起一阵酸涩。
这酸涩感,起初不甚明显,但随着各种深思、猜忌,和亲眼目睹沈屹付钱时那脸上那明晃晃的,灿烂到露出好几颗白牙的笑容,和他收下手帕后的害羞之后,愈发浓烈,且渐渐向心里深处蔓延……
像只小蚂蚁一样,缓缓地、慢慢地在心头爬过,渐渐啃噬出一种细密的痒。
哼!
谢晚秋突然没了兴致,东西一收就向外走。
等沈屹发现时,人早已不见踪迹。
他心头一紧,在店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了,急得几步跨出门去,额角的汗珠随着鬓角滚落。
直到看见树荫下,和二牛聊闲天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上前不轻不重拍了下谢晚秋的后背,嗔怪道:
“你怎么好好地就突然走了?也不说一声?”他是真急了,忽然间找不到人,还以为谢晚秋是被刚才那群“红袖箍”带走了。
但谢晚秋不仅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还被这一巴掌拍的来了脾气。
他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语气明显带着刺:“沈队长,我是犯人吗?怎么,还得时时刻刻都在您眼皮子底下?”
他说这话,气势虽然拿捏得足足的,但心里,却虚的很。
沈屹不就买了块很贵的手帕么?至于他买来送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无名火发得,实在没有道理。
但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生气!!
说起来,沈屹上次拿了自己的帕子还没还呢!!
谢晚秋一想到这个,脸颊气的鼓鼓的,他眼睛上扬,圆溜溜地瞪向沈屹,手里袋子攥的很紧,语气不佳:“对了,沈队长……”
“你上次拿我的那块帕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又是这个表情!
他眉眼上挑,一副气呼呼的欲说还休的样子,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但有时那黑眼珠又偷偷地瞄过来,像是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
沈屹只觉得谢晚秋可爱。
他像只脾气傲娇的小猫,故意摆出一副高傲姿态瞧着你,眼神倨傲,却时不时从余光中偷看你。
这小知青,好像是生气了……需要人哄一哄……
可既是如此,谢晚秋生的,又是什么气呢?
沈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惹着他了。他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给这“猫主子”顺毛:“我只是担心你……”
他放下手来,粗糙的大掌一时间不知道往哪放,只垂在身侧。
谢晚秋还是不理,视若无睹。
菜根和二牛在边上看着,丝毫没察觉出他们之间古怪的氛围,只扯着缰绳,催促道:“走吧,再不回去,就要摸黑了。”
从村里去镇上,十几里路,谢晚秋走了一天,脚底板火辣辣的疼。
众人顶着高升的太阳,沈屹他们几个在前面走着,因为腿长步子大,走的很快。
只谢晚秋一个,越走越慢,很快就被落下了半截。
沈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下意识回头,看见他一个人慢慢悠悠在后面晃着,步履蹒跚。
不动声色放慢步伐,等着人赶上来,才低声问他:“走不动了?”
谢晚秋确实是走不动了,从脚底板,连带着上面的小腿、膝盖,都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有肿胀的酸痛感。
可他不想被人当成娇气的废物,只咬着牙,硬撑道:“我能走。”
宽大的帽檐下,他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但依旧白的晃眼。
沈屹心里纳罕,下乡这些日子以来,这小知青的皮肤怎么就非但晒不黑,反而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通透,白里透红呢?
一滴汗珠顺着他饱满的额头滑落,从精巧的鼻子落下,最后停在他微微抿起的唇边。
谢晚秋像是预知到了这滴汗的存在,但他手脏,不想擦。便下意识舔了舔,红润的舌尖从唇角滑过,嘴巴里,是一股咸咸的带点腥气的味道。
沈屹目光盯着那截红舌,视线骤然暗沉,在草帽遮盖的阴影里,眸色深得化不开。
视线重新回到谢晚秋的脸上,他看着这小知青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明明疼的眉头紧蹙,却还要硬撑。
先前还在生自己的气,不搭理他,但此刻一见到谢晚秋这样难受,沈屹心又像被只无形的手揪紧一样,很不舒服。
“累了,就上驴车上歇会吧。”这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向来公私分明、很有原则,连亲爹是村长这层关系都不愿意利用,此刻竟然如此简单,还无比自然地就为谢晚秋破了例。
沈屹心中奇怪,为什么……
自己就这么见不得谢晚秋吃苦受累?
他不讲原则,但谢晚秋却倔强地摇头,他要和沈屹划清楚“楚河汉界”,遂严词拒绝:“不用!”
“不就是走路吗?我只是一时间没适应,多走走就习惯了!”
他抿着唇,一副要跟自己身体较劲的模样,此刻完全是在靠精神硬撑。
但沈屹却不给他逞强的机会,直接向前面喊:“菜根,把驴子拉停,让谢知青坐上面休息一会!”
这话一出,瞬间又惊到好几个人。
菜根摸着后脑勺,也傻眼了两秒,但还是扯住缰绳照做了。
沈屹见驴车停下,不由分说拽着谢晚秋的胳膊就往驴车走。
他一边挣扎想摆脱他的桎梏,声音明显带着怒意:“沈队长!”
“沈屹!”
沈屹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他。
只见谢晚秋倔强地偏着头,眼眶发红说:“我不坐车!”
沈屹看着这个没苦硬吃的小知青,心中又气又急。他初来乍到,逞强走了这么多山路,身体一时间肯定适应不了。刚才看他走路时有点微微跛脚的样子,估计这会,脚底已经磨出水泡来了。
可谢晚秋却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便不想再顺他的意,硬着心肠道:“小知青,你走得慢,耽误我们的脚程。”
谢晚秋被这话刺痛,说到底,沈屹还是看不起他。
他垂下眼帘,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那你们就先走,别管我,我自己找得着路。”
东北的天黑的早,这里七弯八绕全是山沟沟,不认识的外乡人,怕是走到天亮也摸不着路。
沈屹见他仍然如此固执,语气更加严厉:“谢知青,别再闹别扭了,上车。”
远处的二牛和菜根都停下来看他们。
谢晚秋看着冷脸的沈屹,不知为何,心里就是难受,各种委屈、酸涩、不甘、尴尬、还有羞愤,忽的都集中在一起,向他涌来。
他莫名有点破防,感觉眼底有点湿意,但很快抬手擦了擦,声音闷闷的:“这太阳,太刺眼了……”
“既然沈队长说我是个累赘,那我就听你的吧。”
他妥协地爬上驴车,回去的路上却再也不肯看上沈屹一眼。
来时还一路说笑的两人,此刻,却彻底陷入冷战。
谢晚秋想起他刚刚那无情的语气,下意识攥紧衣角,默默在心底发誓:
他要是再理沈屹,他就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