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殆尽。
看着师弟从黑暗中缓步走来，宋岐灵方才惊觉，此人走路竟是半点声响也无的。
偏生他今日换了件玄色衣衫，往那巷道一站，便如同墨水融于黑暗之中，叫人难以察觉。
也不知他在那守了多久，又看了多久，许是听见了车轮滚动的声音才留意这边的？又或许是站在巷口等她许久，毕竟通往湖石巷就这么一条路。
胡思乱想了一通，她半张的唇忘记合上，却再也没勇气说出剩下的半句话了。
手背倏尔一热。
宋岐灵扭头看向车窗里的万红绫，却见她唇边漾起一丝笑来，“宋郎君，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目光下移，落在手背上染了丹蔻的指甲盖上，她讪讪地抽回自个儿的手，规矩地垂于身侧，目光却不知该往哪儿瞟。
顾连舟着实会挑时机出现，今日她怕是坦白不成了。
思来想去，她艰难开口道：“万小姐，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说话间，师弟已走到近前。
只见他客气地冲万红绫行了一揖，而后眼睛不动声色地在她面上扫过，声音却是冲着宋岐灵去的，“师兄今日原是会佳人去了，叫师弟我好等啊。”
宋岐灵：“……”
这人在说什么浑话？
万红绫亦不受他的打扰，冲宋岐灵点头道：“想来宋郎君还有话同我说，只是碍于眼下有旁人，既如此，我们不妨改日再聚。”
她抬眼看向二人身后的巷道，心中有了思量，“这儿离我的住处不算太远，行走间倒是方便。”
说着，她撑着车窗站起，俯身附于宋岐灵耳侧，将万宅所在悄声告知。
说话间，脂粉的馨甜之气扑面。
宋岐灵便如被人点了死穴般动弹不得，待车轮“骨碌碌”滚过，带起的风拂过她的衣角，方回过神来。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她抬手轻触鼻头，心虚地垂眼，不敢回头去看师弟的脸色。
“师兄。”顾连舟的声音在此刻显得颇为幽怨。
宋岐灵“嗯”了声，目光闪烁着转过身，余光瞥见那抹人影静悄悄地杵在原地，距离她不过一尺。
避无可避，她终是抬起头来，撞见一双漆黑的双眸。
身着玄衣的顾连舟目光无波无澜，杵在那儿通体泛着寒意，好似一名冷血刺客，而她此刻便是那待刺之人。
好在“刺客”眼下并不急着取她性命，只盯着她的面颊看了又看，俄而，浓墨般的双眉微蹙，几欲将烦躁写在脸上。
宋岐灵当真是头一回见他这般，虽说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师弟，你生气了？”
见这人不搭腔，她往前凑了一步，颇为欠揍地试探，“你是……一直在等我么？”
“是啊。”顾连舟回答得很简洁，言语中却透出了几分不耐，“你在外头倒是快活，有了心仪之人便将我这师弟抛之脑后了？”
这又是从何处得出的结论？
宋岐灵不愿生出误会，梗着脖子解释道：“我与万姑娘间是清白的，今日只是碰巧遇见，吃了一顿饭而已。”
见师弟眼中狐疑更甚，她的语调亦飘忽起来，“万姑娘为人敞亮，见天色已晚，这才邀我共乘一车，我们间并未发生旁的。”
话音将落，一只手突然钳住她的脸颊，力道不重，却惊得她呼吸骤然一滞。
“哦？是么？”顾连舟轻笑了声，指腹轻蹭过师兄面的颊上，俄而摊手给她看，“那姑娘怎的如此不小心，竟把胭脂落在师兄的脸上了。”
宋岐灵依言垂眸扫过顾连舟的指腹上的嫣红，脑子“嗡嗡”作响。
难怪师弟今夜如此阴阳怪气，原是误以为自己出门偷香窃玉去了。
大抵这个年岁的郎君，骨子里总拧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见不得兄弟先自己一步有欢好之人，似乎这样，孤独的便只剩下自己了。
宋岐灵理解，并表示尊重。
如此想通了，她自袖中掏出巾怕，朝他指腹碍眼的证据摁去，俄而抬眼看去，在对方茫然的目光中咧唇一笑，愣是冒出了三分傻气。
“好师弟，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她捏着师弟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一蹭，大有一副翻脸不认账的意味，“许是不小心蹭上的吧，擦干净便是了。”
她擦得认真，殊不知这副嘴脸落在旁人眼里与那不负责任的纨绔无甚区别。
顾连舟垂眸盯着她瞧，目光从沾了胭脂的指尖移到帕子，一双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胸口却愈发沉闷，好似有火在烧。
这火愈烧愈烈，待师兄擦净那抹痕迹，长呼一口气时，这火便窜到了顶点，火舌舔过喉咙，灼得他焦渴异常。
师兄这张嘴里还有什么是真的？
口口声声说着不喜那万红绫，今日却与其共乘一车，挤在那不甚宽敞的车舆里，做着不能为外人道的亲密之事，还沾染了满身酒气……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两人的关系竟已发展到了此种地步了么？
目光扫过师兄新换的衣衫，顾连舟几乎要给他们的关系盖棺定论了。
好，好得很。
今日为了见她，还知道打扮了。
“师兄。”他轻唤了声，嗓音里多了分干哑，如沙砾般滚过耳膜，落在宋岐灵耳中，倒像是一柄钝刀，慢条斯理地刮着人的神经。
修长的手指扯住那块未来得及收起的锦帕，缓缓攥紧，齐整的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抓住的不是帕子，而是勒住师兄的缰绳。
纵使宋岐灵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出他的异样。
她诧异地抬眼：“怎么了？”
顾连舟不动声色地猛然收力，直将锦帕另一端的宋岐灵拉拽得往前趔趄，在一声惊呼中，扑进他的怀中。
清冽的皂角香蹭了满鼻，宋岐灵双手下意识地寻找支撑点，掌心却猝然按上一片温热且坚硬的胸膛，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蓬勃欲出的剧烈心跳，震得她掌心发麻。
视线所及，是他近在毫厘的喉结与线条紧绷的下颌，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胸膛的微微起伏，每一次都与她慌乱无措的喘息危险地交叠。
事发突然，来不及弄清师弟发的是什么疯，心脏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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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使唤地乱撞起来，脑中嗡鸣一片，纷乱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又急速退去，只余一片前所未有的惊悸。
他这究竟是何意？
惊慌失措间，身体已先她一步做了决定。
“时候不早了，我、我们该回去歇息了……”她声音温吞，话音未落便从顾连舟怀中挣出，仿佛他周围的空气都带着刺。
眼下这般，惶惑已然盖过心虚，宋岐灵头也不敢抬，只仓促地擦过他的肩侧，便扎进一旁幽深的巷道，脚步又急又碎，活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猫。
望着那道仓皇远去的背影，顾连舟眉头轻蹙，眼底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波澜。
他攥了把指骨，感受着指腹残留的体温正随着夜风的凉意缓缓消散，倏尔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
尖锐的痛楚随着血腥气霎在唇齿间无声蔓延，锈一样沉着，又带着丝诡异的甜，心底却因这一丝破坏欲而生出隐秘的快意。
云层散开，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他的影子钉在地上。
几缕菟丝子自他的脚下无措地游弋而出，柔嫩的根茎在空气中焦灼地轻颤、缠绕，一如它的主人此刻那无处安放、只能在暗夜里无声疯长的妄念与躁动。
-
宋岐灵狼狈地逃回小院，重新缩进狭窄的屋子一隅，连灯也顾不得点，便仰躺在床上，大口喘息起来。
她抬手摁在心口处，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燥热蒸出的薄汗沁湿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一如她此刻的思绪，“咕嘟咕嘟”冒着泡。
师弟他的病症似乎愈发严重了，如同从前初入慕容府那夜，因菟丝子失序，他便也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定是如此。
定然不能是其他原因。
回忆起师弟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头似乎盛着薄怒，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愫。
会是什么？
宋岐灵闭了闭眼，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盯着黑暗处许久，直到身上的汗水冷却，心跳逐渐平息，倏尔听见隔壁传来门扉合拢的轻响。
她下意识坐起身，往身后望去。师弟的居所与她的仅有一墙之隔，这几日，她便是靠着这细微的动静判断师弟何时关门、何时就寝的。
虽说她并非存心窥探，却还是有小人之嫌，尤其在今夜，师弟发疯之后……
墙那便隐约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在往木桶中倾倒热水。
师弟这是要洗漱入睡了。
宋岐灵如是想着，暗暗松了口气。
这人没追上门来找她要说法已是万幸，既然还有闲心沐浴，想来应是无碍吧……
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的，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静静躺在榻上，打算等那边歇下再起身烧水。
恍惚间，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陡然响起，穿过这面不甚厚实的墙壁，钻进她的耳中。
只觉小臂内侧灼热异常，宋岐灵心中一惊，翻身坐起，掀开衣袖看去。
手臂内侧的那道息山金印正隐隐发烫。
她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扭头看向黑暗处，低喝道：“有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