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悬一听顾瑛竟偷拿他的腰牌，借他名义进账房取物，额头青筋止不住跳动。
这莽妇……
他心间一口恶气隔在胸前，随即竟不受控制地窜出一丝荒谬的欣赏：胆子可真肥啊。
……他想他大概真被这女人整疯了。
怪不得杜亭君一副有恃无恐的嚣张嘴脸，他见侯爷脸色难看，更是火上浇油，双手一拱道：
“侯爷秉公无私，可属下未必手脚干净，偷别的就算了，可这漕运账目关乎国计民生，若有闪失，下官万死难辞其咎！”他语气铿锵，将规矩摆上明面。
沈镜悬一时被架到高处，眉峰压低，强压怒意：“听你的意思，这顶帽子早就想扣到本侯头上了吧。”
杜亭君脸色微变，却强自镇定：“侯爷说笑了，您的人先破了规矩，莫非要为了个下人葬送自己的名声不成？”
“规矩？名声？”沈镜悬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沙哑地低语：“杜亭君，你要跟本侯讲规矩？谈名声？”
他猛地逼近一步，周身顿时喷涌出尸山血海里才可淬炼出的杀气压向杜亭君：“拿这套哄别人就算了，可惜，本侯平生最爱破规矩。”
“人，我现在就要带走，你放、还是不放？”
强大威压下，杜亭君呼吸一窒，再无方才的从容，额头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周围府兵下意识后退，杜亭君嘴唇哆嗦一下，似乎还想硬扛，但对上沈镜悬那双下一刻就要大开杀戒的眸子，终究是胆寒了。
他咬了咬牙，极其不甘地低下头，让开道路：“侯爷……请便！”
沈镜悬冷哼一声，目光如毒蛇般攀上杜亭君僵硬的脸：“杜督头，今日之事，若有半分闲言碎语传出，污了本侯清誉，改天你便提头来见吧，听明白了么？本侯的名声——可全靠你啊。”
随即，他目光转向顾瑛，眸子里仿若喷火，语气却淡漠无比：“愣着做什么？没用的东西，滚回来。”
顾瑛此时跪在地上听两人一来一回，心中五味杂陈，只低低应了声“是”，快步走回沈镜悬身后。
沈镜悬这才懒懒地扫了一眼周围早已泄气颤抖的府兵，拂袖转身说道：“回园。”
直到走出巷口很远，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渐渐散去，只见杜亭君依旧站在原地，火光映照之下，脸色阴沉得可怕。
-
一回到谧园，顾瑛再度被擒住，人被强摁着押到侯爷面前。
沈镜悬一张脸黑得像宣纸上撒了一片墨汁，走上前一把狠狠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皮肤立刻捏得通红。
“顾知语，真以为本侯不敢杀你？”
听到这，顾瑛“噗通”一声已经滑跪下去。
“侯爷，顾瑛今误解了您的提点，险些惹出大祸连累于您。小人只是想尽快查出线索为您分忧，不曾想竟心急误事，罪该万死！侯爷！您就杀了我吧！怎么杀都行！”
她态度诚恳，近乎大义凛然，心里后怕得要命，也明白今晚若沈镜悬没有态度如此强硬地亲自捞人，她绝对无法安然脱身。
沈镜悬捏着她下巴的手还悬在半空，原本就积了一肚子火气，看她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竟不知如何发泄，顿了半天才说道：“……本侯提点？本侯提点你去送死吗？你那脑子是怎么长的？我是让你在码头动作快点，你倒好，直接跑督府账房了，你是真有本事。”
顾知语偷偷抬眼，小声道：“小人在码头打听到官漕安置克扣的事，急于求成，正想起您说守备都去了后院，猪油蒙了心闭着眼就去了账房，还好全靠您神机妙算，让尤御史暗中跟着，不然我今晚怕是……”
沈镜悬冷哼一声：“谢你的好妹妹吧。”
温九？！
顾瑛一回头，温九果然缩在门后偷看，见几人视线移向她，连忙低头，转身便跑没了影。
“要不是你妹妹找人给我递话，我都不知道你都敢进我屋子了，下次怕不是要直接说你才是侯爷吧。”沈镜悬攥着那腰牌，心火欲燃愈烈，眼见就要拔刀，顾瑛见状，赶忙奉承道：
“小人哪敢啊！侯爷您器宇轩昂，气吞山河，举世无双，超群绝伦，小人比不上您一根手指头……不！脚指头，您大人有大量，再给我一次……不！最后一次机会！”
顾瑛一个跃进直接抱住沈镜悬大腿，眼角里还挤出几滴泪花。
沈镜悬被她突如其来的贴近整得手足无措，一只手连忙挡住她快贴上自己腿的脑袋，向后退了半步，眼神里难得浮现一丝慌张：“你……”
他看着顾瑛一张杏仁脸透着红润，眉毛皱成八字，圆溜溜的眼里泛着泪光，像只小鹿在自己心头乱跳，不知何时已然泄气。
“……你先起来。”
顾知语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又是端茶又是敲背，直到侯爷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作罢。
经此一事，她心中对沈镜悬的信任莫名增了几分：侯爷是护犊子的。
沈镜悬脸色稍霁，这事儿算暂且翻篇，只是尤宵驰在一旁仍面色凝重：“杜亭君适才态度强硬，背后怕是有人撑腰。他在宁州经营多年，地位根深蒂固，今日让他抓住师兄你的把柄，这梁子怕是结深了。”
沈镜悬浑不在意地嗤笑一声：“诈出来最好，还省了我们的功夫。”
这会，顾瑛才心有余悸地将今晚发现全盘托出。
流民安置，失踪传闻。
尤宵驰越听下去，眉头越皱越紧，不禁问道：“安置费用每月十两都不放过？”
顾瑛点点头，心中亦是不忍，那些流民本就困苦，如今还成了政绩的牺牲品。
沈镜悬闻言更是不解：“这点钱都贪，按道理这漕运油水多得地方可太多了，账不该这么干净……你说的沉船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年每到汛期，林林总总至少沉了十艘船，失踪船工百余人，但州府文书上一点风声没有，想来怕是以工钱相要挟。只要有官府人员来，那些人嘴都管得严实，不严实的怕是……”顾瑛没说出最后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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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悬却念头一闪，接着问道：“假设传闻属实，船沉了，督府并未上报，可我记得他漕运账本上盐耗一直是正常记录。”
盐耗属于漕口正常消耗，不仅运输会携带少量盐块用于途中防腐和食用，而且堤坝维护的河工夏日更是需要大量盐分补充体力。
“没错，我特意又重翻了一遍，船运盐耗一直记录正常，一直到上月底都一直是那几条航线，每批数量不大，单看任何一条都合情合理。”顾瑛说。
尤宵驰沉吟：“走私？官盐利润巨大，即便是小批量，积少成多亦是一笔横财，利用漕运船只夹带，确是隐蔽。”但他随即又自我否定，“但观其账目，每次损耗量实在太小，效率低下，风险却丝毫不减，连每月十两都不放过，不像杜亭君手笔。除非……他们图谋更大，眼下只是试探。”
沈镜悬眸光微闪，提出另一种可能：“或是用于冶炼？某些工坊冶炼需大量用盐。”
尤宵驰摇头：“宁州并非矿产重地，并无大型冶炼工坊，除非他们手已经伸到莫州。”
“……制药？”顾瑛想起某些药材炮制需用盐，“但又不可能用到这么多……”
“祭祀？驱鬼仪式……”尤宵驰猜测，但自己也觉得牵强。
几人提出种种可能，越想越复杂，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困惑不解的面容，看似清晰的盐耗线索，反而将他们引入了更深的迷雾中。
顾瑛有些垂头丧气，越想越觉得沮丧，自己冒险换来的消息还是进入了死角。
她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还以为找到了关键线索，结果白忙一场不说，还得罪了杜督头。”
沈镜悬瞥她一眼，看她无精打采的模样，语气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也不算全无用处，至少知道他们确实在账上动了手脚，所图必然不小。打草既已惊蛇，总会露出马脚。”
尤宵驰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眼神飘忽一阵垂眸掩去情绪，低头浅笑一下。
可惜顾知语完全没听出沈镜悬暗戳戳言外之意，只觉这话苍白无力，蔫头巴脑地“哦”了一声：“可还是不知道他们用盐干嘛啊……”
沈镜悬：“……”
他嘴角垂下，那点难得的“温和”即刻消失殆尽，没好气地斥道：“那还不滚去查！看着就碍眼！”
顾知语吓得一哆嗦，赶紧行礼，“是是是，小人这就滚，这就查……”，心里却委屈巴巴：怎么又生气了？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看着她几乎逃窜出去的背影，沈镜悬气得揉了揉眉心。
尤宵驰适时开口，将话题拉回正轨：“师兄，官盐出入皆有严格记录，如此异常消耗，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沈镜悬深吸一口气，心境重归静默，目光看着手边的卷宗点点头：“嗯，明日起双管齐下，尽快确定失踪之事是否空穴来风，州府与漕运间估计也难逃干系，到时候还需多多接触。至于顾瑛……”他冷哼一声，“让她自己查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