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树梢倚着树梢，月光清浅，照明处处私语。
甘悯指节微曲抵着下巴，肩头的玄色披风划出一个弧度瀑曳于地。
屏风上的山水隔开两界，通明的烛火流过屏风，映出两侧的影子。
褚归云闭着双目呼吸平稳，赤.裸的上半身伤口纵横狰狞翻出血肉，血淋淋剜去腐肉的地方深深下陷。
“殿下，切近这半月来不可用力。”杨太医长吁短叹地伤药，仔细看去发觉永王面色不变，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进去。
“此次若是调养不好恐会伤了根本，您可千万要珍重自己的身体！”杨恩压低声音慎之又慎地反复叮嘱，屏风后有一道纤瘦的影子晃了下。
褚归云眼皮子也不抬，冷然道：“聒噪。”
此处是永王府主院，顺着层层梅树向外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粼粼水光映出被揉皱的月亮。
“安秋，今日殿下要歇在何处？”甘悯趴在窗边，仰头看着守在窗外的静立无声的安秋与桂圆。
面前清亮的双眼里全是真挚，安秋轻咳一声把视线挪到别处：“殿下未曾说要移院别处，今日殿下可是与王妃有了争执？”
甘悯摇摇头忧愁地把头倚靠在手臂上，眼底映出清浅月光。
“统，你说我要是稍有不慎把褚归云的伤口踹裂了亦或是把人害死了该如何是好？”
经过严谨的评估，系统真诚地给出自己的答案：“宿主，就永王的反应速度而言，这很难做到。”
甘悯尚且还在冒头的最后一点忧虑被打消，整个人如同流体缓缓从窗台处往下滑。
木轮滚动的声响由远及近，甘悯闷闷的声音从墙桌的缝隙处冒出来：“褚归云，永王府真的潦倒到没办法再辟一个院子了？”
“王府潦倒，主院都养不好人，何谈偏院？”褚归云幽幽开口意有所指，有些头疼地看着窗边那窝成一团的黑。
若是欺软怕硬，便会孤立无援；若是嫌贫爱富，便会为钱财止步；若是身有牵绊，便会不忍抛世而去。
明月楼中一推一喊，安秋与桂圆未必不会动容。凡她有了能用的恻隐之心，去了别处定然是要想着法子跑。
还是得放在眼皮子底下。
“你不松口也罢。”甘悯抬头指了指身侧床幔已被挂起的床榻，“这个让给你一夜，明日我要新的拨步床。”
旋即侧过脸假装看月亮，等着褚归云自己想法子上床。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声音，甘悯困惑地抬头望去，便见褚归云端坐在轮椅上，眼底似是有笑意。
“笑什么？”甘悯面色不善地眯起双眼，“你爱睡不睡，不睡我睡。”
窗外早已空无一人，窗子被关好，甘悯正要与一声不吭的褚归云错身而过的时候手腕被抓住。
屏风上的白日山水一点点变暗，甘悯微微垂下头去看褚归云。
“怎么？”
“腿疼，站不起来。”褚归云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而后便盯着甘悯看。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她能亲近安秋和桂圆，也能去想那个身份卑贱的“舞姬”，会不会也会因为他这一条刻意为之的腿，而生出一点点恻隐之心？
他和她们一样，还是不一样？
甘悯很是嫌弃地伸出一只手，没好气地开口：“砍掉就不疼了。”
见褚归云似乎又要开口说话便把手心向下一盖：“耐心有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明天她就卷铺盖回自己心爱的听竹院，才不管褚归云有没有所谓安排。
“多谢。”
“一句多谢就想打发我？”甘悯别开眼不去看褚归云，也没觉得自己身上靠了多大的力，只当是他面子上觉得过不去。
只能看见甘悯挂着不耐烦的侧脸，褚归云眼底的神色晦涩不明：“你想要什么？”
“千金难买你安静。”成功把褚归云送到床沿后甘悯等着他自己靠近床内，待人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睡到外沿。
“看什么看，还想霸占整张床铺不成？”
怪不得由奢入俭难，她可以睡外面，绝不打地铺！
手中锦被一翻，甘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侧过身去问满脸为难的安秋：“这是什么意思？”
屏风外的论声一停，甘悯在寂静中放低声音苦口婆心地劝道：“安秋，殿下如今正是要养身体的时候，万一出了差错可是会要命的！”
“王妃，昨日殿下请了天师来瞧，天师说府内有不干净的东西，应是邪祟附在上头。”
被甘悯直勾勾地盯着，便是安秋自己也觉得实在离谱，到了最后几乎没什么声音。
甘悯哈了一声。
什么邪祟会附着在床上，和她一样的懒鬼吗？整个王府最大的邪祟就是她和褚归云好不好！
“那天师有没有说这邪祟是从何而来？”甘悯往边上一靠，指间绕着之前拿来接手铐的银链，清丽的面容带笑。
“那倒是没有。”因为压根没有什么天师来看，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借口罢了。
安秋瞅了一眼甘悯的脸色，实在不知道王爷究竟又是哪里惹到了王妃，弄得成日要在背后做些小动作才能勉强留住王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甘悯捏着手中的金杯，长出一口气。
她忍！
一道圣旨拔走了整整三日都呆在主卧外小阁议事的褚归云，被拉得紧紧的床帘中伸出一根手指，片刻后出现一只亮晶晶的眼睛。
三天，整整三天。
甘悯生无可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床脚处堆叠起来的凌乱话本，重新适应四肢似的用掌根按了下自己的额角。
旋即随手勾了一件薄披风要趿履而出，双脚距地面不过一寸时甘悯紧急停脚。
满地乱纹的宣纸叠在地上，她踩也不是不踩也不是。
谁遛小孩遛到永王殿下的主卧里来了。
嚯，还是个说胡语的北疆小孩。
“写得真丑。乖统，他这种身体素质真的是正常人类吗？”
近乎能感知到体内跃动的活力在几句话的功夫离体，淡淡的心酸在甘悯心头滑过。
扛着几根断掉的骨头和骇人的烧伤，褚归云愣是精神抖擞地开了几天大会还不忘学习一门新外语。
这种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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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敬业精神，值一个独属于真龙的十二旒冠冕，更甚者值一个一统天下。
虽然烧伤断腿都是他自己下的手。
“宿主，您的身体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系统铛铛铛掏出两个星星眼，“永王身上的伤口大半都精心设计过，怎么能和您比？”
“谢谢。但是应该没有人会以体质比我强为傲。”
甘悯信手扒开一块空出供双脚落地，捡起脚边的的鬼画符似的熟宣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折成个小飞机扔出去。
学几个字儿都冲着山水地形戎令而去，一点多余的都不要。
叮叮当当的金铃如轻巧迅疾的袖箭透过屏风，其上飞鸟似要和声而出，云雾流动。
什么人能在永王府配铃？
甘悯攥住纸边，缓缓抬头看去，光亮中扑入一层更加鲜艳的色彩。
金发碧眼身着红纱金铃身形清瘦的男子捡起脚边被折好的纸片，上前后乖顺地伏在甘悯膝边，一眼未看满地狼藉，甚至也不曾对上甘悯的眼睛。
被如此耀眼夺目的金晃了眼睛，脑中的记忆复苏，甘悯心中咯噔一下，试探性地开口：“你是瑶玉的哥哥？”
自从确定瑶玉被安置好了后她便没再过问，现如今怎么还有亲戚找上门的。
男子茫茫然看向甘悯，在嬷嬷的教导和说实话间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露出自己手腕上的金镶玉，慢慢摇头。
他不是什么哥哥，他就是瑶玉。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甘悯捂着自己的心口，朱唇半张。
“啊？”
瑶玉有些紧张地看向甘悯，嘴唇张张合合却没有声音
甘悯的额角突突乱跳，思索了半晌后无力地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几天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一开始我说侍女，你也不反驳？”
问完这么两句看着他要哭的样子才想起来这人不会说话，只觉得更难受了。
“罢了，你先起来。”甘悯头痛地看着面前无论问什么都显得格外激动，但是显然什么也说不清楚的瑶玉，“安秋，你来说。”
本就在不远处的安秋眼观鼻鼻观心走到甘悯面前：“王妃，您不开心么？”
她很心塞好不好！
甘悯语塞，对着茫然无措瑶玉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呆着。”
安秋低着脑袋进门，甘悯未曾开口便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说清楚：“王妃，他离了人当真是活不成的。您便当养个猫儿狗儿在身边也好。”
瑶玉本就是明月楼精挑细选来的人，明月楼被烧那日，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要和她一起走的。
没有她，也会被送到别人手上。
甘悯暗骂了一句用心险恶，看着安秋紧张的模样又说不出重话。
她之前还纳闷褚归云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来是藏了这么一手。
“罢了。他既然能从明月楼中跑出来，想来身手不错。日后便留在府中做个侍卫，晓事了便送走。”
她担不起谁的命，却偏偏人人都找着她来。
跪在屏风外的瑶玉一声不吭，字字句句听得清晰，却处处都是听不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