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村也是尹昭开车。
沈宥抢先一步给裴禹开了车后排的门,客气有礼的主人模样,盯着客人坐进去,才记起说他还有个快递。
取了快递,直接坐进副驾,觉得自己该在这副驾上放点什么东西,标记一下。
尹昭偏头问他,快递是什么。
沈宥说,礼物,回去拆了再给你。
是一个勃艮弟红的户外手表。
沈宥到了晚上才拿给她,说是目前功能最全的版本,多频多星实时定位,集成卫星通信功能,保险已经开了,可以全球救援。
“每两分钟自动定位一次,这样你摔到哪个山坳里,都不怕找不到了。”
沈宥这次直接拽了她的手过来,调节着表带长短,给她戴上。
他这人发质偏硬,平时不用发胶,随手抓一抓也立得自然帅气,只是现在低着头,发尾尖就扎到了尹昭的额头,有点痒。
“好了。”沈宥眉眼挂上满意的笑。
“会不会有点大?”尹昭晃了晃手腕,没看出品牌,沈宥买的东西总能超出她的认知。
“表盘大一点,看地图方便。”
他又攥起她的手,摁了几下手表,再看下自己手机,似乎在对照着检查功能。
尹昭盯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莫名看出几分柔顺来,没忍住讲:“我有佳明的Inreach,户外手表也有。”
沈宥的动作就定了格,撩起眼皮,斜斜看她,是在怨她扫兴。
尹昭微垂了眼:“我是想说,我很注重安全的,你可以放心。”
沈宥不满地哼了声:“除非你把那些山全忘了,待在我身边,哪也别去,否则放不了心。”
她忘不了那些山。
尹昭不再多说,只乖巧地任他检查完,又抬起手端详了几眼。
其实挺合适的,和她背包也同色,好搭。
“多谢啦。”尹昭卸着表带。
“戴着。不许摘。”沈宥立刻伸手,手指虎口环成圈,比表带箍她更紧。
“可我还要洗澡睡觉……”
“防水。”沈宥不认为有障碍,见她睁大了眼,才退让一步:“睡前摘,醒了再戴上。”
“我明天不进山。”她又开始卸表带。
“不去山里也戴上。”他就又把她不安分的手摁回去。
沈宥早猜到她这一套推三阻四,理由都备好了,他沉着脸,冷冷地讲:
“从宗古开过来那天,我就发现了。这地方动不动没信号,和无人区也没什么差别。”
“万一半路没油了,谁来救你?”
“你呀。”
她忽地抬头,笑眼坦荡又热烈。
脱兔一般,撞进他的视野。
“你来救我。”
她依然在解表带,只是扬起的声音像她挂在木檐下的铜铃铛,叮叮当当,怦怦。
沈宥的喉结滚了又滚,没再说出一句话。
他丧失了语言能力,这是一种代价,拿嗓音去换爱情的童话故事,他现在不觉得傻了。
铜铃响,是又有客人到。
尹昭去办入住了。
周五晚上,她这的生意明显繁忙起来,公区的人也多。
沈宥目送她下了楼梯,把视线投向下一个目标,长桌旁正陪浦老师整理图集的裴禹。
单眼皮,宽下颌,鼻梁算高。
架上一副眼镜,勉强有几分眉清目秀。
“裴老师,聊一聊?”他拍了下裴禹肩膀。
“有事在忙。”裴禹头也不抬。
浦老师倒是搁下了放大镜,朝沈宥露出了个了然的笑。
沈宥绕到对面,仰进竹编靠椅里:“她有喜欢的人,你别插足她的感情。”
裴禹愣了一瞬,说话的人太理所当然,简直让他怀疑是谁在说话。
他笔尖不停,掠过沈宥一眼,垂眸道:“沈总,你可能不知道,尹昭在宁大很出名。”
沈宥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她长得好看,成绩又好,年年国奖,我看你们学校的那些个模拟法庭比赛,奖项记录全是她。自然该出名。”
“不是这个。”裴禹摇头,又写完一段才看向他,眸光平静:“漂亮女生总是很多人追。”
很熟悉的一句话。
沈宥扯唇哂笑了声,看来对方早知晓了他的情敌身份,是有备而来。
裴禹低头笑了下,眉间浮现一抹怀念:“但尹昭在宁大没什么人追,是后来没有了的。”
“她那时成天在图书馆,坐地理阅览室的窗边,总有男生去搭讪,她就换了个写着「已有男友勿扰」的手机壳,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只要路过,就能看见。”
“然后她就再没人追了。我们学校很多人都知道,她在爱一个死去的人。”
见沈宥皱了眉,裴禹又加了些唇角弧度:
“而我,也不打扰地,喜欢她很多年了。”
“不打扰?”
“暗恋?”
“喜欢她,很多年?”
沈宥薄唇轻碾,淡淡的嘲讽语气,目光如冰棱一样射过去,又哼出一声嗤笑:
“裴老师,真是敢说。没想到当老师的,也这么信口开河。”
“沈总,我比你认识她更早。”
裴禹只平淡地重述了遍事实。
“昭昭说,她去年才认识你。”
沈宥开始怀疑他们宁大是不是把表演课当必修课程,一个比一个能装会演:
“裴老师,我请教下,你是怎么忍住这么多年不联系她的?如果命运不安排,就准备不打扰一辈子?坦白讲,我爱上她以后,一天也离不开她。”
浦老师已又低了头在核对植物,宽肩厚背佝着而更显敦实,偷笑似地晃了晃。
裴禹有些无奈:“沈总,这世上爱情有几百种——”
沈宥不耐烦地打断:“你说你爱她,她立了个纸牌,你就放任她活在过去?爱一个不可能的人?你看不出她有多绝望吗?出名?你们学校是不是还一堆人在背后嚼她舌根呢?”
“我要是早点认识她,随便她跟我怎么闹,我也要去把那破手机壳给扔了。”
说着一顿,他会撕吗?
他会的,沈宥忽然想明白。再来一次,就算他还是搞不清楚状况,不能第一时间察觉他爱她,他也绝对不会放任尹昭不管。靠近她一直是他的本能。
裴禹的眉头折起,平静面具终于多了道裂缝:“沈总,我想你应该学会尊重一下别人爱人的方式,包括她的,我的。”
沈宥冷笑,偏过头,一脸好奇地提问:
“你怎么好意思和她相提并论?那个人离开之后,她就活成了那个鬼样子。你有过吗?体会过吗?不闻不问,怎么可能呢?”
那是和影子一起生活的感受。
分不清现实与虚拟,无时无刻都在被提醒她的存在,即使她已经不在身边了。
裴禹显然没明白他在讲什么,木着一张不赞同的脸,目光冷静到,像在面对黑板拿着粉笔解一道样题。
沈宥懒得再解释,只夹枪带棒地讥讽,往人心里埋暗刺:“裴老师,我劝你这些话,别拿去她面前讲,她可比我聪明多了。你的这些小心思,在她那一览无余。”
他恶意满满地诅咒:“她不拆穿你,是她体面,不代表她真的信。她最擅长说谎了,面上夸你,心里指不定怎么——”
哐当。
浦老师手中的放大镜晃了下,想拿稳,手肘就撞倒了桌上保温杯。
“——在嘲笑你。”
沈宥果断弯腰出手拦截,接住滚落的水杯的同时,坚持说完。
“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所为。”裴禹这回连沈总也不称呼了,直接沉了脸,几乎是夺过了水杯:“老师,我去给您加点水。”
沈宥挑挑眉,把裴禹也目送走了。
回头一看,满头银丝的浦老师正意味兴然地盯着他,不像个作痴作聋的家翁,倒似个想掺和一把的顽童。
沈宥立时坐正姿态:“刚刚的话,您别告诉尹昭。”又揉着额角,装头疼:“我平时就说不过她。”
浦老师笑呵呵点头:“尹昭是很能说的,我妻子给她做心理辅导时,也很头疼。”
“您妻子?”沈宥疑惑,尹昭没提过。
“她以前在宁大教心理学,去年走了,我一个人在家——”浦老师多琢磨了一秒用词,笑容和蔼:“有点无聊,小裴建议我来这住住。”
“那您一定能明白我。”沈宥忽然觉得这一票可以争取下。
浦老师鼓了下腮,不赞同地摇头:“小裴是我学生,我最清楚不过,条件绝对算良配。关键是他性子淡,正合适尹昭的情况。两人都懂事,又志同道合,是能举案齐眉一辈子的。”
“举案齐眉?不过是退而求其次。”
沈宥张口反驳,他本以为浦老师能感同身受,不想却听到了这番话。
浦老师就叹了声:“至亲至疏夫妻啊。”
沈宥愣在了竹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竹条缝,如醍醐灌顶一般出神许久。
浦老师当他懂了,刚往下去看一株绿色的水母雪兔子,就听到他执迷不悟地来了句:“我和昭昭再不会了。”
他经历过,但不信奉,还非要反着来。
浦老师唇角向下,摇摇头,不再管他。
沈宥安静了会,目光越过浦老师肩头,落向不远处正温柔待客的尹昭,缓缓道:
“您说她与裴禹志同道合,是指教书,还有研究这些植物吗?那您可能太小看她了。”
裴禹恰在此时回来,不咸不淡道:“无论她想做什么,她会留在这的。”
沈宥手支着额角,很是困惑:“裴老师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留在这呢?因为我的工作吗?我又不缺钱,完全可以为了她换一份工作,我看教书也挺好的。”
裴禹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笑了,没再与他争个是非对错。
*
这晚没聊透的话题。
却在第二日的山顶上又一次被讨论。
裴禹一早等在餐厅,要陪浦老师出发,翻过扎西哑口下切到怒沧江边的干热河谷,那里有最后一簇未被探险过的茂密植被。
浦老师尝了口咖啡,笑吟吟说该是今年最后一次野外考察了,又问尹昭去不去。
沈宥就看见尹昭一秒犹豫,目光飘向屋外正络绎进山的游客,周末人明显多了许多,她歪了点脑袋,然后就应下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昨晚她还说她今天不进山的。
看见她今早乖乖戴上手表的好心情,登时就没了。
好在沈宥的登山包如今一背就能走。
“我也同行。”他向他们微笑,很友好。
浦老师年近古稀,野外考察一趟不易,打算在山中扎营过夜,杂物甚多,请了仁钦大叔和他家儿媳曲珍牵着骡子来驮。
六人一骡,沿着溪流向上回溯,在原始森林中缓行。
云杉已经够高了,遮天蔽日覆下阴绿,大果红杉更是巨人一般的存在,她拼命昂了头也未能望到顶,和傻狍子一样,傻得要命。
不过,恰有灿阳,曳着尾巴溜进林间,在她眸子里照出一小汪湖泊,苔藓也从泥土里翻出新绿,怪好看的。
香柏是比不过高的,只拗出优美枝桠。
她似乎很喜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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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叶的气味,风吹过,摇着针叶大把洒落,她捡来问他好闻吗?知道是什么吗?他知道的,却摇头说不知。
她还爱捡各种颜色的叶子,掌心擦一擦揣进口袋,翠绿、金黄、赭红,每一片叶子,浦老师都有说头,他只是羡慕。
爬至半山腰。
森林退至边缘,落叶松十分慷慨,把用不完的明黄颜料泼了过去,染出金黄草甸,仰头已望得见垭口高高立于灰白岩壁上。
就在这地方,手机偏偏执着响起。
沈宥扫过号码,果然是Brian自己给他来电话了,不得不接起,谁料才往前迈出一步,信号就开始半断不断。
进退两难。
他打过手势,示意尹昭他们先走,转身往林深处走了几步,垂首专心讲起电话。
咔吱,踩过几根断枝,他也未察觉。
挂了电话,回头却见尹昭独自倚坐在一棵倒伏的冷杉枯木上等他,不知在和过路游人讲些什么。
沈宥走过去:“抱歉,工作上有点事。浦老师他们呢?”
“我让他们先走了。我不去河谷,本来也只是暂时同行,没必要让他们等。”
“那我们继续走吧。”他眯眼望了下垭口。
“好。Brian要离职?”她走进草甸。
“嗯。”沈宥有点心烦。
“原因?”
“我上个月在元盛推行了轮值CEO。”
“几个人轮?”
“我,Jessi,Brian和Felix”
“唔……可以理解。这些人里头,Brian大概只服你一个。他准备去哪?自己单干?”
“说在接洽一家美元基金。”沈宥低头避开草甸上盛开的紫菀和龙胆:“昭昭,我可能得回一趟宁海。”
“明天?我开车送你?”
“都不挽留一下我吗?”
沈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纤细,蕴着向前的力,像吹过荒野的风。
“你去忙工作,我为什么要拦你?”
“我并不一定要留下Brian。”
“Brian有能力有魄力,人还亲和,他那条线上的人都很服他,Kelly?Steve?还有他的客户,说不定都会跟他走。”
“走就走吧,洗个牌也——”
尹昭回了头,一群飞鸟越过天际,在她眼里划过揶揄的笑。
像在说,真的吗?
他们费了点力,最后一段的碎石坡实在难行,坡度又陡,手脚并用才爬上垭口,坐在大石头上喘气。
山川河脉都在脚下,只是有点抬不动脚。
泛着幽蓝微光的冰川也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只是隔着一整个山谷。
4200米海拔。
沈宥瞥一眼手表,额头有汗珠渗出,山风从冰川来处涌起,抽丝剔骨一般凉。
他刚要拿袖子去擦汗,尹昭的小方巾已经落过来,她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士力架。
“你还好吗?”
“你的口袋是小叮当吗?”
“要测下血氧吗?”
沈宥摁了两下手表,等待。
望着在巨大且布满裂缝的冰川压迫下,依旧想要伸手牵一朵云回家的她,忽然之间,情不自禁想要聊一些过于宏大的命题。
在她要走时告白,在她不回头时求婚。
在人类最渺小时谈人生。
他在她面前,一向有点离谱。
“尹昭,元盛是我创立的,我为它投入了太多。沉没成本,生活惯性,你说过的,忙碌会逼着你向前,这是你走出过去的方式,但也是我们走不出过去的枷锁。”
“元盛总有一天该离开我去运转,这是迟早要做的事。无论Brian是怎么想,认为我不够信赖他,让渡了他的利益,或者是想要趁机搏一把……”
尹昭支着下颌,与他点头。
Brian太心急了。沈宥是要放权,但不是甩手不要元盛了,在权力过渡的关键时点,他不可能去扶持一个足以与他抗衡的力量。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
沈宥感觉好些了,他喜欢她无条件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他摘下手套,挤出笑,想捏她脸:“也说不定被他看出来,我是个恋爱脑了?所以用脚投票,决定给自己换个老板。”
她只是习惯性地偏开脸,躲了下,他就收了手,语气也变得严肃:“昭昭,无论他走不走,我都不会改变。这是我深思熟虑后为自己选的路。”
沈宥将双臂撑在膝盖上,望向目之所及的森林、草甸、湖泊、冰川与山峰。
“人在三十岁之前,是被推着走的。求学就业,不及想清楚,就得在倒计时前做决定。
“我身边的很多人就这样,选了长辈铺好的路,简单也合算。”
“我本来也想这么选,只可惜我的外公外婆不赞同。他们给我自由,让我自己去想,想自己该去向何方。给我出了道大难题。”
他的人生是一整片旷野,无处不可去。
最重要的是,他想往何处去。
“我上次去解这道题,是决定回国那次。这几年,光顾着忙元盛的事了。元盛凝结了我太多心血,反而束缚了我选择的自由。”
“其实,来你这很好,休个假,重新想想自己要做什么,只是——”
沈宥低头瞥了眼手表。
日光照耀冰川,折射出冷调的光,为他的脸色添了几分白,嘴唇也微微发紫:
“昭昭,我可能有点高反。”
尹昭拧眉,一把拽过这人的手。
血氧73。
沈宥什么也没管,只埋头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