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最前排是两人坐着,一旁放了个木桶,里面堆着兽皮。
裴涣还看见一个熟人,他之前在林知微身边见过一次的军师周礼。
天色虽然已经暗沉下来了,却依然闷热冒着热气,就算有一个哥儿在旁边扇风递水,两人额头和鼻上也挂上了汗珠。
排在他前面换东西的汉子看见周礼坐那儿又敬畏又心虚。
“这个字上次我说过吧?”
周礼拎起一张印了“猪肉”字的兽皮,无语凝噎。
“又给忘了?”
“嘿嘿…”
那汉子不自在的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一脸傻样,给周礼越看越气,心里还有些挫败。
周礼知道寨里不少汉子对他推行这个很有意见,不如之前直接发东西方便,但乱世已至,寨里能顶事的人太少,他想培养一些能顶事的帮手,识字只是第一步,却恰好卡在了第一步。
小兵不识字可以,但要成为能带兵打仗的将领,除了身手,不识字怎么行呢?他时间不够,不能教寨里全部人,只能抽空先教教选出来的小队长,可惜没什么成效。
拿到物资的汉子不知道周礼的想法,他们这些庄稼汉子一辈子没见过字是怎么写的,寨主教习武他们能撑下去,这军师教认字他们是真的不会,当天学当天忘。
寨里快一百个小队长,现在能认识兽皮票上全部字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和他一样,费大劲也记不住。
这些山匪不认字,一股脑把全部的票都给他俩中的一个,然后听他们念上面印得啥,再从中选了让后面的跑腿的去库里取,费时间又费精力,也难怪这么慢。
好不容易到了裴涣,他把印了“屋”和其他家具的兽皮放在桌上。
“这些都换了。”
“都换?”
习惯了给其他汉子把上面字全部念叨一遍的周礼还怪不习惯,其他山匪都是让他念一遍再挑着换,拿起兽皮再抬头看裴涣,嚯,原来是来了一个认字的。
正经坐诊的大夫都识字,因为要读医书开方子,但也有不识字的,乡间的赤脚大夫或者游医大部分就不认字,靠累积的经验治病。
但看裴涣挑出来的兽皮票,这个年轻游医大概是认字的。
周礼看裴涣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香饽饽,和山里的文盲蛮子呆久了,天天教些幼童启蒙的课,他感觉自己这么多年读的书都要不认识了,这下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识字的年轻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然后他就不由分说把裴涣抓了壮丁。
“再搬一把木椅过来!”
木椅搬来,周礼笑眯眯把裴涣按到椅上。
“裴大夫应该不忙吧?不着急就在我们这儿吹吹风。”
“那我的屋呢?”
裴涣被他强硬按着坐下,然后看自己面前莫名其妙排起队。
“给你留着呢!放心,这次别人都没分到屋,屋子什么的,裴大夫随便选。”
周礼一边说一边招手让排队的人上前来。
半个时辰过去,总算把所有人要的东西都发完,裴涣觉得自己都快要不认识“布”“糖”“盐”几个字了,每个人上来都要让他说一遍手里的票,口水都要说干了。
“军师想要这样教人认字?这般好像行不通啊?”
何止行不通,裴涣觉得这样耗费时间和精力不说,一下来根本没有几个人能记得的,只记得可以抱着战利品高高兴兴回家了。
周礼叹气,他也同样发愁,寨里的汉子和小子们平日里事情很多,不能像那些学子一样花整日的时间学字,他开的识字课次数少、人也多,效果一直上不去,就有了这个把字融入他们日常生活的想法,没想到实施起来这么困难。
都是普通的庄稼汉,能挑出几个做将资历的已经是难得,是他太过想当然和着急了。
想到以后要是打仗传信,连个认字跑腿的人都没有,周礼越发想叹气。
寨里的好小伙都是寨主一招一式教出来的,令行禁止,说句大话以后肯定是能打出名头的,但他和寨主都不想他们只能当上阵提着脑袋冲杀的小兵。
“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周礼微微点头,他没给裴涣说什么培养将士的话,只说:
“总在山上也不是个事,寨里也是想着,以后若是局势稳定,下山以后大伙儿能多点安身立命的本事。”
裴涣赞同点头,心里却没相信周礼的话,谁会用训私兵的方法训山匪?平日里种田种地,也不去打家劫舍,山寨里最大的事就是训练,所有青壮年都往死了训,所有人都被锁在这座山上,不准外出。
虽然没见过别的土匪寨,但他也知道这个寨肯定是不正常的。
裴涣脑中一转,冒出一个想法。他面上夸奖寨主和周礼都是细心人,会为手下着想,然后说周礼这认字方法和他学的时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周礼随口一问,都是一样的字,再怎么学也写不出别的用法。
“我小时候,只学了几十个小字,然后就能看懂几乎所有启蒙书了。”
裴涣一脸矜持,兽皮上的字字形复杂,但他都能囫囵认出来,原本可能不会写,但看了一眼后也大概能写了,就是不敢保证会不会缺胳膊少腿。
矮子里面拔高个,虽然端着的是半文盲水平,能说能读,会认字不会写,但裴涣就是敢揽这瓷器活。
这里人说话与他其实有些许口音上的区别,但在他刻意练习下,这点区别也无限缩小,那他就没什么顾虑了,把末世现成的拼音学习法按照这里的发音修改,再搬过来便是。
“真的?”
周礼不信,他都教了几百个字了,这些山匪该文盲的还是盲,怎么有教了几十个就能学会的?
一直低头摆弄桌子的老何也抬起头来正眼看了裴涣:
“小友可莫要说大话。”
“我回去把这几十个小字写出来,明日给你们看,你们就明白了。”
裴涣眨眨眼,这里的人认字都是死记硬背,他回去把古语版拼音琢磨出来,他们就知道这样学的好处了。
“那这样,你明天酉时来这里等我。”
周礼挑挑眉,也没说自己信还是不信,吹牛谁都会,是骡子是马溜溜就知道了。
周礼让人把裴涣换的家具都给他搬过去到屋里,裴涣朝他笑了笑,在周礼和老何的注目礼中飞奔离开。
天已经暗了,他可得去石屋里把行李拿走,今晚就搬家!
石屋里的东西都被裴涣收空,就算紧赶慢赶下,他也只能顶着夜色把床铺好,随便擦一把脸洗漱一下就睡觉。
周围只有虫鸣和树叶刮蹭的声音,末世里熟悉的寂静很快涌了上来,裴涣以为自己离开了嘈杂的人声会睡得很好,没想到自己失眠了。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了低沉的细语声在靠近。
是负责夜间巡逻的一队汉子,这里虽然靠近山林,但也离山寨很近,只有一堆空屋子,他们比在外围巡逻要放松,还低声聊起来。
等寨里的妇孺过几日搬回山寨来,他这里应该又能听到人声了。裴涣翻了个身,悄然睡去。
第二日,天一亮裴涣就清醒了。
末世的拼音不能照搬过来,现成的字母不用改,但需要修改一下发音和音调。
裴涣还得去上工,寨里现在让他跟着祝大夫,他要尽快琢磨出来。
没花太长时间,毕竟他也是捡现成的。裴涣用手沾着水把古语版发音表写了一遍,然后自己试着拼写。
时间紧,就这样吧,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经教书先生,要是有不对的地方就说自己记错了,再改改修正一下就好。
既混成了半吊子游医,又混了个半吊子先生,裴涣一点也不带心虚的,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他能医人能教人,怎么不算有才能了?
药房没开门,裴涣想了想,又去了伤房。
伤房里的人员减少了一半,轻伤的汉子躺不住,都跑了。剩下或是跑不动,或是被祝大夫强硬留下来的,纷纷向裴涣打招呼。
“裴大夫来啦?吃早食了吗?”
“恭喜恭喜,听说裴大夫搬家了?”
裴涣笑呵呵的与他们打招呼,在这里混了一顿早餐。
不知道祝大夫去哪儿了,他就在病房里转悠给其他汉子看伤口。
“我这能回家了吧?再躺我的武功都要废了!”
众人忍不住问他。
按裴涣来说,看这些人生龙活虎无处发泄的样子其实都可以放出去了,但他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被祝大夫关进来的,自然不敢偷偷把人放了。那老头可是会把他又扎成刺猬的。
他当做没听见打哈哈走了,出于同情还给了他们一小丢丢异能。希望他们能早日康复吧,闹了好几天了。
很快,祝大夫也过来了,还带了铁柱和正子。
“裴大夫,咱们来涨涨见识,跟你学习的。”
正子笑眯眯的,眼底暗藏不爽,他和铁柱昨天下午莫名其妙被祝大夫说了一顿,说基本功不扎实不长进,比不过别人。
裴涣沉默,那他今天这个实诊考验可要丢个大脸了。
后来,据在伤房里大气都不敢喘的伤员所说,那一天,裴大夫被祝大夫骂了一整天的“庸医”,口水被喷了满脸也不敢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