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里总写,时运轮转,岁星显灵。女郎幸得复世之会,手刃奸敌,报血海深仇。
她未想复仇,也不愿争抢刀尖血口,平淡此生,便是她所求。
孟休危何尝想,自己会成为那话本女郎,却是重生史里头,死的最快反派。
“恶女当死,天怒难息!温扶冬,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方睁眼,便觉天旋地转,沉溺般窒息,映入男子手腕……与干净衣裳。
鞋头泥渍,明绣牡丹,透着陌生而诡异之感。
显然并非她的。
脖颈掌心紧握,挣扎间,蓦然松手。
孟休危呛咳,心喊哪个不长眼的,真是狗胆包天,却见那弟子惨叫不绝,先是道哽咽,继而口吐白沫,腿一蹬,脚一抽,仰头没了气息。
“......”
死了?
方圆依山傍林,她盘坐石台,除却身前碰瓷弟子,便是飞虫也无。
这里是......断水台?
她怎么会在这?
见弟子当真死透,孟休危心喊冤枉,想起他方才所言,如今这幅身子,似乎被唤作“温扶冬”?
她左右摸索,拾起面铜镜。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孟休危微叹,瞧好些会儿,将铜镜纳入怀。
如话本所言,她真切活着,算不得欣喜,甚觉无聊。
与其豪言壮志,不如说活着可以,死了也行。前世愿了,她本不欲多活,谁知醒来,魂处异身。
如今景况而言,原身八成突发恶疾,驾鹤西去,她也并未夺舍,应是天道所为。
想想,无功不受禄,怎会有这般好事?天老儿定别有所图。
孟休危揉眉,决定先活两日瞧瞧。
不过……
她心有思量。
既令她重活,便晓得她性子,前世太苦,她定不会再做那等傻事。
死过一次,她看清自己的无能,知道她的傲世轻物,渺小而愚笨,迟钝又平庸。求何轰烈,叹何人比天高,她救不了世,也没有能力。
她不过红尘粟米,凡庸之辈,只想种菜晒浴,安稳度日。
救世?找别人吧。复仇?想得美。勤修俭学?去他大爷的。
前人入土,后浪更起,会有人胜过她的。
孟休危想得入神,“温扶冬”便“温扶冬”,隐姓埋名,为之种田奋斗,她也是愿意的。于是起身,却觉周身无力,哪哪都疼,运行周身气息,蓦然明了。
这身子根骨极薄,力不可支,应是迷药所致,身无灵力也罢,竟患心疾不治,怕是没得救了!
温扶冬咚地坐下,头痛不已。
她虽被叫落头鬼女,一不杀生二不害人,老实本分半生,却教人陷害而死,命运戏弄老实人?重生为这般苦鳖之躯?
依稀记得,断水台荒废多年,鲜为人至,弟子将她带至此处,怕是居心不良。
温扶冬索性打坐养息,待日落离去,却听身后步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华袍男子脚步飞快,遣人将其擒获,指着地面发青尸身,怒道,“好你个温扶冬,竟都敢在寒南山内杀人了!你这毒妇蛇蝎心肠,小志如此优秀弟子,待人和善恭敬,何时招惹你这妒妇,你竟妒心作祟,不顾同门情谊,害人性命!”
这男的不知是谁,上来便认定人是她杀,温扶冬好气又好笑,挣扎不得,只得道:“他不是我杀的!”
“休要狡辩!”那男子道,“此处就你二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温扶冬想,就不能他自己暴毙吗?又见身后另一女子抱臂来,嗤声:“父亲,三妹妹一介平术之辈,平日里胡闹惯了,你还当她晓得寒南山律令吗?境内杀人乃死罪,不过村野之妇,愚昧无知!我这做姐姐的,也不知她是如何变作这幅样子,你何必与她怄气!”
温扶冬了然,听这语气,想必与原身相熟,怕是积怨已久。碰瓷弟子死哪不好,偏死她前头,这不,让人遂了愿。
倒霉的!
“父亲不必怄气,与她这般人计较,只会气伤您的身体。”女子将唇高扬,眼底便有暗芒,就差将“可算让我逮着你”写于脸。
男子甩袍轻哼,不给她狡辩之机:“你愚昧善妒,心肠歹毒之最,竟下手狠辣叫人心悸!连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认,扶冬啊扶冬,我没想到,你虚伪至此!”
“你这虚伪之妇,既死不认错,便莫怪我不念叔侄情分,来人,把她给我拖走!带去仙来宫!”
“是。”
“……”
仙来宫位于主山之巅,乃圣君住所,温扶冬心道不妙,真被捉去,怕是少不得会见杨慎。
正殿豁然开朗,浮现三千阶梯,云雾与灵鸟,金莲生玉椅。那上头,似乎坐着个人。
身后使从猛将其踹倒,让她老实跪着。
她倒吸凉气,只觉地砖甚硬,见周遭之人皆瞪来,这才掀起眼皮,心道自己莫不是被所有人讨厌了?
这般想着,就听外头有人喊道,“她留不得了啊!”
“偷了仙来宫的鸡也便罢了,圣君圈儿里的猪我也不说了,今日我竟在她屋中找到这些......你瞧瞧,什么九阴白骨爪,绝世阴毒水?”
“这是她养的男宠手册!看啊,都已经九本,整整九本,写都不下了啊!”
“还有这,这是她上个月偷的钱……天呐,她简直是要把老夫家底掏空!”
“……”
偷钱?
男宠?
什么劳什子男宠?
温扶冬眉心跳得厉害,她何时干过这档子事?
白胡子老头义愤填膺,张嘴又是通数落,嚷得悬天之人连连闭眼:“你们倒是吵闹。”
他目光落下,忽看来,“你是……”
殿内静默,温扶冬将头埋更低。
“鄙人二弟之女温扶冬,圣君您见过啊。”此声近着,才觉是将自己捕来之人。
“原来是她。”圣君道,旋即颔首,“你便是温砚之小女……小三?”
“临潼山弟子惨死之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有人厌她,有人陷害她,血脉亲缘愿她入狱,到了仙来宫更遭人人喊打,重生为心脏病便也罢,竟还是个脑子不太正常的?
温扶冬简直头痛,欲开口,却听那人道:“你,抬头。”
忽而凉风过耳,那黄袍之影方还悬于天梯之上,转眼至身前。
金黄长袍越过人群,绣着莲花暗纹,停伫身前,瞧她不语。她将头埋低,未尽却在无言,又宛如多年前相谈,勾起遥远回忆。
他眼睛微眯,看着温扶冬,想起什么,又或是看穿什么,许久没说话。
温扶冬低垂的头,瞥见他藏于衣袖,紧握的手。他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许久,才松放。
她也想过,如若再见杨慎,会是何心情。
将他掐死,送与自己陪葬?还是好生折磨,偿还血仇。
杨慎骗她,算计她,害她背负骂名,她也曾悲愤、怨恨,恨他所为。她以为自己是恨杨慎的,眼下也应是。
可是没有。
她的心情无波澜,比想象……要平静许多。
三年以来,这是二人首次再会,她认出对方,杨慎也能凭感觉,立马怀疑。她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
而今,却只余低头无言。
她不曾抬头,那张脸已浮现识海。
“温扶冬?”圣君低头而视。
“是。”
“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抬起头来,让本君瞧瞧。”
温扶冬屏住呼吸,身后人群如鸦鹊静默,话中几分试探,不知该不该动。
他果真是生了怀疑……
见她无所反应,圣君沉默须臾:“本君叫你抬起头。”
身旁之人忙推了推她,四目相对,男人眯着眼,显然神思其外。
“怎……怎么了圣君?”有人大胆问。
平日里总见圣君和蔼喜笑,犯错也不过宽容从轻,还未见他这般严肃之态,不知该女有何特别,竟比杀人问责还要重要?
他摇摇头,闭眼:“无事,从前未仔细看,如今我瞧,温家小女竟有些眼熟。”
透明金线自他袖中飞出,缠绕温扶冬食指。
“你,是温扶冬吗?”
那双眼睛褪去伪装,渐露经年戾气,似怀疑,更似逼问,如同深夜鹰鹫,令人不适。
温扶冬指尖微动。
此乃能辨真伪术式,杨慎生之印术妄虚破,灵气会寻息而入,镀刻通身筋脉,凡言语有欺者,将于瞬间绞杀首级。
她垂眸默然,有些想笑。
一时人皆不敢言,殿内便压抑极了。
九年相伴,真心相付,换得死无全尸,没人比她更了解此人。
他的卑劣,他的可憎,外表公正与内心腌臜。
三载未见,他面容苍老,老得快,那双眼也愈发难藏。
只是可惜,圣君老儿,你怕是不认得姑奶奶我了。
“还是说……”温扶冬抬头,瞧清他嘴型。
你不是真正的温扶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