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洒在筒子楼斑驳的墙皮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江与月沿着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快步走着,只想尽快回去,不然王翠花又有得骂了。
就在离胡家不远的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一个身影突兀地堵在了前面。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列宁装,身材不高,有些发福,肚子微微腆着。
堆满了横肉的宽大脸庞上,正努力挤出一种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却因为眼角的皱纹和浑浊的眼球,显得格外油腻和虚伪。
他背着手,就那样站着,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匆匆走来的江与月身上。
江与月心头猛地一紧,脚步一刻也不敢停留。
她飞速在记忆里搜索,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张脸,这是个陌生人。
见她快速走过,男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他往前凑了一步,一股混合着烟草和汗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哟,你是胡厚根家那小丫头吧?叫月丫头,对不?”男人的声音故作亲昵,黏腻得让人不适,“走这么急?赶着回家呢。”
听到这油腻的声音,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江与月脚步顿住,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微微缩起,双手下意识地绞紧了破旧的衣角。
这是原主长期处于不安全环境中形成的肌肉记忆,是原主面对外人的本能恐惧。
“别怕。”男人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又往前凑了半步,那股难闻的气味更浓,“我是你爸……呃,你胡叔的朋友,我姓刘。”他浑浊的眼睛在江与月单薄的身躯上扫视着,尤其是在她泛红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处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某种令人作呕的兴味。
姓刘,是那个刘副主任?江与月侧着身子,绕过这个堵路的男人:“我得赶紧回家了,您走路当心些,这巷子年久失修的……”万一踩着碎玻璃碴子,多不值当。
“哎,急什么!”男人似乎还想伸手拦她,但江与月像只兔子,猛地往旁边一闪,动作迅速地擦着男人的身侧冲了过去。
“哎哟,谁扔的玻璃碴子,扎着人了不知道吗?谁?究竟是谁?”江与月身后,男人愤怒的声音传来。
“呵。”江与月呲笑一声,往嘴里塞了块巧克力,“好狗不挡道。”
避开刘副主任当然不是因为她怕了,只是现在这个身体还没完全调养好,力气弱得扇人巴掌都像是在挠痒痒,再加上这个时代的特殊性,稍有异常就有可能被冠上“特务”、“间谍”的标签。
只能小心翼翼、自然而然的、稳妥的改变,毕竟她也不想被迫离开这里。
走进弥漫着馊味和煤灰味的狭窄巷子,江与月推开门,迎接她的是王翠花那张刻薄拉长的脸,叉着腰站在逼仄的院子里,活像只愤怒的老母鸡。
“死丫头!你属乌龟的啊?报个名磨蹭到天擦黑回来!”王翠花尖利的嗓音响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与月脸上,“你胡叔呢?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江与月低下头:“胡叔他工友说,厂里有事情,让他赶紧回去。胡叔跟着工友去厂里,就让我自己回来了。”
王翠花眉头拧成了疙瘩,但眼下更关心另一件事。
她不耐烦地挥着手:“行了行了,厂里就离不得你胡叔。”紧接着,那只枯瘦的手掌就摊开在江与月面前,“拿来!”
江与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茫然:“拿……拿什么?”
“装什么傻!”王翠花声音拔得更高,眼珠子瞪得溜圆,“当然是下乡补贴!那么大一笔钱呢,你还敢藏私不成?赶紧交出来!”她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几乎要戳到江与月的鼻子。
江与月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老实巴交,甚至有些迟钝的样子:“没……没领钱,知青办的同志说,下乡补贴要等出发那天,集合点名的时候才统一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委屈”,“公家单位都是有章程的。”
她根本不怕穿帮,王翠花在这一片是出了名的泼辣刻薄,人嫌狗厌,平日里除了占便宜就是嚼舌根,周围邻居都躲着她走。谁会主动跟她聊知青下乡的具体流程?
至于胡厚根,他现在都自身难保了。
“什么?”王翠花一愣,随即脸上涌起浓烈的怀疑,“要等出发才发?你没骗我?你个死丫头片子,是不是想私吞?”
“没……没有。”江与月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神惶恐又真诚,“我不敢说谎。”她适时把那个破旧的布袋子掏出来递过去转移王翠花的注意力,“这个,户口簿……”
王翠花一把夺过破布包:“谅你也不敢。”王翠花根本没打开布包细看,狠狠剜了江与月一眼,“你个吃白食的。告诉你,等补贴发下来,一分不少都得给我交上来!敢藏一个子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她骂骂咧咧地转身,扭着腰回自己房间,大概是去藏户口簿了。
江与月低眉顺眼地应着,转身走向自己房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话这么密,大概要咬着舌头了。”
“啊……嘶……呸……真是倒霉到家了。”
江与月听到王翠花的声音,咬着巧克力思考着要多备一些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饥饿。
……
直到深夜,胡厚根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味和颓丧。
王翠花立刻迎上去,压低声音:“怎么现在才回来。”
胡厚根一屁股瘫坐在破凳子上,双手抱着头,声音嘶哑:“我负责的机器出了问题,差点酿成大祸,查来查去,说我检查的问题,是重大过失,厂里说,要么我自己掏钱赔偿损失,要么降职。”
王翠花的脸也白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在她心里,胡厚根是顶顶有能力的人,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
那是因为以前胡厚根都能找机会甩锅,这次是“乌鸦嘴”的诅咒,锅甩不出去只能自己扛了。
“那可不能降职咯。”作为车间副主任的媳妇,她出去别人都会高看她一眼。
“两千块呢!”
“家里有……”
“家里那钱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