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晨光漫过苏晚萤的睫毛时,沈默的拇指还停在她手背上。
那片被体温焐暖的皮肤正在降温,像块被慢慢抽走炭火的玉。
他数着她的呼吸,一下,两下,第三下时,监测仪的轻鸣突然变得刺耳——不是因为声音大,而是太规律,规律得像被设定好的程序。
“B9井底……打嗝停了。”他对着空气复述她最后那句话,尾音在寂静里撞出回音。
昨夜她开口时眼底的雾气散了,却留下更浓的浑浊,像暴雨后混着泥沙的河。
他松开她的手,指腹在床头柜上蹭了蹭,那里还留着她昨夜按出的月牙形压痕。
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走廊,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像一根细针,戳破了病房的凝固感。
沈默突然起身,动作太急,金属椅腿刮擦瓷砖发出尖啸。
苏晚萤的睫毛颤了颤,没睁眼。
他摸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上悬了三秒,最终拨给市排水管理处的旧识。
“调B9井区的实时监控。”他站在窗边,玻璃上倒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对,现在。”
半小时后,他蹲在护士站的电脑前,屏幕蓝光把脸照成青灰色。
监控画面里,B9井底的暗褐色黏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露出龟裂的水泥壁,像老人脱水的皮肤。
他点击暂停,放大,井壁上一道湿痕引起了注意——那不是随机的水渍,而是某种笔画的起势。
逐帧回放时,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退去的黏液在重组,慢得像被按了0.1倍速的录像,横折、竖钩、最后一点收尾,竟凑成一行倒写的古体字:“食未尽。”
“它在消化。”他对着空气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小舟发来的视频。
画面里,器械室的地面泛着冷光,小舟整夜跪坐在地,双手掌心朝下贴住瓷砖,指节因用力发白。
此刻他突然抽搐,脊背弓成虾米,手指在虚空中快速跳动——是手语:“它在重读……我们没说出口的话。”
沈默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被撕碎溶解的拒收回信、苏晚萤制止他提问时轻按在他唇上的指尖、还有自己说“我不恨”时喉结的滚动……这些未说尽的、被截断的、悬在半空的“认知碎片”,原来都成了卡在它喉咙里的刺。
“就像吃鱼卡了刺,现在它疼得睡不着。”阿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靠在护士站门框上,穿洞的耳垂晃着枚生锈的回形针,“我昨晚在巷子里看到路灯闪,灯影里全是没头没尾的句子,什么‘其实我’‘如果当时’‘本来想’……全是半截子话。”
沈默转身时撞翻了椅子。阿彩没动,只歪头看他:“怕了?”
“怕,但更想知道它的胃有多深。”他弯腰扶椅子,指腹擦过椅面时摸到一片潮湿——不知是苏晚萤的汗,还是晨露。
周工就是这时推门进来的。
他背着个粗布包裹,身上带着老木料和松烟墨的味道,像座会走路的老祠堂。
“带了家伙。”他把包裹放在病床脚,解开,露出一排凿子,最上面的那把钝得能刮土豆皮,“字怕完整,话怕说尽。真正的‘缝’,是让人看出来这里本该有东西。”
他取出一块青石板,巴掌大,光溜溜的没字。
然后拿起钝凿,在石板上刮擦。
第一下,划出道半厘米的划痕;第二下,斜着叠上去;第三下,在角落点了个坑。
动作慢得像在哄孩子睡觉,石板表面渐渐爬满蛛网似的细痕,每道都没个完整形状,却让人盯着盯着,就觉得“这里该有个‘安’字”“那里缺了笔‘竖’”。
苏晚萤的手指在床单上动了。
沈默立刻抓住她的手腕,能感觉到她指尖的肌肉在抽搐,像有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食指,要在布面上写什么。
第一个笔画是横,第二个是竖撇,到第三笔时突然顿住,指尖重重压进布料,留下个小坑。
监测仪的脑波曲线突然窜高,像被风吹乱的火苗,三秒后又归于平稳。
“有效。”周工用袖口擦了擦凿子,“它啃不动这种半吊子的‘未完成’,就像狗啃核桃,硌牙。”
沈默盯着苏晚萤指尖的小坑,突然笑了。
那笑很淡,带着点近乎残忍的兴奋——他终于摸到了对方的牙床。
他连夜回了法医中心。
解剖室的冷光灯照在成排的档案盒上,他抽出近十年的解剖报告,拿起裁纸刀。
第一份报告的结论页“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被“唰”地撕掉;第二份的“排除他杀可能”被剪得粉碎;第三份的“符合高坠伤特征”被揉成纸团扔进碎纸机。
最后他只留下原始数据:“尸长172cm,尸斑呈暗紫红色,分布于背侧未受压处”“胃内容物约200ml,可见未消化的米饭粒”……这些碎片被他用麻绳捆成一沓,塞进铅盒。
周工来帮忙刻盒面时直摇头:“这名字够疯的。”他凿子落下,“昨夜梦见我妈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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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三十七个元宵”几个字歪歪扭扭爬上盒盖,像喝醉了的蚂蚁。
凌晨三点,沈默抱着铅盒走进B9井区。
井底的黏液已经退得干干净净,水泥缝里钻出几株野草,叶子上沾着星点黏液,在手机电筒光下泛着幽蓝。
他蹲下身,用解剖刀挖开地面,潮湿的泥土混着铁锈味涌上来。
铅盒入土的瞬间,他听见地下传来闷响,像有人在拍皮球,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地面轻微震颤,他的鞋跟陷进泥里半寸。
“困惑了。”他对着井口说,声音被回音放大,“你吃惯了完整的故事,现在塞给你一把碎玻璃。”
返程时路过老邮局,阿彩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废弃的绿色邮筒歪在墙角,铁皮上锈出个拳头大的洞。
她摸出喷漆罐,在筒身上喷:“此箱已坏,投信无效。”最后一个“效”字的捺画故意多拖了半寸,像根断在血管里的针。
那晚沈默做了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在童年的老房子里,母亲坐在灶台前,手里捏着封信。
“明明写了,怎么说没写过?”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妈妈,我今天在幼儿园吃了三颗糖,两颗给了小舟,一颗藏在口袋里化了’……多好的信。”
他惊醒时,掌心的旧疤在渗血。
血珠落地,“啪”地凝成枚微型邮戳,印文是“查无此人”。
窗外的晨雾不知何时开始旋转,很慢,很慢,像只巨大的眼睛,正努力对焦。
回到病房时,苏晚萤正望着窗外。
晨光里,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影子。
他走到床边,她转头看他,眼神清明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玻璃。
他伸手碰她的手背,她没躲,反而轻轻勾住他的小拇指——不是握手,是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像在确认什么。
监测仪的轻鸣还在继续,规律得近乎虚假。
走廊里传来护士换班的脚步声,这次很近,很清晰。
苏晚萤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松开他的小拇指,食指在床单上慢慢划出一道横,又停住了。
沈默突然想起周工刮过的青石板,想起阿彩多拖的那撇,想起铅盒里那些没头没尾的解剖数据。
他俯下身,贴近她的耳朵:“想说什么?不用急着说完。”
她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有一滴泪顺着鬓角滑进枕头,在棉絮里晕开个浅灰色的圆。
晨雾还在窗外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