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月份大了,这次南下之行虽然只有短短十天,伊塞诺弗列特却格外疲累。她人才坐上回程的马车,眼皮就开始打架,但她不能睡过去,因为从码头到后宫都有百姓驻足围观,她不能做任何不体面的事,哪怕他们其实不清楚她究竟是谁。
她没去看那些振臂高呼的人群,也对抛洒来的花瓣无动于衷。拉美西斯登基已有三年,他也是个将近三十岁的人了,却还热衷于他人的奉承。伊塞诺弗列特只觉得头疼。要知道人总会输在他们最爱的东西上。
“母亲。”
她转过头去。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大女儿,宾塔娜特。她继承了祖母水汪汪的蓝眼睛和卷曲的棕褐色头发,说话温柔、笑容甜蜜。虽然宾塔娜特现在还是个小姑娘,但伊塞诺弗列特敢保证,再过几年,没有人能无视她女儿的美丽。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是件好事,但快乐之余,伊塞诺弗列特心中的担忧每日俱增。凯美特的女儿拥有继承权。王室对此更加敏感,为了不让人间之神(他们如此宣传)的血脉外流,法老的女儿们经常终身不嫁。那些稍受重视的,不是被安排嫁给自己的兄长,就是要嫁给自己的父亲。虽然这种婚姻往往有形而无实,但也有法老会因个人的趣味,令自己的女儿怀孕。
伊塞诺弗列特从不把自己的信任放在丈夫身上。他们成婚已经将近十四年,陛下也用实力证明了她决断的合理性:或许他当王储的时候还算是个人,但拉美西斯法老完全是个祸害,他到哪里都要搜罗漂亮的姑娘,各地达官显贵也争先恐后地为他献上女儿。法老乐见其成,但基本过了一两夜就会把她们一个个抛诸脑后,留下一个烂摊子交给她处理。
为了不让那些姑娘睡进马厩、牛窝,伊塞诺弗列特好好合计了一番,打算找个好时候就把计算结果拍到拉美西斯法老脑门上,建议他收敛些。
一想到宾塔娜特可能也要走上与她们类似的道路,而把她拥入怀中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就满心愤怒,最想做的事情是骂法老是条恶心的烂蛆。
但如果宾塔娜特自己愿意呢?伊塞诺弗列特知道宾塔娜特有多么乖巧懂事。三岁以后,她就从未哭过,她日渐长大,也不喜欢动人的歌谣和俊俏的男孩,只对自己作为公主的责任情有独钟。
天杀的。伊塞诺弗列特只觉得焦头烂额。她十二岁嫁给王子,二十二岁的时候与原本的亲人断了所有联系,然后她连原本的名字都失去了,现在,她除了责任别无所有。
伊塞诺弗列特感觉自己是个哑巴弄臣,脑袋里尽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歌谣,但却不能歌唱。
我不能回头。她咬牙切齿,痛恨自己的软弱。我也不能逃跑,我绝不认同这种可能。
“母亲?”宾塔娜特又呼唤了她一遍,“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时候能骑马。”说谎对她来说就如同本能,“旺财已经死了。马的寿命要长些,我希望能多和黄金船相处。”
旺财。伊塞诺弗列特感觉这个发音是如此遥远。那条好狗死在拉美西斯登基后不久,同天,拉美西斯就下令为她赐名,并命人将旺财做成木乃伊,放入陵墓。或许旺财真的带走了一些什么,但她自己也说不准。
“等您休息休息就能骑啦。”宾塔娜特微笑着安慰她,“黄金船还是壮年呢,有的是活力,它不是经常朝着人吐口水?”
那匹栗毛马小的时候温驯乖巧,年纪大了却变了个性子,喜欢缠着别人玩闹,如果不陪它,就会闹脾气,而且它热衷于做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动作,比如啃栏杆、发出怪叫和朝人吐口水。它还很聪明,分得清顿顿饱和一顿饱的区别,在戴着珠宝的人面前就会乖巧可爱,而且喜欢吓唬小孩。
在后宫搞“结义”的仨小子就被黄金船惩治过。他们拿着胡萝卜,把马厩的马儿们都逗了一遍,只有黄金船不吃那套。发现他们不是真心投喂后,它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们,释放了一波生化武器。据她儿子的说法,他们跑了好远都能听到黄金船的怪叫。
想到这里,伊塞诺弗列特笑了。跟孩子们开这种玩笑自然没事,跟法老开就是杀头的问题了。“我只希望它不会被做成肉汤。”
“放心吧,母亲,那匹马比吃鱼油长大的猫还要聪明。它对着父王只会打滚,连泥巴都不会带给他。”宾塔娜特晃了晃她的手,向她撒娇,“说好了,以后我陪你骑马,今晚你要继续教我下棋。”
她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
“你不是不喜欢骑马吗?不用勉强自己,而且就棋艺上,奈菲尔塔利比我出色,你可以先回王宫,跟她学一学。”
“才不,”女儿撅起嘴巴,小声反驳,“而且明明是您赢的次数更多嘛。”
无论宾塔娜特在弟弟妹妹面前多么有个姐姐样,她今年也才十三岁,还是个会对母亲撒娇,认为母亲天下第一好的小孩子。没有母亲会讨厌子女的信任,伊塞诺弗列特也是如此,但告诉他们事实,让他们学着接受失败,并在那基础上拼搏奋斗更加重要。
“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战术上的差距。我的脑袋里装着很多阿哈棋的理论,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很多。”
玉泉宫里的书籍数不胜数。何知宁记得有一套国际象棋百科全书,全套五本,光是法兰西防御及其变例就讲了两百页,紧随其后的是四百多页的西西里防御。这还只是开局,中盘的陷阱,残局的收割......好像在这64个格子中有无数可能。虽然泰雅和伊塞诺弗列特无法回忆起每种变例,但也足够别人研究好一阵子了,毕竟以一己之力撼动几百年世界棋手智慧的结晶是一件很玄幻的事。何知宁觉得这种可能比自己的穿越还要不靠谱。
但奈菲尔塔利让她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但奈菲尔塔利不一样。她有着别人没有的才华,而且,她爱棋甚过一切。每当我搬出一种新战术,她只需要最多十周就能走得比我还要远。”
随便别人承不承认,何知宁敢保证,如果这个姑娘晚生个三千多年,和现代专业棋手一样,从四五岁开始学习,待她十八岁成年,棋后的桂冠就是她送给自己的成人礼。
一想到这里,伊塞诺弗列特就为她而惋惜。
“但你才是我的妈妈。”宾塔娜特晃了晃双腿,有些郁闷地讲道,“我不管,我就要你教我。”
伊塞诺弗列特倒不是不愿意教她,只是她们到了后宫也没有休息的时候,如果宾塔娜特直接回王宫,大概还能歇一歇。“那你就得先帮我应付弟弟妹妹们了。”
“好!包在我身上!”
宾塔娜特立刻欢快地笑起来。她多笑笑是好事,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童年将会在何时结束。伊塞诺弗列特由衷地期望不是现在,但答案或许恰恰相反。
他们南下不是没有理由的。拉美西斯法老和奈菲尔塔利王妃为耶布新修缮的神庙主持典礼,而伊塞诺弗列特则负责对耶布的城镇改造工程进行验收和评估,以及检阅更南方的库施地区的田地和酿酒厂。
修缮神庙的计划没什么可说的。不论王室对神庙的态度究竟为何,在河流泛滥的阿赫特季,农民们总要有处可去。在无法耕作的时候,他们会被政府征召,为法老新建或修缮神庙,换取相应的生活物资。这是凯美特政府常用的国策。前五年,耶布的人民都在为城市排水系统而劳作。这年宣告竣工,后面他们也需要有地可去才行。在没有新的工程计划的前提下,提出修缮神庙是最保险的做法。
值得细讲的是伊塞诺弗列特的工作。尤努的城市改建成功后,这十四年来,改建就成了凯美特的主政策。工程基本由北向南进行,因为北方的三角洲地区田多水多,生活废物多,改造收益最明显。虽然在这期间,凯美特也遇到利布地区游牧民族的骚扰和库施地区的反叛,但王室的处理更加迅速。
在塞提法老统治的第五年,凯美特发兵,挫败在边境徘徊的游牧民族,并长驱直入,对利布地区的绿洲进行扫荡。当年还是王子的拉美西斯也跟着父亲上了战场,虽然他回国后一直鼓吹自己的功绩,但伊塞诺弗列特猜他并不在冲锋的行列中,因为塞提法老其他的儿子都太小,一个孱弱的继承人对任何家族来说都是灾难,对王室尤甚。无论法老如何宣传,但他与他的儿子都是血肉之躯。让已经成为摄政王的王储在对付区区游牧民族的战斗中负伤,乃至死亡?他只有疯了才会那么干。
这一猜测在塞提法老统治的最后一年被印证。那是大军临行前的一夜,泰雅本该入睡,但他的丈夫晃晃悠悠地闯了进来。她本以为他喝了些酒,但王子的身上没有丝毫酒气,眼神也很清醒。泰雅自然要询问他的来意,然而拉美西斯没有回答,好像握着她的手就已经用尽所有的力气。
很久之后,当泰雅困得都要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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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她才听到王子的话语。那声音很轻。有那么一会儿,泰雅怀疑他在说梦话。
“泰雅,你会为我祈祷吗?”
不会,我有一堆比祈祷更有意义的事要做。她强行打起精神,回答道:“当然会。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拉美西斯看了她好一会儿,告诉她好好休息,然后起身。泰雅困得要死,但还是跟着他站起,同他道别。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和梦话没什么区别,伊塞诺弗列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拉美西斯迈出几步,又忽得转身。
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泰雅在哆嗦中醒了个彻底。然后,她听到拉美西斯断断续续的叙述。虽然他说的很委婉,但泰雅知道他在害怕。人生和歌谣从来都是两码事,上一场战争他意识到了这点。自己杀人和命令他人杀人是两个概念,这就是为什么天性残忍、性格狡猾、工于心计的人最适合战场,但拉美西斯生下来跟这些形容没有太大关系。他只能慢慢地学,所以,上次战争拉美西斯虽然率军不少,但做的更多的是打扫战场的活计。这次塞提法老让他做前锋不是因为儿子有了长足的进步,而是父亲感觉自己愈发力不从心了。
伊塞诺弗列特不知道拉美西斯想要得到什么回答。她只记得泰雅很平静地安慰他,因为很困,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说的了,反正都是从预定好的台词随便抽了一条出来,只要能取得拉美西斯的信任都是小问题。
或许是那番话确实触动了他,从战场归来的拉美西斯找她的频率明显回弹,甚至纳胡特都跟她开玩笑,说什么他每在其他女人那里过一天,就会在她身边待三天。这个形容实在太抬举她了。泰雅不觉得自己那么重要,但拉美西斯确实开始同她讨论一些正经话题。
比如神权和王权。
凯美特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从理论上讲,法老就是最高祭司,事实上,大多数仪式也都围绕着法老展开,这些仪式又是全民教育的课程,凯美特的思想意识就是通过它们传播的。这就是为什么法老们尤其需要祭司集团的支持,但更加现实的一件事是,他们之间的利益其实并不统一。
拉美西斯就是在被祭司们屡屡“纠正”行为后找上她的。“我把战利品分给了他们一半,他们居然还不知足,真是恬不知耻!他们应该也上战场,多放放血就知道好歹了。”
她问:“他们要那么多做什么呢?”
拉美西斯冷哼一声,掐着嗓子,模仿某位祭司长说话:“我们需要加强与诸神的联系。”他又哼了一声,“联系。他们要的不是跟神的联系,他们想要的是跟我屁股底下这张椅子的联系。”
太棒了。时至今日,伊塞诺弗列特也认为那是拉美西斯最聪明的一个晚上。他终于注意到,凯美特的神庙其实不是个宗教组织,而是社会组织,再说明白点,它是个统治者们共有的俱乐部,至于神......
“亲爱的,别生气。”她温柔地对他说,“你知道的,内贝特从小到大对一切都有好奇心,总是提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其中有一个比起问题更像是笑话。”
“说来听听?”
“您也知道,天上诸神都十分伟大,而又热心。祂们时常借由祭司之口给予凡间指引,但有趣的是,到了祭司之间互有冲突的时候,神明就会保持沉默,而我们的祭司也尽职尽责地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
“什么?”
她无比温柔地回答:“抓阄。”
拉美西斯闻言哈哈大笑,甚至拍起自己的大腿。“确实是好笑话。”他转而问,“那你又是怎么觉得的呢?”
“您知道的,我只不过是个军人的女儿。我对神庙事务了解不多,”她回答,“但我知道今日众神对百姓来说有多么重要。祂们几乎保护着人们的方方面面,最重要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农民,当无法耕种之时,他们最常做的事是修缮神庙,收到的回报也都由祭司发放。”
“可给他们东西吃的是父王。”
“当然。如果分给他们食物的人是地方官员,或许情况会好一些。”
拉美西斯沉吟一阵。“可那群祭司不傻,恐怕不会乖乖放弃这一传统。”
“我没接触过祭司,不敢乱讲,但就算是我这种妇人,也知道一件事。”泰雅回答,“阿蒙神可以随时向天掷出一只骰子,但落在哪面法老说的算,就算法老说这只骰子碎了,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