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跟飞似的，转眼就到了冬至。
这天的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天黑沉沉的，像要往下压，没留意间，雪已经悄没声地飘开了，洋洋洒洒的，眨眼工夫就把屋顶、地面盖了层白霜，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得人心慌。
沈青坐在灶前添柴，火苗在灶膛里跳跃，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忽地，她盯着火苗发起了愣，手里的柴棍都烧到指尖了，才猛地回神，疼得赶紧甩了甩手。
外头的风雪越刮越紧，门缝里钻进来的凉气，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起身把木门栓插紧，又往灶里添了把干柴，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冷死个人！”
再怎么说，冬至也是个节气，家家户户得吃饺子，老辈儿说的，吃了饺子不冻耳朵。
沈青掀开灶上的大锅盖，锅里的水早滚得冒泡，白气裹着热气往上冲，呛得她眯了眯眼。她把早先包好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一个个往锅里下，饺子在沸水里打了几个转，又添了三回凉水，终于胖乎乎地浮了起来。
沈青用笊篱轻轻捞出来，码进粗瓷碗里，热气裹着肉香，飘得满屋子都是。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到桌前，刚放下碗，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咳嗽。
来人正是裹了一身风雪凉气的周烈，肩头落满白雪，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他抖了抖身子，雪花簌簌落在门槛上，转眼就化了水。
沈青急忙推着他进屋，拿过墙角的小笤帚，给他扫肩膀上的雪，又伸手解他身上的大氅，他里头就穿了件单薄的单衣，忍不住埋怨：“这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能多穿点？穿这么点，为了愣啊？”
嘴上说着，手上的劲儿却没轻，拍掉大氅上的雪水，又转身倒了碗滚烫的热水，塞进他手里。
周烈哆嗦着喝了几口，才缓过劲来，龇着嘴：“没有厚衣服，没人给做！我去哪穿去！”
沈青没接话，转身去灶边盛了碗饺子递过去，“吃吧，你先吃，吃了热和点，孩子快下学了，我等他们回来再吃！”
周烈倒是没拒绝，接过碗狼吞虎咽起来，热气熏得他眉梢都软和了不少，沈青看着他埋头吃得满头热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不经意间问道：“怎么样了，大宝那边…… 有消息了吗？这都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周烈抬眼看了她一下，嘴里还嚼着饺子，含糊道：“没事，你别瞎担心。总算摸着点大概方向了，等过两天雪小些，我亲自跑一趟。”
沈青听了，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半晌才轻声道：“那地方远不远？这雪天路滑，走一步都得小心。你多带两个人搭把手，凡事多留个心眼，别逞能。”
周烈点点头，将最后一口饺子汤喝尽，碗底映着灶火微微发亮。他放下碗，伸手握住沈青冰凉的指尖，声音低沉却坚定：“放心，我一定把大宝给你带回来。”
沈青望着他宽大的手背，暖意从他掌心一点点渗入，她微微颤了一下，终究没有抽开。
屋外风雪愈急，拍打着窗纸沙沙作响，灶火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在土墙上轻轻晃动。
沈青终于抽回手去添柴，火光跳了跳，照亮她微红的眼角。
周大宝这臭小子，就是欠收拾，这次他爹要是收拾他，她定是不会拦着，不定还得帮着踹两脚！
这倒霉孩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正想着，门外就传来孩子们的吵嚷声，二宝、三宝跟小炮仗似的扑进屋，小脸冻得通红，帽檐上挂着的冰碴子都快化了。一进门就围着灶台转，伸着脖子喊：“娘！饺子熟了没？我闻着香味了！”
沈青赶紧转过脸，用袖口揉了揉眼睛，把没掉下来的泪珠擦干净，又换上往常的语气，一边捞饺子一边数落：“小祖宗们慢着点跑！地上滑，别摔着！刚捞出来的饺子烫，小心嘴！”
三宝早等不及了，端过碗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咧嘴也不停。只有二宝今日安静得很，他盯着沈青的眼睛……
方才进门时，他瞧着娘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自从大哥偷跑以后，娘表面上还是乐呵呵的，该做饭做饭，该送他们上学上学，可他不止一次撞见娘对着灶火发呆，还有一回，他半夜起来喝水，瞧见娘趴在爹肩膀上哭，那伤心的模样，他从来没见过。
二宝默默扒着饺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得他说不出话，他抬头看了看沈青，又低下头，埋头吃着自己碗中的饺子，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冬至这天，周大宝带着十来个弟兄，跟另一伙人在街口干了一架 ，说到底就是为了争地盘，两边打得头破血流。
周大宝脸上也挨了好几拳，眼角肿得跟核桃似的，瞅人都得眯着眼，嘴角也破了，渗着血丝，身上被棍子砸的青紫，裹在棉袄里倒瞧不出来。
打完这一架，不少弟兄脸上身上都挂了彩，周大宝倚在墙角大口喘气，冷风灌进领口，却觉不出寒意。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身上疼得倒吸冷气，却仍强撑着。
另一伙人终究是败了，丢下几根断棍和满地狼藉，那也是个老对头了，今个儿他带的人多势众，又占了地利，对方只得狼狈逃窜。
但是周大宝心里清楚，这带头的人侯荣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是个狠角色，也是个混不吝的，家里是做生意的，家底也不薄，偏不乐意干正经营生，领着一帮地痞混迹街头，专干些强揽工程、敲诈商贩的勾当。
这次冲突顶多是个开头，侯荣早晚得找机会报复。
……
周大宝甩下那帮嚷嚷着要去酒馆庆祝的弟兄，自己偷偷溜去了街角的羊汤面馆，自从上次来过后，他就没再踏进来过。
今个儿的风比往常更刺骨，周大宝把棉袄领子往上拽了拽，缩着脖子凑到桌边。他扫了眼摊子，发现守摊的换了人。
上次来是个妇人，说话带着柳镇的口音，今儿个换成个汉子，瞧着像是本地人。
一口滚烫的羊汤下肚，热气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周大宝才觉得身子暖了些。
他边喝边瞥那掌柜的，开口问道：“老板，听你这口音像是本地人啊？可这汤面的味儿，倒不像咱这儿的，反倒像柳镇那边的风味。”
那掌柜的胖乎乎的，脸上堆着笑：“这位小哥眼尖！这汤的方子确实是从柳镇传过来的，我家那口子是柳镇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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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三代都靠这羊汤过日子呢。”
“哦？你媳妇是柳镇的？哪家的啊？我在柳镇也认识不少人。” 周大宝眼睛一亮，兴致立马上来了。
掌柜的手里擦着桌子，头也不抬地答：“她姓杨，家里开的杨家羊肉馆，小哥你晓得不？”
周大宝的手猛地一抖，筷子啪嗒掉进汤碗里，杨家羊肉馆？
他张了张嘴，想再问两句，可抬头时，掌柜的已经转身去掀灶上的大锅，白雾 “腾” 地冒起来，遮了大半张脸。
杨，杨家羊汤馆…… 不会是那个辣妹子杨英子家的吧？
他心跳骤然加快，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扎着麻花辫、说话带刺的姑娘她总爱叉腰骂他“缺心眼”，可每次他多吃辣椒罐里的羊油辣子，她又偷偷往他碗里多舀一勺汤。
他蹲在杨家摊子前捧着碗唏溜喝汤，她站在灶后数铜板，辫梢扫过肩头。
周大宝甩了甩头，暗自骂自己：真是脑子抽风了！想谁不好，偏想起那个辣丫头！
就在这时，一张白嫩的大脸突然凑到他跟前，脑瓜后垂着两根油亮的麻花辫，梢儿上还扎着红绳。杨英子弯着腰，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笑嘻嘻地开口：“哟，这不是那个爱吃辣子的缺心眼吗？你怎么在这儿啊？”
想象中的人突然闪现在脸前，周大宝浑身一僵，抬头撞进那双熟悉的眼里，杨英子穿着一身红色的夹皮袄，看着格外惹眼。
他张了张嘴，喉咙被辣油一呛：“你……你……你怎么在这？”
“我先问的你，你先回答。”杨英子说话还是那副直来直去的性子，说着还往前凑了凑，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躲什么躲？不敢看我啊？”
她伸指头就往他肿得老高的腮帮子上戳，指尖凉凉的，“这伤是咋回事？又跟人打架了？柳镇的地盘不够你造的，专门跑到这儿来耍混了？”
周大宝偏过头躲开她的触碰，耳尖泛红：“谁、谁打架了？这是……不小心绊倒了……摔的！”
杨英子冷笑一声，指尖使劲在他脸上的淤青处重重一摁：“绊倒能绊出整张脸肿成猪头？
疼得周大宝猛地吸了口凉气，差点从板凳上跳起来，“你……小丫头片子，动什么手，再动手我就把你手指头撅了。”
杨英子非但没缩手，反而笑得更欢，指尖又用力戳了下他脸颊：“撅我手指头？好害怕啊……哈哈哈……”
周大宝被她戳得疼得龇牙，却没真动气，只梗着脖子往后缩了缩，底气不足地怼回去：“你少管闲事！我乐意在哪儿待着在哪儿待着，跟你有啥关系？”
话刚说完，就见杨英子叉着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哟，还急了？我不过问一句，你慌什么？是不是怕我告诉你娘，你跑这儿跟人打架耍混啊？”
一提到告诉沈青，周大宝有些慌神，现在还不适合让家里人知道他的消息，更何况他还是偷跑出来的！
周大宝 “啪” 地放下碗，筷子在碗沿磕出脆响，“你个小丫头片子，别瞎说话！再胡咧咧，哼……小心我掀了你们杨家的锅！”
说完，抬脚把脚边的凳子踢得咣当一响，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