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活脱脱刚进门的新媳妇，挤在一群婶子大娘堆里，听着旁边打趣的话，也接不上，只好低着头，嘴角扯着点轻浅的笑。
这些人哪是纯说笑？碎嘴子里头都裹着试探，眼神跟扫货似的，在她身上溜来溜去。
有的盯着她衣襟上的针脚，有的瞅着她发髻上的木簪，还有人指尖悄悄碰了碰她的袖口，小声嘀咕“这料子摸着手感就不一样，城里头买的吧？”。
再往旁边瞧，她家二宝三宝虽疯玩得满身泥，可衣裳袖口裤脚都缝得齐整，连五宝那怯生生的小娃，穿的粗布都比村里娃的软和些；说话时也少了些 “俺”“啥”的土味，隐隐透着股城里人的精细劲儿，这些都被眼尖的女人看在眼里。
他们没有想到原来闷的像个木头一样的大宝娘，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见了人就躲，衣裳永远是洗得发白的旧布衫。
这一跟男人进了趟城，竟像换了个人！
如今站在院头，说话也利落了，衣裳穿得时新，连眼神都亮堂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样灰蒙蒙的，瞧着人时，眼里有了光气。
就有婶子凑在一块儿嘀咕开了：“听说大宝娘家里的周烈，在衙门里值差事呢！大小算个官身吧？”
“我的天！那可了不得了！能捧着官家饭碗，哪是咱们这种乡下人能比的？”
你一言我一语的，眼神里都透着羡慕，先前还只是客气搭话，这会儿递茶水的手都热络了几分，拉着沈青的袖口不肯放。
心里都打着小算盘：万一以后家里遇着啥难事，能托上这层关系，说不定就能顺顺当当地解决。
于是你来我往，话头也越扯越热乎。沈青也不推辞，笑着应承，只听她们七嘴八舌问起城里光景，哪条街市最热闹，孩子上学要不要银钱，衙门差事可稳当。
她答得不紧不慢，句句又留三分，像那春日塘水，看着清浅，底下却不知多深。
她越是从容，众人越是猜不透深浅，反倒更添了几分敬畏，这官家娘子，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都透着股稳当劲儿，连笑都比旁人斯文，哪像村里媳妇，一高兴就拍着大腿喊，一着急就扯着嗓子骂。敬畏心反倒比先前更重了，说话都不敢像刚开始那样随意，连声音都放轻了些。
……
其实守丧也没多少重活。男人们早晚轮着守灵，大多时候就蹲在灵堂角落抽旱烟，有人来吊唁了，就赶紧起身陪哭两声、磕个头；
女人们则聚在灶房帮衬，大厨挥着锅铲炒菜时，她们就围着案板择菜，一边掐掉青菜根，一边唠谁家婆婆和媳妇吵架了，来年收成怎么样。饭罢了，又捧着粗瓷碗蹲在门槛上刷，碗沿磕得叮当响，嘴里还不停歇地说闲话，倒也不觉得累。
上午的活计忙完，沈青便领着孩子们回了自个儿的家，把院子里的杂草杂物收拾一下，好久没有人住，院子里落满了枯枝败叶，墙角堆着剩下的烂木头，屋子里，角角落落的地方还藏着灰，屋梁上还挂着蜘蛛网，风一吹就晃悠。
沈青看不下去，想着收拾一下，以后时不时还可以住一下，就像是农家乐了，毕竟城里有房，家里有根，多个落脚处总是好的。
她挽起袖子，带着孩子们动手清理，扫尘除垢，拆洗被褥，连那口旧木箱也搬出来晒着，里头压着的几件旧衣，还是进城前穿的。
没多大功夫，院子就拾掇得亮堂起来：院坝扫得干干净净，新糊的窗纸透着光，连那口旧水缸都刷得能照见人影。
二宝三宝耐不住性子，打扫完就溜到院门口踢石子玩，四丫五宝也跟着凑热闹，你推我搡，笑声一阵阵炸开。
沈青倚在门框上望着，眼里浮起一丝暖意。
正闹着，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 “大宝娘！”
抬头一看，陈桂娥挎着个竹篮子，人还没进门，嗓门先飘进来：“俺给你送点腊肉和米糕！”
她进了院，围着院子转了一圈，拍着手笑：“哎哟！这院子一收拾，比从前亮堂十倍！你们以后可得常回来住，有人气儿，这房子才像个家！”
沈青赶紧接过篮子，往屋里让：“多谢桂娥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收拾出来，以后带娃常来住住。你瞧这几个，一回来就跟撒了欢的小野马似的，爬树掏鸟窝，追着鸡满院跑，拦都拦不住！”
“哈哈！这还不是在城里关的？” 陈桂娥大大咧咧地往门槛上一坐，摆手道，“城里哪有俺们这地方宽敞？山野里养娃才好，跑着跳着的，身子骨结实！”
说着，她突然拍了下大腿，像是才想起正事，“瞧俺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俺爹娘让你去家里一趟，你这会儿有空不？去俺家一趟呗！”
沈青拍了拍手上的灰，点头道：“有空啊，寻我什么事呢？”
陈桂娥却卖起了关子，拿手挡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去了就知道！保准是好事！”
说着就拽着沈青的胳膊往自家方向走，脚步快得沈青都得小跑着跟上。
……
陈桂娥家距离他们家不远，穿过两片菜地再拐个弯就到，左边菜地里架着豆角架，紫豆角垂得老长；右边那片种的是萝卜，绿油油的叶子铺了一地，地头还扎着圈竹篱笆，防着鸡来啄。
拐个弯儿，青砖灰瓦房就露了头，院墙砌得方方正正，柴火垛码得跟小山似的齐整，墙根下挂着的干辣椒串红通通的，旁边还摊着半簸箕玉米，金灿灿的晃眼。院里那几棵枣树、果树长得旺，尤其那棵柿子树，枝头挂满了红通通的柿子，沉甸甸的把枝桠都压弯了，风一吹就晃悠。
沈青刚走到堂屋门口，就见周老太颤巍巍迈着小脚迎出来，手里攥着把红通通的枣子，脸上笑出满脸褶子：“大宝娘来啦？快进屋坐！” 不等沈青开口，就把枣子往她手里塞，“自家树上结的，刚摘的，你尝尝甜不甜。”
沈青连忙接了，指尖碰着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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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凉丝丝的还带着点树叶子的清香。咬一口，脆生生的，甜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她笑着点头：“甜！”
周老太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那手糙得跟老树皮似的，却攥得紧实。
堂屋里，周大河正坐在条凳上抽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子明一下暗一下，见沈青进来，忙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往下掉：“大宝娘来了？快坐快坐！今儿找你，是有桩事跟你商量。”
他顿了顿，又吸了口烟，烟雾从嘴角飘出来：“上次水生那事，真是多亏了你！大夫都说了，再晚一步，人就没了。这份恩情，俺们老两口一直记在心里！”
沈青赶紧欠了欠身，笑着说：“三叔您这话见外了！水生哥跟自家兄弟似的，哪能看着他有难不伸手？再说还是要命的事。您这么客气，倒叫我心里发慌。”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家周烈，当时要不是您照看着，那有他今天呢？这份情，周烈也说了，他记一辈子！”
沈青一席话说的十分妥帖，让老人更是动容，眼眶微微泛红。
这话一说，周老太眼眶立马红了，拉着沈青的手轻轻拍了拍，声音有点发颤：“好孩子，烈子能娶着你，真是修来的福气！”
周大河也重重磕了磕烟斗，神色肃然道：“不管怎么说，这份情俺们记心里。今儿个也没旁的事，当初水生家里从你们那拿了五十两银子……”
沈青一听，赶紧从袖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契，双手递过去，笑盈盈的：“三叔三婶，地契我带来了，您先收着。钱的事不急！”
哎这哪成！” 周老太手一挡，把地契往她怀里塞，声音也提了些，“你听你叔说，俺们不是来要地契的！”
周大河接着说道：“这地契本来就是你们家的！当年烈子出去闯，从俺这儿拿了三十两做盘缠，这地是他当时抵在这儿的，本就该还给你们。俺想着，这地你就收下。你家娃也大了，虽说住城里，家里留几分田总好。往后哪怕不自己种，租给旁人种，一年也能收些粮食，好歹是个保障不是？”
老人家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沈青觉得到更加感动了!
“这可不行！” 沈青连忙把地契往回推，“现在这地的价早超五十两了，俺哪能收？”
周大河摆摆手，站起身来，烟袋锅子别在腰上：“你就收下！当初烈子拿了三十两，现在还了五十两，说起来是俺们沾了光。再说水生的命是你救的，五十两银子换不来个活生生的儿子，这点地算啥？”
沈青还想推辞，周老太已经攥着她的手把地契往袖袋里塞，指尖都带着劲：“大宝娘，你要是不收，反倒是让俺老两口心里不安生！咱们两家的情分，比银子金贵多了。”
沈青握着地契，指尖微微发颤，望着两位老人满是沟壑却诚挚的脸，终是缓缓将地契收进袖中，她低声道：“三叔、三婶这番厚意，我们一家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