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叮铃铃”地响起,已经晚上十点整。
陆南星合上手中的书,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抬起头,按下闹钟。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将盖着的毛毯叠好,余光扫到桌上的半杯牛奶,拿起喝光。
推开房门,走廊里黑漆漆地一片,静悄悄的。
走到陆白青房门口,轻轻推开房门,弟弟已经睡熟。
她勾起嘴角,转身轻手轻脚地下楼。
刚走到楼梯口,脚步忽然顿住,目光落在父亲书房方向,门缝里漏出一线光亮,灯还亮着。
将手中的牛奶杯放进厨房水槽,走到在书房门前,没做犹豫,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书房里传来陆国栋略显疲惫的声音。
陆南星推开门,见陆国栋正伏案疾书。
书桌上堆满了文件,烟灰缸里积了不少烟蒂。
陆国栋抬头扫了一眼,见是女儿,抬手指了指书桌前的座椅:“等一下,我先把手头的工作收尾!”
陆南星毫不客气地走进去,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单手拄着桌面看父亲工作。
半晌,陆国栋仍旧没有停笔。
又等了片刻,见陆父停笔,陆南星叹口气,语带关心:“爸,怎么升官了比之前还忙?好不容易早回来一天,也不早点休息!”
陆国栋放下手中的钢笔,揉了揉发胀的眼眶,向后靠在椅背上。
抬眼看向女儿,眼角绽开笑纹。
这几天陆南星放寒假到家后,他工作一直很忙,父女俩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最多就是在楼梯口相遇时匆匆点头打个招呼。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你怎么也没睡?”
“我明天又不用早起!”陆南星歪着头,目光扫过父亲疲惫的脸,注意到他眼中的红血丝比前几天更重了。
“还行,最起码没瘦,”她仔细端详父亲:“之前做市长的时候也没这么忙啊!一把手这么辛苦?”
陆国栋笑了笑,伸手想去拿烟盒,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手:“身份越高,责任越大。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压力也越大嘛!”陆南星接话,看见父亲要说什么,她忙继续道:“不过压力也是动力!”
“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死的吗?”她凑近了些,语气夸张:“累死的!”
陆国栋轻笑一声:“你这嘴啊......我会注意的!”
“你可不得注意,伟人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陆南星撇撇嘴:“要我说,政府里干部那么多,你多培养一些得用的,工作安排好就吩咐下面的人去做!亲力亲为除了累到自己,不一定比专业的做的更好!”
陆父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茶水已凉。
他放下茶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缸把手。
陆南星起身接过茶缸,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冷风倏地灌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把凉茶泼出去,赶忙关窗,从柜子上提起暖水瓶,给父亲重新倒了一杯热水。
“今年形势严峻。”陆国栋的声音低沉下来,手指在文件上轻轻敲击,眉间的川字纹越发深刻。
“杨台地区秋收的时候受了灾,粮食减产五成以上,农民正眼巴巴地等着救济粮过年......”
“自打改革开放,主张自负盈亏,城里各个工厂的压力也不小,尤其是纺织厂的情况最严重,今年不止没收到货款,库存积压也......工人们都等着发工资过年呢!”
“大晚上的,别喝茶叶了,容易睡不着。”陆南星将茶缸放在父亲手边,“这些情况虽然紧急,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一宝,你......”陆国栋打断女儿,转移话题,借着灯光打量女儿,“怎么感觉你比之前黑了不少?”
“你没感觉错。”陆南星摊摊手,挑眉笑道:“哎,没办法,爸妈把我生的太完美了。可是我想着女干部太漂亮不好开展工作......”
她坐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比划着:“我这半年出门都没带遮阳帽!这也才只黑了一点点。”
陆国栋摇头,难得放松,眼角的笑纹加深:“哪里听来的歪理?你又不是没见过政府里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也没见谁故意把自己晒黑扮丑。”
“我能一样嘛!”陆南星向前倾身,手肘撑在书桌上,“我不坐办公室的。大爷说了,要想走得远,必须下基层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陆国栋凝视着女儿,目光中既有骄傲也有担忧:“下基层很辛苦。你真的想好了?”
“干啥不辛苦?在办公室写材料不辛苦?还是你这样天天熬夜加班不辛苦?”陆南星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现在读书也很辛苦的!你不知道有一门课多变态,竟然是口试!”
她比了一下书的厚度:“那么厚的一本书,我之前都不知道自己那么厉害,不止背下来,我还理解了!”
“咱们父女确实没有深入聊过这件事。”陆国栋微微颔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我知道你转专业是想以后进政府单位,这点我支持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但你一个女孩子,又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做一些行政工作会很轻松,有我和你几个大爷在,发展不会差!没必要非得往基层跑。”
陆南星抬眼:“我知道,你怕我吃苦!”
陆国栋宠溺地笑笑,笑容里满是父爱:“你从来就没吃过苦,我也希望你一辈子都吃不到苦。”
“目前看来,你爸我有这个能力!”他轻笑一声,语气自信,“即使我不行,你大爷几个总能给你托底!”
陆南星心中一暖。
“我知道,爸。”陆南星表情认真,目光坚定,“但自打我决定转专业那天起,我就是要走你们走过的路。我不敢说真正为老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最起码可以尽我所能做点实事。”
她眨眨眼,拍了拍自己的脸:“再说了,我话都放出去了,怎么能朝令夕改,你闺女不要面子的嘛!”
陆国栋被逗笑了,随即深舒一口气,语气变得郑重:“这些年你没少见,这条路只是看着风光!”
陆南星点头,目光掠过书架上十几本厚厚的父亲的工作笔记。
笔记本的书脊已经磨损,页角卷起,记录着父亲二十年来的工作历程。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选择,而且我有信心。”她语气虽轻,声音却异常坚定。
她压低声音:“怕什么,我后台这么硬!”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
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一宝,”陆国栋缓缓开口,神情变得郑重,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我知道你先去你大爷那里过明路就是怕我反对。”
他凝视着女儿稚嫩却坚定的脸:“我没猜错的话,你大爷肯定会把你调到他能掌控的地方!”
陆南星直接摆手:“爸,你放心,我毕了业,肯定回东北!”
陆国栋没有立即开口,他低头沉思片刻:“一宝,你要知道。权力圈层是最有魅力也是最残酷的圈子。”
“你不进入,可以是一个开开心心的大小姐,甚至你做任何事情都能得到优待。”他声音低沉而严肃,“但一旦选择进入这个圈层,跟你之前认为的,甚至大多数人想象的当官就可以为所欲为完全不同。”
他站起身,指了指脚下:“在这片土地上,大家对手握重权的阶层其实是极度严苛的。”
“无数双眼睛会拿着放大镜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个决定,甚至穿一件新衣服,都会被人拿来做文章。”他抬眼看向女儿,“实权女干部可攻击的点更多!”
他拿起一份文件:“上个月,开发部门的李副主任和一个男人并肩走在街上,被人举报到纪委说生活作风有问题。虽然最后查清是她老家的隔房兄弟,但办公室还是议论纷纷,这个污点也会一直跟着她。”
陆南星走到父亲身边,接过文件翻看:“我知道,但你要对我有信心!”
她冷笑:“你闺女我可不好惹!”
“你就没明白,就像下基层,”陆国栋长叹一声:“有的人是锻炼,只是一阵子;有的人就是下放,一转身是一辈子!”
他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七五年,你张家叔叔也是说去基层锻炼,计划三年回来,结果前年他回来,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陆南星静静地听着,目光坚定:“我知道,但我没有这个烦恼啊!干嘛要为不存在的事忧心?”
她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你今天怎么了,之前我干啥你都是无条件支持的!”
“是不是之前跟你不和的那些人给你使绊子了?”她恍然,随即拍着胸脯:“是谁家?你跟我说,我去揍他家小辈给你出气!”
陆国栋终于低笑出声,无奈的摇头。
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般,无论做了什么,即使是做错了事,也总是理直气壮地要求支持。
“好,我不劝你了。”他拍拍女儿的手,“有什么我兜不住还有你大爷他们!反正咱们家别的不多,就是当官的多。”
忽然想起什么,陆南星顺势双手拄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我才想起有事没跟你说呢?你等我下。”
陆国栋想拉住女儿说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谈。
结果陆南星已经小跑出书房。
陆国栋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已经凉透了的水。
没一会儿陆南星拿着一个笔记本回来,打开后放到桌面上,推到陆国栋身前。
陆国栋表情困惑的拿起看起来。
陆南星正了正神色,将在北京见到冬季蔬菜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描述透明的塑料大棚,双手比划着弧度:“这叫反季节蔬菜,价格高的很,不过现在最缺的是塑料布,要不然就可以开始试验了。”
她的手指点着本子上的数据:“我都算过了,一个冬天至少能收三茬。这样一来,别说农民的收入翻番,万元户指日可待!”
陆父听着,眉头渐渐舒展,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
他拿起女儿的小本子,仔细看着上面的数字和示意图:“行,这件事我记下了。我安排小王去调研。”
“你这不是为难王叔嘛,他哪懂这个?再说了现在信息这么不发达,你让他去哪打听,顺安大学吗?”陆南星撇嘴,“我给三大爷写信了,等他回信吧!”
“你三大爷又不是农业专家,你问他这个......”陆国栋摇了摇头。
“我三大爷有一个同学是材料学专家,现在应该是在一个研究所,”陆南星靠在书桌上,“等他回信肯定没问题。”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这事得隐秘点,别被人抢了先。现在全国应该没几个地方有,就是有,也是几个零星的地方,规模肯定也很小。顺安要是搞起来,就是全国第一。”
她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到时候,这个功劳最起码能让你再进一步!”
拍了拍陆国栋的肩膀:“我以后就指望你了?”
陆父好笑地扒拉开女儿的胳膊:“没大没小!”
“我哪有!”
“知道了,小机灵鬼。”
他看着女儿兴奋的模样,忽然觉得也许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孩子自打上大学后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
“我知道了,”陆国栋看向墙上的时钟:“太晚了,去睡吧!”
陆国栋开始收拾起书桌上的文件。
陆南星边帮忙边说:“我这两天得去江阳一趟。”
“你这才在家待几天?”陆国栋皱眉,“眼看就要过年了。”
“有正事。再说了我待几天也见不到你!”陆南星掰着手指头数,“郑老二还在江阳没回,一个劲的催我;再有,胜男姐也快回来了,我去接她;二大爷忙得很,二妈一个人在家肯定无聊,我去陪她几天。”
她神秘一笑:“你还不知道吧?胜男姐要做你侄媳妇了!”
陆父露出笑容:“早知道了。你大妈来信说了,小翔这次一起回来提亲,还让你二妈帮忙张罗呢。”
他想了想:“忍冬还没去过你二妈家,要不然你这次带她一起去认认门。”
陆南星嘴角抽了抽,摇头拒绝:“爸,忍冬姐是你老婆,第一次登门肯定得你陪着,哪有跟着继女一起的,多尴尬!”
她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再说我这次是正事!”
陆国栋拍了拍女儿的肩:“你总是有理!”
陆国栋边走边说,语气中带着些许感慨:“之前你大妈在还好些,自打她跟你大爷去了南边,也没人张罗,咱家现在一年也聚不到一起一次!”
陆南星挽住父亲的手臂:“这也算是好事,你们都升官了嘛!”
陆国栋笑笑。
自打十月他升职之后,不少人想给自家闺女介绍对象,他都拒了,总觉得那些人配不上自己家的宝贝。
在他心里,一宝值得最好的。
走出书房,陆南星注意到沙发旁的台灯亮着,王忍冬竟然在打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