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的身影消失在洞府的禁制之后，那股由他带来的、混杂着野心与背叛的压抑气息，却并未立刻散去，反而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洞府之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王猛那张黑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憨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底线的愤怒，他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娘的！”终于，他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酒碗重重往石桌上一砸，那由千年青岩打磨而成的石桌，竟被他砸出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王猛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一城之主，人族脊梁，竟然是妖族的走狗！这要是传出去，得有多少在前线拼命的兄弟寒心？”
他霍然起身，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身旁的裂地战斧，满脸煞气地吼道：“老大！还等什么？俺现在就去城主府，把那老王八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什么狗屁城主，就是个叛徒！老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坐下。”楚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王猛的动作一僵，他梗着脖子，脸上满是不解与憋屈：“老大！这你也能忍？那老东西都把刀架咱们脖子上了！”
“我让你坐下。”楚玄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王猛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远古凶兽盯上，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那满腔的怒火，竟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他悻悻地“哦”了一声，扛着斧子，不情不愿地重新坐了回去，嘴里还在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公子，王猛也是心直口快。”云娇为楚玄续上一杯清茶，柔声劝道，她看向楚玄的目光中，也带着一丝凝重，“只是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孙德自曝身份，分明是有恃无恐，他这是算准了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楚玄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转向了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张峰。“张峰，你怎么看？”
张峰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手始终按在剑柄之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动摇他的剑心。听到楚玄的问话，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比剑锋还要锐利的眸子，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凝重。
“不能揭发。”他吐出四个字，简洁明了。
“为什么？！”王猛又忍不住跳了起来，他瞪着张峰，一脸的“你是不是也被那老狗收买了”的表情，“他是叛徒！是奸细！不揭发他，难道还留着他过年不成？！”
张峰没有理会王猛的咆哮，只是看着楚玄，声音平稳地继续说道：“孙德，只是一枚棋子。”
此言一出，王猛愣住了，就连云娇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楚玄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赞许的弧度。“继续说。”
“妖族能在人族腹地，扶持起一个法相境的城主，就能扶持起十个，百个。”张峰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孙德暴露了，对妖族而言，不过是损失了一枚比较有用的棋子。但这张棋盘，依旧在他们手中。我们不知道，这荒血城中，除了孙德，还有谁是他们的人。我们更不知道，大荒州，乃至整个人族疆域，又有多少宗门世家，早已在暗中被他们渗透、掌控。”
他的目光扫过王猛那张由震惊转为骇然的脸，冷冷地补充道：“你现在冲出去揭发孙德，找谁揭发？城卫军？功勋殿？还是中州派来的巡查使？你如何保证，你找到的那个人，他背后站着的，不是另一头摇着尾巴的妖？”
王猛彻底傻眼了。他张着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张峰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那简单的、非黑即白的世界，将其中隐藏的、最肮脏、最恐怖的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他面前。
是啊，找谁揭发？万一找的人也是妖族的狗，那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洞府之内，再次陷入了死寂。这一次，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与无力。如果连镇守边疆的英雄都是叛徒，那这个世界，还有谁可以相信？
“不错。”楚玄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着张峰，眼神中满是欣赏，“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望着外面那片被血色夕阳染红的天空，声音变得悠远而冰冷：“妖族这一手，玩得很高明。他们将孙德这枚棋子摆在明面上，看似给了我一个选择，实则，是给了我一道枷锁。”
“其一，便是如张峰所言，让我忌惮。他们用一个孙德，告诉我，他们在人族内部的势力，远超我的想象。我不敢赌，也不敢随意揭发，因为一旦赌输，便是万劫不复。”
“其二，是阳谋。”楚玄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他们很清楚我与龙家的关系，更清楚龙百川的为人。他们算准了，就算我真的山穷水尽，也绝不可能去找龙百川这个仇人‘主持公道’。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哑巴亏。”
“他们将我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楚玄转过身，看着众人那凝重的脸，嘴角却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乖乖地当他们手中的另一枚棋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只可惜，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我楚玄，最不喜欢的，就是当别人的棋子。”
连那个名为“神”的组织让他当棋子他都不愿意，更何况是区区妖族？
妖族太高看了自己，也太小瞧了他！
“既然他们想下棋，那我不介意……把他们这张棋盘，给彻底掀了！”
那平淡的话语中，蕴含着一股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滔天霸气。王猛等人的眼中，那因恐惧而产生的迷茫与无力，瞬间被这股霸气驱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熊熊的战意！
没错，怕个鸟！天塌下来，有老大顶着！
而此刻，城主府内。
孙德正悠闲地品着一杯新茶，脸上再无半分在楚玄面前的恭敬与沧桑，只剩下运筹帷幄的从容与得意。
一名亲信悄然出现在他身后，躬身禀报道：“大人，楚玄那边，毫无动静。他没有离开洞府，也没有向任何人传递消息。”
“意料之中。”孙德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冷笑，“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从我踏入他洞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绑在了我们这条船上，再也下不去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楚玄洞府的方向，眼神幽深。
“传我命令，将大荒州最新的防御部署图，以及近期进入古妖山脉历练的各宗天骄名单，加密后，立刻传送给狼王大人。”
“另外，告诉狼王大人，鱼儿……已经入网。随时可以收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