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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记上记上都记上!

作者:两杯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见微回到翰林院,是在风微雨细的早晨。她穿着妥帖的朝服,脚步不紧不慢,额角却已隐隐沁出薄汗。


    前一天,她从《大景律典》背到《文人笔记》,临睡前还练了两时辰的楷书,闭眼在梦里都在念“实录编修条例”。今早一睁眼,五根手指轮流抽筋,好像在集体抗议昨夜被迫加班。


    【疼得我一个激灵跳起来,还以为有人在砍我手。好好好,知道你们怨我了,但今天你们还得继续卖命。】


    【第一天……不能输,就算输,也要输的体面一点。】


    她在门口自报姓名,掌事文吏只是抬眼淡淡扫了她一眼,就像在看一道被晒过了头的青菜干。


    “……沈知著。”那人低声复述了一遍,眼神古怪,片刻后才道,“进去吧。”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死?……行,我记住你这眼神了,改日你值房下雨漏水,我第一个去捧场。】


    但那“进去吧”三字,像是有人在门口抖手甩了盆冷水,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原本在议卷的停了声,抄书的顿了笔,连饮茶的手都微微一顿,一众人悄无声息地看向门口。空气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脚步声轻轻落在青砖石板上。


    沈见微心里一边翻白眼,一边稳稳当当走进去,拱手行礼,“诸位大人,沈知著复任归院,今日起,愿与诸君共修实录、同佐笔林。”


    没人答话。


    【啧,这欢迎阵仗,赶得上给先帝哭灵了,行,都端着吧,看你们能端到几时。】


    年长的几位连眼神都懒得多给,只淡淡瞥一眼,转头继续各做各的事。


    【老几位,眼皮子都抬不动了是吧?改日给你们送点枸杞鹿茸,省得回头折子都看不清。】


    年轻的倒是看得热闹,有人故意把话说大声点,“哎,有些人啊,病还没好,就急着回来露脸了,真是……用功心切,佩服佩服。”


    【呵,阴阳怪气谁呢,长着张狗嘴怪不得吐不出象牙,等着吧你,等我抓到你小辫子我第一个治你!】


    有人哼笑一声,干脆背着她传话,一副“你知道、我知道、她听不到”的派头。


    【装!接着装!当我是聋子吗?你们那动作,比城东菜市口的大妈传闲话还明显!行,张主簿,李校书,你俩好得很……】


    她仿佛是个凭空长出来的人,空气都默契地不给她留缝隙。


    她被带到最边角的一张桌案前,那地儿像是三年没人坐过,桌上厚灰结皮,砚台里能搓泥巴。


    【好地方,风水绝佳,适合辟邪。位置够偏,刚好给我当掩护。】


    她没说话,默默抄了帕子,自己擦桌子、灌水、研磨,又将袖口小心折好才坐下。


    【擦干净点,省得某些人又挑刺,说我不讲卫生影响翰林清誉。】


    今日任务是誊录新入卷宗,一式三份,字体必须整洁端正,不得有误。


    她埋头开抄,一抄就是一个时辰,越写越觉得掌心发热、指尖发麻,字也越写越别扭。她试图偷个懒,眼珠一转,偷偷环视周围,结果一群人坐得笔挺,像在参加丧礼。


    【嚯,这坐姿,比庙里的泥塑还板正。怎么着,是怕坐歪了被主事大人打板子?还是家里有丧事,搁这儿守灵呢?】


    有人甚至一边抄一遍嘴角微动,像在心里默背,手速还快得飞起来。


    【……行,卷王是吧?手速快了不起?赶着去投胎还是怎么?我记住你了!】


    她吓得赶紧低头再写,不敢再冒头。可越写越抖,最后几个字歪得像蛇爬,她咬牙提起小刀,一笔一划把那页刮干净,重新写起。


    【要命!这破手,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这要是被那群看笑话的瞧见,明天整个翰林院抖得传我堂堂探花连笔都拿不稳了!刮!刮干净!】


    就在这时,余光里一道目光缓缓扫来。


    她神经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人翻着诏草,神色冷淡,眼皮都没动。


    是曹直。


    【曹死人脸?他看我看嘛?】她不确定她看没看见她那页惨不忍睹的字,但对方很快翻过一页,神色如常。


    【……没看见?还是看见了懒得说?嗯,这人的心思可以和狗皇帝不相上下了,看不透看不透。】


    沈见微垂下头,继续抄。


    【看了就看了吧,反正我已经成这样了。爱咋咋地。】


    午时过后,主事官抱来一大摞文书,分派任务时,特意绕过她,她本以为逃过一劫,却没想到那堆没人愿意接的活儿最后被分给了“最闲的人”,也就是她。


    【就知道这个老狐狸不会放过我!】


    “沈编修身体既已恢复,那便顺便将这卷太庙祭文重新誊一份,字需工整,留以入录。”主事官笑得极其得体。


    沈见微接过那一摞尺侧,看着上面斑驳不清的墨迹和古篆,还未翻开就感觉自己的魂都开始脱壳。


    【顺便?呵!这摞起来比你脸皮都厚的砖叫“顺便”?刚从什么鬼地方翻出来的鬼画符,不会是什么抄了会被诅咒的咒语吧!行,周主事,您这“照顾”我记下了!】


    但她没说一个“不”字,只微微点头,“遵命。”


    【遵命遵命!遵命你个大头鬼!你等着,要是我翻身了,我第一个砍得就是你。】


    那一天下来,她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话。别人讨论时她不插嘴,没人搭理她也不硬挤,唯独一双耳朵悄悄竖起,默记着谁是谁、谁和谁交好、谁最爱鸡蛋里挑骨头。


    【卷王好像和那几个老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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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还不错?爱说闲话的两人是小团体是吧?你们都给我等着……】


    曹直所在的草诏房她只远远往了一眼,那处人少,气氛最冷,曹直更是自坐一案,文书整整齐齐,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看了一会,悄悄在心里打了个备注。


    【疑心最重,话最少,惹不得,避之。】


    【……不过他那砚台看着倒是不错,回头打听打听哪儿买的。】


    整整写到酉时,她的手指像被拔了骨头,连笔都握不稳。主事扫了一眼她的成果,只淡淡道,“慢是慢了些,好在字不算太歪。”


    【慢?姑奶奶抄的是天书!能认出来就不错了!还嫌慢?有本事您自己来抄抄这鬼画符试试?】


    她躬身,“多谢主事大人教诲。”


    【教诲你个头!等着吧周扒皮,要是我哪天当上你上司,看我不磋磨死你,我一天让你抄一百卷这样的鬼画符!】


    出翰林院时天色已沉,雨丝打得细碎,她缩着肩走到廊角,正巧看到曹直立在阶前,一手执卷,一手背在身后。


    他仿佛往她这边看了一眼,眉目淡然,什么都没说。


    【又看?今天他是吃错药了吗?还是我脸上有灰?】


    她没回头,没点头,也没理,脸上不动声色,脚步稳稳地走过去。雨打在鬓角,风吹得耳尖微凉,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


    【第一天,活下来了。】


    【没被识破、没被赶走、没哭鼻子。】


    【挺好。】


    【……就是仇人名单有点长,得买个厚点的小本本。】


    夜深,御书房外一片寂静。


    灯火将案前那叠誊录照得一清二楚,字迹端正但生涩,是生手才有的那种一笔一划,不敢有一丝马虎的认真。


    萧彻捻着那页纸,目光在那一排楷书间微顿,薄唇抿紧,神情淡淡。


    旁边的李德全有点意外,见他看得仔细,略显诧异,忍不住低声道,“陛下,翰林院这些……一向都是交内阁核过的。”


    萧彻没有抬头,只淡淡回了句,“随便看看。”


    案侧,暗卫送来的纸笺静置。他伸手取过,展开,只寥寥数行:


    “编修沈知著归家后,未即就寝,练字、抄经、温律至亥时。间中低语,言及兄长,语气平稳,神情不显,似在与自己较劲。”


    他读完,没有作声,只将纸轻轻合起,指腹在折横处轻轻摩挲两下,像是想说点什么,又终究没说。


    半晌,他低声自语,“……倒是耐得住。”


    语气无喜无怒,听起来不咸不淡,却终究没把稿子归回文堆,而是留在了案上,压在最上层。


    他未再言语,只将灯拨亮了些。像是怕某些字,被阴影遮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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