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想到这些如小山搬堆积的保险柜里装的是什么,都令人毛骨悚然。
“不会都是活人吧。”
湛川吓的嘴都瓢了,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荒诞了,对于一个总往海沟河沿跑的钓鱼佬来说,他认识的所有人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些“保险柜”多。
崔闲听着越加急促刺耳的抓挠声,迅速作出反应,他拽着湛川,又拖着鲛人疯狂往外跑,袁正初自觉殿后。
“等会儿他们都出来,你就知道了。”崔闲说完就把锁魂链拴着的那只生魂塞给身后的袁正初。
“你招数多,审审他!”
那生魂原本被抓获后就一直装死,直到被袁正初抓在手中,这才有些害怕。
袁正初不像崔闲,崔闲从小就被封魂术封住了自己关于道术学习的记忆,即便现在机缘巧合之下解开了封魂术,他其实也还没真正的适应自己的身份。
对他来说,那些记忆中的典籍与法术,大多是纸上谈兵,知道但不怎么会用。就今天使出来的锁魂链,还是那天看到袁正初用它定住了鲛人,自己默默研究了好久,又常常用半夜上门求转世求除秽的鬼魂练了个差不多的。
袁正初则不一样,他五岁,刚刚能拿起剑的时候,就跟着师傅投身十万大山,降妖伏魔了。
人见的不多,但魔却杀了不少。
面冷心狠,是打起来真下死手的那种人。
于是他一接手这只生魂,也不先问话,直接浑身罡气一抖,抬手就把生魂削去一条手臂,随后像片生鱼似的,一剑接着一剑,那魂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快要变成一个骨头架子。
生魂变成这幅摸样,即使能回魂活过来,人也完了,且死后轮回只有在为虫为豸中慢慢补全魂魄后,才有可能再次为人。
生魂痛苦的哀嚎,几欲泣血,但是这一行四人,有三人都在忙着逃跑,哪有空管他。
袁正初眉毛都不挑一下,手起刀落,生魂最后抵不住。
“我,我说,我都说。”
袁正初冷冷的开口,“阵眼在哪。”
“不,不知道。”这样说完就怕惹怒眼前的这个杀神,所以赶紧接着说,“这里不是法阵,这里是无上坐忘神庙,我,我只是个守庙的,道爷饶命!”
什么无上坐忘神庙,袁正初一听就知道是个邪神野仙,现在世道混乱,人心晦暗,因此也滋生出来很多这种东西。
凶煞恶鬼比起这种东西,都还算好对付一些,因为这种东西都是和“人”脱不开关系,处理起来会很恼火。
他小时候和师傅在山里除魔的时候就遇到过一次,那邪物以整个村寨的人为根基,驱使活人,让活人心甘情愿的为它献祭,心甘情愿的成为信徒,成为行尸走肉。
最终那村子的人几乎死绝,但规模也远远比不过地下室这些“保险柜”。
太猖獗了。
袁正初看了看前方正跑着的三人,知道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为什么要抓鲛人。”
“呃,不久就是无上坐忘神尊临凡时刻,神使说,献祭鲛人内丹的效果,比千千万万个寻常人柱都好用。”
袁正初嫌这生魂说话太慢,“那使者在哪,这里这么多人柱是从哪里抓的活人,说!”
生魂实在是怕了袁正初,所以即便对那个什么无上坐忘神尊再虔诚,眼下也想不得不把神使在哪告诉袁正初。
可正在生魂张口想说话的时候,却蓦然眼珠突涨,神色惊恐的大喊着“尊神,尊神!弟子不是叛教,尊神!”
还没等生魂求饶,魂魄的大脑就鼓动着猛的炸开了。
袁正初甩手,朝前面的崔闲喊了一声,“生魂有禁制,触之即死,快跑,这里的邪神通过禁制发现我们了。”
鲛人拖着大尾巴重极了,崔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什么邪神,什么禁制。”
话音刚落,身后的地下室传来大量铁皮落地的响动,回头一看,原本成小山堆叠的保险柜噼里啪啦的涌动,里头的“人”仿佛醒了一般,终于爬了出来。
有的没有四肢,有的剜了眼睛,有的开着腹腔,但都没有例外的,在空洞与失去之处,插满了线香。
一出保险柜,线香就开始疯狂燃烧,整个地下室变得烟雾憧憧,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闻的人头晕目眩。
众人不语,只赶紧快跑。
“快,前边就是生门。”崔闲也懂五行八卦,虽然是小时候硬背下来的,不过现在在袁正初的耳濡目染下,也掌握了七七八八。
因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习惯,崔闲一问袁正初某某东西放哪了?袁正初既不说前后左右,也不说东南西北。他说休、生、伤、杜、景、死、惊和开,逼得崔闲只能绞尽脑汁运用八卦与五行。
所以在这个地下室逃跑之前,他也下意识的按着生门的方向跑了。
后方的人柱翻涌着欺身上来,没腿的就爬着,剖腹的就心肝脾肺的坠着,不一而足,声音让人发自内心的胆寒,在动物界,往往同类的死亡与癫狂最让人恐惧。
紧急关头,崔闲托着湛川先往出口的门外去,然后想着再送走鲛人,可鲛人刚出了那扇门,便浑身鳞羽耸立,张口发出尖锐的攻击声音。
崔闲赶紧探身出去拽湛川,但却晚了,湛川已经双目无神的呆呆站在走廊前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而生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身躯如同巨人一样的无头人,他空置的脖腔上漫着黑血,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线香,低垂的双手垂立着,托抱着原本应该在脖子上的那颗头颅。
那无头的人就站在长廊尽头幽晦的暗光里,并从头颅下空出一只沾满断头下鲜血的手来,朝着湛川招来招去,手上的头颅也喃喃念着。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湛川抬步朝他义无反顾而去,口中也艰涩的重复着这句话。
“湛川!回神!”
湛川根本听不见,依旧往前走,崔闲抬步就追,再不把人拉回来,说不定湛川就砍了自己的哪一部分,也被插上线香了。
但鲛人是在崔闲更前面的,他距离湛川与无头人更近,崔闲就见平日里善良单纯的鲛人变了模样,他蓝色的头发迅速变长,口中长出尖锐的獠牙,浑身散发出不同以往的森冷气息,张口吐出了自己的内丹。
“我靠,这东西刚封印好,不知道多少人抓心挠肝的想搞到手,吐出来干什么,别添乱啊。”
这时身后袁正初一直挡着的那些人柱也围了上来,实在是也不好都杀光,其实这些人柱也算是活人,有时候杀人和杀魔,还是不一样的。
前后夹击,香火莹莹,焚烟缭绕,在这样雾蒙蒙又诡谲无尽头的长廊里,无数人柱异口同声,不断重复。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崔闲开始浑身冒虚汗,有呕吐欲,头昏目眩,眼前也渐渐重影,那破旧的商场走廊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了一个威严高耸的庙堂,“神明”发着光,高居其上。
那“神明”千手千眼,慈爱全能。
祂仿佛是世上所有迷惘之人的救赎,在众信徒围坐之中宣扬法门。
“我有坐忘之道,得之成仙,现授予众生。”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崔闲渐渐被神光所折服,不敢直视,心底也不自主的想要念诵这成仙法门。
“堕,堕,堕……”
但脑海中却不由的想起自己的平生。
年幼时,父亲与爷爷的慈爱呵护,他们说,“闲娃子,莫害怕,以后万法归宗,能正乾坤。”
年少时,三姑姑摸着自己的脑袋,“闲儿,我先去了,在那里等你,终有再见之日。”
年长时,有个人一脚踹开了自己老宅的门,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注视着自己,他说,“你姓崔。”
崔?对,我姓崔,我叫,我叫……
崔闲自己的声音与另一个的声音重合,如同钟吕在他心中重重一锤。
“崔闲!”
崔闲瞬间感觉到一种冲破迷障的神清智明。
再看前边的“神明”,那千手千眼的形状各异,肤色也各异,一看就是从不同的人身上得到,并拼接在一起;面上的慈爱之下,是邪恶贪婪的狞笑;浑身的神光是一层层终年不散的黑色秽气。
“神明”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咆哮,“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得之成仙!念,给我念!”
崔闲抬头堂堂正正的注视祂,“成仙,成你个鸟的仙。”
说罢,扯出缚魂锁迎击上去。
锁链“嘭”的一声,将那神像砸了个稀巴烂,崔闲也终于彻底醒了过来。他睁眼一看,依旧是那个破旧的商场长廊,湛川依旧在慢慢往前走。
他觉得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可醒来发现,也不过一瞬。
“崔闲。”
这声音,和刚才幻境中呼唤自己的声音一样,他回过头,就见袁正初就在他身后。
他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手,长剑在他身后咆哮。
崔闲一笑,“我没事,先去救湛川,再借点法。”
袁正初深深注视着从迷幻中自己挣扎醒来的崔闲,低头吻了下去……
得以喘息的间隙顷刻而过,在那个无头人注意到鲛人吐出了自己的内丹后,当即张着嘴大声咆哮,崔闲眼看着他脖颈上的线香燃烧的更快了,甚至都烧出了阴阴的磷火颜色。
“不好,他要放大招了。”
不过此时袁正初为了避免几人受合围攻击,被身后那些无穷无尽的人柱拖住了,崔闲想了想,自己的本事又大多应在阴司魂魄身上,判官一脉,治鬼的远比治人的多。
今天这个局,是意外遇上了,还是背后有一只翻云覆雨手。崔闲一笑,若真是有心人设计的,那还真把他研究透了,“人柱”也是“人”,即便半死不活,依旧是人,杀也不是,治也难解。
于是,崔闲掏出了那只总也写不出字的黑玉笔,把身上借来的法力狠狠灌注其中,眼看着平时死气沉沉的黑笔渐渐发亮。崔闲咧嘴一笑,这玩意儿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咬开手指,用判官笔,在一张黑色的符箓上,用自己的血,蜿蜿蜒蜒的成了一张符。
而后,崔闲用自己仅剩不多的法力做燃料,黑符“轰”的一下燃起绿火,而后烟灰盘旋散去,飞射出这一座严密的“城池”。
近郊的气象局里,冯啸风刚和上级报告完崔闲这一行人的事,并着重说了崔闲对于秽气有着非常大的压制禁锢作用,这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冯啸风想,崔闲的出现,判官的重新出世,会让整个术道修炼者与大世家知道,崔氏从前为什么统领术道几代人,因为他是当今世间,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正倚在座位里沉沉的思考着,就听楼下的秽气探测仪忽然爆鸣起来,冯啸风吓的直接从座位上蹿了起来,拎着法器就从三楼窗户一跃而下。
“怎么回事!附近哪来这么多秽气聚集。”
不会是那只鲛人失控了吧。
院中的其他人也不遑多让,全都拿着家伙事严阵以待。
这时一个研究员拿着罗盘看着天空张口无言,最后指着远处那个废弃商场的方向。
“主任,周山市的鬼王带着全城的阴魂恶煞,全部出动了!”
冯啸风几步就飞上天台去瞭望。
远处,城边那个因为开发商出事,就停工废弃的商场,此刻黑气弥漫,凶鬼恶煞们都拿着一张黑色符箓的边角,嘶叫的俯冲向商场。
此事透着十分的稀奇,要知道,鬼王与厉害的精怪这些一方巨头,在撕打划定了地盘之后,从不轻易越线,想要在一起和平共处基本上是不可能。
但今天,他们却齐聚一堂,还同心协力的做一件事,诡异里透着邪门。
冯啸风再低头一看,那商场也有古怪,竟生生挡住了几波进攻,但没多久,在鬼王与各路妖邪的倾力合作下,楼体都扭曲的吱呀呀响,最终被撕开一个角后,那商场的伪装才全部被揭开。
原形毕露的废弃商场中,地上边边角角里到处是无面人在游荡,大楼的屋子里或者外头的广场上,有大量的人在扭动肢体围着一尊多手多眼的雕像祭拜舞蹈,而那些人全都没有双臂,也没有双眼,都被挖砍了。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新的信徒,狂笑着斩断自己的双臂,挖出自己的眼睛献给雕像。
由于那块地皮离主城区远不说,平时也没什么人路过,便不显山不漏水的,知道的人也最多就念叨一句,说这黑心开发商,好好的建一半就扔那了,烂尾可太晦气了。从不会想到,里头竟然是这个模样。
冯啸风领着手下也去检查过,就是寻常的施工现场和废弃建筑,然而现在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有这么个地方。
事情的严重性,让气象局的全部人员都惶惶不安。
冯啸风沉着脸,发号施令,“集合,行动队全部人员都跟我去,通讯组借调附近临市所有行动者,并向上级报告,走!”
而商场大楼之内,崔闲黑符飞出的瞬间,那边的无头巨人就朝着扑在湛川身上的鲛人去了,它的头在手中呼喊着,身躯在胸膛处撕裂开,胸膛中空空如也,无心无肝,只有如虫豸般层层重叠的锯齿与绿色的粘液。
鲛珠中那些来自无边海洋的秽气与枉死怨念,对它来说实在是大补之物。
那手中脑袋的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哈哈哈,等我吃了这玩意,什么坐忘神尊临凡,都是狗屁!都来拜我,我才是众神之首。”
袁正初在人柱疯狂围攻中,仍旧借空紧急打出一道符箓,炸了它脑袋,但是对陷入疯狂的无头巨人来说,缺肢断臂都是小事,脑袋更是可有可无,它就是胸前那一张巨口,名为贪婪的化身。
崔闲大喝一声,“速来!”
而与此同时,鲛人猛的甩尾,护住了湛川,而后仰起头,鸣唱起来。
与他平时气崔闲的尖锐刺耳完全不一样,这歌声优美而又动听。
像是情人的絮语,像是旧友的呼唤,像是摇篮歌,又像是安魂曲。
被封印的鲛珠骤然转动,继续履行在海洋中的职责,疯狂的吸取周围所有的秽气。
无头巨人只咬到了鲛人的尾巴,撕下了蓝色血肉,但是却被鲛珠的猛然发动,吸扯出身躯中大量的秽气。
大多魂魄因秽气而魔化,而这种邪物却是以秽气为生为本,这一举动虽然逼退了它,但也激怒了他。
鲛珠不愧是修道者们挤破了脑袋都要得到的宝物,他即使被封印住了,依旧和这无头巨人有来有回,甚至隐隐压制住了它。
但无头巨人胸腔上的口器嘶吼一声,远处和袁正初搏杀的人柱们木然抬头,而后那口器就如鲸吞般,猛烈的吸取其他人柱身上的气,那些人柱身体各处的线香剧烈的燃烧起来,崔闲看着这样的场景,只觉得它吸的不是秽气,而是这些活人柱的寿命。
不过崔闲现在只能先顾着眼前的人,鲛人这种情况很危险,他可能会因此魔化,而就在此时,崔闲听到外边“轰隆隆”一声,随后是呼啸的鬼影从窗边,从檐缝,从水影,无处不在的渗透进这座原本与世隔绝的大楼。
崔闲精神振奋,他用仅剩的法力,甩着判官笔,引动鲛珠中的禁制,而后跑过去,在层层鬼影的掩护下,夺下鲛珠并一把塞进鲛人还在唱着的嘴里。
“别唱了,救兵来了!护好湛川,趴在地上别动。”
让他别动,是因为崔闲有点怕“救兵”敌我不分。
而事实证明,他怕的没有错。
一只漆黑的阴鬼无视楼栋之间的这些物理阻碍,手里拿着崔闲请鬼黑符的一片边角,兴奋而又血腥的张开大嘴,“咚”的一声,就撞在了袁正初的阴阳神阙上。
袁正初都快杀红眼了,哪管是什么东西,当即就要落剑去砍。
崔闲恨铁不成钢,不,是恨鬼不成钢。
怒道:“你瞎啊,打错了,那是友军!”
袁正初诧异的看了一眼崔闲,随后就一脚将那被崔闲喊蒙了的阴鬼踹了过去。
阴鬼滚到崔闲脚边,举着请鬼符,委屈的抬头,崔闲欲骂又止。
因为它真的没有眼睛,是个瞎鬼。
崔闲啧了一声,掏出判官笔,珍惜的沾了沾手自己心里还没干的血迹,迅速给瞎鬼漆黑一片的脑袋上点了两只眼睛。
两只红色的小点在漆黑的脑袋上“咕叽咕叽”的挤了挤,有点蒙。
崔闲大功告成,而后一脚把复明的阴鬼踢到了无头巨人的附近。
“看好了,就是它,给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