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我执笔》 1、夜归人 秦岭,天下之大阻也。 横亘于人间,使得天分南北,地割江河,谓之千年龙脉。俯瞰下去,涌动流转的雾气弥散在秦岭大山之中,深邃神秘。 国道210从纵横连绵的秦岭山脉之中蜿蜒而过,把这处秘地与寻常人间稍稍连接,国道上零星的车辆穿行在雾里,在昏暗的天光下隐隐约约的见首不见尾,有些孤幽。 一辆旧大巴车从雾中穿出来,缓缓行驶在空旷的路上,车厢内还播放着老式港台音乐,乘客们昏昏欲睡。 但是前排坐着的两个小女孩儿却略显兴奋,她俩时不时的偷偷转头往车厢后排的座位上瞄。 靠窗的位置有一个青年人,他裹着一件浅灰色的大衣,蜷着修长的双腿,窝身在座位里睡觉,整个人遮挡的有些严实,只从大衣的缝隙里露出半边氤氲而多情的眉眼。 女孩举着手机有些犹豫的小声说,“被衣服挡住了,也看不清啊,不知道是不是崔闲,我可喜欢他演的蒋西晨了!” 虽然只是个男四号,但谁让崔闲长的实在太好,一双桃花眼,两道弦月眉,又天生了一张笑唇,每次在屏幕前一展颜都春意融融的,异常动人。 崔闲的粉丝们都觉得以他家哥哥这样的硬件条件,混到现在还是个小明星,绝对是祖上风水不好,给耽误了,所以每年清明节,都有粉丝在超话盖楼,痛心疾首的要凑钱给崔闲迁祖坟。 女孩同伴往后观察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能吧,这年头明星出门不包机也得是保姆车,恨不得带一百零八个保镖,怎么可能坐公共大巴车。” 女孩犹犹豫豫,:“呃,我听说,崔闲最近有点倒霉。进山拍戏意外从山坡上掉下来,吊威亚手指粗的钢丝说断就断,而且一出门就乌鸦绕顶,有跟拍的狗崽说,两个星期他就被鸟屎淋了八次。” 同伴叹为观止:“我靠!” “最惨的是,签他的经纪公司前几天好像在申请破产,老板欠了十几亿的税,卷款和小姨子跑了。” 同伴听完,半晌终于憋出一句:“那他是该迁祖坟了,要不众筹链接发我一个……” 而睡眼惺忪的崔闲丝毫没有察觉两个女孩的视线,他正在浅眠补觉,最近身边的每件事都透着邪门,幸运的是他没死,只是右胳膊脱臼,受了些轻伤。 经纪公司破产,名下的资产全部冻结那天,他胳臂吊着石膏,嘴角抽搐的看着人去楼空的公司大楼,身边的生活助理小张叹气,看着崔闲,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哥,你,你想开点。” 虽然你失去了金钱和健康,但好歹还有美貌,脸在江山在! 崔闲仰着脸,叼着一根狗尾草,咬着慢悠悠的晃着,这么多事情,他仿佛心里不急不缓的。 “行,终于混到头了,也该完事了。” 小张听后有些不解,什么叫也该完事了?他跟了崔闲三年多,但一直也没看明白这个九线开外的小明星。 说他想火吧,应酬争资源上一点不努力,酒局一概不去,没戏拍的时候就自己在家里呆着,离群索居的,连卧室里窗户都糊了一层黑纸,一点不透光。 说他不想火呢,工作上一点不含糊,和他搭档过的人没一个不夸他的,但凡出了家里那扇门,转身一抹脸就是阳光帅气又健谈,还热衷于给自己买一些乱七八糟的热搜。 永远在人们视线之内,但永远仿佛刻意的维持着“普通”。 崔闲用最后的钱给小张开了原本应该公司给结算的工资,小张感激涕零:“哥,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要是还用人就给我打电话。” 崔闲拍拍他的肩膀,此刻还有心思笑着说俏皮话:“我回老家,先去拜拜祖坟,倒霉成这样我现在都好好活着,可见是祖宗在下边到处托关系,说不定嘴皮子都磨起泡了。” 小张竖起大拇指,“哥,你心态真好……” 两人分开后,崔闲就买了一张最便宜的车票,上了回老家的大巴。 他找了个不惹眼的角落坐下,伸手顺着脖颈间挂着的红绳,扯出了一枚平安扣。 平安扣上原本沁在里头的朱砂色团,已经随着岁月的更迭而消失殆尽,更在崔闲这几回勉强捡回一条命的意外之后,玉色暗淡,几近透明。 崔闲和助理小张说回老家看祖坟的话,并不都是玩笑。 他从小就和寻常的孩子不一样,双目能见阴与阳,天生能听懂鬼语。 大约三四岁的时候,半夜里总是被窗外一大群孩子叫去山里疯玩。直到雄鸡鸣叫三声,刚刚还在欢声笑语的小伙伴们就会慌张的一哄而散,转眼就不见踪影。 等到爷爷满头大汗的点着一盏红灯笼找过来时,眼见茫茫密密的幽寂大山里,就只有小孙子一个人,沾着一身的草沫灰土,坐在在清冷的荒岭中呵呵的笑,周围遍布着数不胜数的小坟包。 崔闲的童年玩伴,只怕多半都是孤魂野鬼。他那时候甚至分不清谁是活人。 直到他某日不明缘由的大病了一场,爷爷便沉着脸慎重的给他戴上了一枚朱砂色的平安扣,并总是严肃的告诫他一句话。 人在玉在,不能片刻离身。 自那之后,崔闲再也没见过鬼,完全的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稍显孤僻的小孩。他曾哭着擅自跑进大山去寻找“伙伴们”,荒山孤寂,大雨倾盆之下,什么都没有。 而后没多久,爷爷就莫名失踪。父亲常年带着他东躲西藏的更换住处,但却从不告诉他原因。 后来父亲也不见了,整个崔家,只剩他自己。 直到最近,他多次莫名遇险,平安扣也迅速的褪色,多了几道裂痕。 崔闲想,或许是时间到了,他总该回去看看,或许可以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谜团。 —— 山路上,大巴车缓缓驶进盘绕的雾气中,崔闲窝在车座位里,连日的疲惫让他无知无觉的彻底陷入深眠。 不知怎的,他只觉得迷迷糊糊的,脚下轻飘飘,只一会儿的功夫,眼前就不是那个略显拥挤的大巴车了。 凉风一吹,抬头一看,隐约是小时候待过几年的老家土屋,崔闲下意识的想着要往家里走,但是眼看着几步之遥,却怎么也走不到老屋前。 他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候,老屋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冷飕飕又霉斑斑的风一股脑的渗出来,随即,门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黑白布鞋,满头白发的佝偻老头。 崔闲一见,不顾周遭的怪异感,只心中一喜的叫出声,“爷!” 门中的老头,正是崔闲印象中爷爷的样子,只是老人的腰驼得更厉害了。 老头磕了磕手上的烟袋,摆了摆手,闷着声说:“闲娃子,莫往前走了,没得路喽。” 崔闲想要再张嘴说话,但是嗓子就像被糊住了,不管怎么用力,憋的满脸通红也一个字没说出来。 他爷长叹一口气,有些忧愁又无奈:“日子太久咧,那平安扣里头的血砂用到头了,爷就也再护不着你了,这护身符一破,娃你前路难料,要是遭不住,就回秦岭下边咱家的老杂货铺,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崔闲有太多的疑问了,爷和爹到底去哪了,还活着么?爹从小就带着自己东躲西藏,到底在躲什么?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自己,到底是不是错觉。 还有,那老杂货铺年久失修,回去干什么? 可是顷刻间,眼前的一切开始泛黄,狂风大作,砂石漫天,爷和老屋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像是一团隐在污水里的朱砂,渐渐氤散了,消失不见。 最后,崔闲只能听到爷爷渐远的喊声,像是一段锈迹斑斑且悲凉嘶哑的秦腔。 “闲娃,你命里三缺五弊,四舍两劫,谁也别相信,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 大巴车里的崔闲闭着眼蒙在大衣下满头大汗,呼吸粗重又急促,浑身像是被压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最后随着脖子上的平安扣终于支撑不住,“嘣”的一声裂开。崔闲这才终于挣脱梦魇,猛地弹起身。 他睁开双眼大喊了一声:“爷!” 一车昏昏欲睡的人都被这一嗓子喊的精神了,小声嘁嘁杂杂的吐槽。 崔闲晃了晃脑袋,略清醒过来,俗世的声音,把他从阴冷的梦里拉回现实,缥缈中踮着的双脚堪堪的又落回了人间。 正在这时,穿行在秦岭210国道上的大巴车忽然“砰”的一声响,司机伸脚猛的一踩刹车! 一车人被闪的够呛,崔闲一个趔既就摔回了自己的座位里,车里的人“哄”的一下就炸了,七嘴八舌的乱吵。 “怎么开的车,好家伙!这一个急刹车,老子腰都闪了。” “呦,别是车坏了,这秦岭大山里,叫拖车都得几个小时。” “不会是出车祸了吧,老公,你去看看。” 司机打开应急灯,下车放了路障后,检查一圈,和同样出来的几个乘客说了几句,最后一个男乘客皱着眉回来。 “发动机坏了,得等拖车,大概要五个小时。” 一听车不能走,就有点群情激奋,“五个小时?这深山老林的,等拖车来都得晚上了,也太耽误事了吧,什么破车啊,呸,得赔我一万块钱的误工费,还有精神损失费!” 那两个悄悄看了崔闲好久的女孩闻言一翻白眼,“您老可真会挣钱,嫌耽误事,自己下车走呗,走一宿,正好早晨还能赶上在城里吃胡辣汤呢。” “嗐,你个小妖精,瞎叫唤什么!” 崔闲没缓过神,脱臼的胳膊在刹车的时候撞在椅背上了,他只觉得头痛又有点恶心。 虽然车厢中七嘴八舌的很喧闹,但与这嘈杂的环境不同,他却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寒意逐渐在逼近,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面色发白,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梦里爷爷沉重的叹息与呐喊。 大巴车抛锚在路边,司机师傅皱着眉试图稍微修一修,不过在不久之后就放弃了。随着时间流逝,眼看着天要黑,坐在车里的乘客都等得有些焦躁。 外头的渐渐的暗了下来,雾气越来越浓,国道上已经没有其他车了,这个抛锚在秦岭大山深处的大巴仿佛被吞没了一般。 大巴司机正担心,就从后车镜上看到雾里一阵远光闪过来,一辆暗蓝色的大旅游车悄声停靠到大巴车旁,里头的驾驶员拉开了车窗:“抛锚了?要不要搭一程。” 车身中间漆黑的车窗也被不知哪位乘客拉开了一扇,但没见到人,只听到声,“走不走,送你们一程。” 大巴车里的乘客一听,都开始麻利的拎行李,他们想着,不管什么车,好歹也先出了秦岭国道再说,于是以大妈为首,一群人兴奋的吵着要下车。 大巴司机却没动,走了十几年盘山路,黑天白天这么闯过来的老师傅,都有自己的一套保命规矩。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见人脸不开车门。 他抽了一口烟,看了一眼对面的车牌,陕c,尾号278,又瞄了一眼对面司机雾气中看不清的面目,显得有点紧张。 “咳,先谢谢哥们儿了,不忙走,抽只烟不。” 说着点了一只烟,从车窗上递了出去。对面默默的接了,大巴司机的眼神则紧盯着自己递出去的那只烟。 烟丝明灭,却是被反拿着,烟头朝外,火光朝着嘴,只一口就吸到了头!幽幽的烟光顿时就灭了。 大巴司机的手猛的一抖,头皮都麻了,冷汗瞬间打湿了后背。 对面闷着声,一顿一顿毫无起伏的夸道:“好烟,好烟,再来一根,以后可没得抽了。” 大巴司机不敢再接话,只脸色煞白的看着车厢里还死活要下车的那几个人,手哆哆嗦嗦的,硬是没开车门。 大妈鼓着眼睛,一气之下“哐哐”的砸门,抬手就把车门上的安全锤扣了下来,“再耽误我们时间,我可砸玻璃了!” 两个小姑娘想要上前去找司机开门,毕竟能早点回市区还是挺好,因为他们觉得崔闲状态很差,尤其是旅游车一来,崔闲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只是没等上前去找司机,小姑娘却被崔闲猛的一把拽住了,她惊讶的抬头一看,就见崔闲本就黝黑的眼眸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显得更加深邃。 星眸如墨,唇似丹点,却面色凝霜,让人看着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他说:“先别下车,不对劲。” 2、夜归人 小姑娘被拽得脚下一顿,没想到崔闲看起来体格单薄又修长,但是手劲却这么大。 她下意识的侧头往大巴车窗外看去,浓郁翻滚的雾气中,对面的车隐隐约约只看得到一个灰暗的轮廓。 “怎么了,别担心,应该不是打劫的,咱们车上这么多人呢。”小姑娘以为是崔闲作为明星谨慎惯了,还在安慰他。 不过前边的大巴司机这时候可没人安慰,他脸色煞白,想朝还在砸门的几个乘客示警,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憋的脖子上青筋暴露。 崔闲抬头,目光从人群的间隙中穿过,正好从大巴内视镜上窥视到驾驶座,在他眼中,大巴司机的嘴,竟从脸上消失了!五官也还在慢慢消融,最后只剩下那双惊恐的眼睛。 崔闲不可置信的甩了甩头,他以为自己昏头了,疯狂示意小姑娘抬头去看司机,但她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反而转头疑惑的瞧着崔闲。 就在这时,那个大妈拿着扣下来的安全锤,几下就利落的敲开门玻璃,自顾自的踹门出去,拎着包大摇大摆的往对面的车上去了。有几个人想跟着,但看着一地碎玻璃还是觉得先和司机打个招呼再说,但是司机这时候却没法理他们。 不过原本骂骂咧咧出了车门的大妈,一上了对面的车,瞬间就没了声音,众人也有些纳闷,还伸头往看。 崔闲的直觉却告诉自己,决不能上对面的车,要逃,要赶快逃! 外头浓雾翻卷,他不敢确定雾里有没有其他“东西”,不如试一试大巴车能不能启动。崔闲没时间再和身边两个小姑娘多说,于是一咬牙,拨开人群就往大巴驾驶室去了。 崔闲上前提着大巴司机的领子就把人从驾驶位上扯了下来,眼看着要梗死的司机被崔闲这么一提,当即就缓过一口气,抖抖索索的对着崔闲说:“开,快开!” 一车的人这时候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都面面相觑的,安静了下来。 “噗噜噜”,在失败了几次之后,原本抛锚的大巴车竟然真的被崔闲启动了,他一手心的汗,也不顾自己吊着石膏的左胳膊,朝身后的乘客们喊了一嗓子:“坐好!” 脚下油门一给,大巴“噌”的一下窜进了大雾中,脱离了旁边那辆车的纠缠。 崔闲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不一会儿功夫,那辆车又紧紧的跟了上来,不声不响地再次与大巴车并排。 同时在驾驶室里响起了大妈尖尖细细的声音:“跑不出去了,上来吧,和我们一起走吧。” 崔闲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往旁边一看,那辆车里哪有什么人,只装满了黑乎乎的影子,晦暗的车窗上挤着各种狰狞变形的脸或躯体,涌动不停。 说话间,两辆车就要撞在一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岭深处发出“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闪着银光,排山倒海的炸在大山里,大地都在震颤。 车窗与车门的玻璃“啪啦啦”全被震碎了,惊的一车乘客大声呼喊。 崔闲被震的耳朵嗡鸣,侧脸间,瞳孔里倒映着即将撞过来的鬼车,他赶紧握着方向盘猛的打舵踩刹车,情急之下不禁破口大骂:“操!” 就在崔闲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一道银光破空而来,轻易的撕开了翻涌浓重的雾墙,随即插在大巴车前方的路上,同时也将鬼车死死的拦住。 崔闲被猛然转弯刹车的惯性瞬间甩出驾驶座,并一滚身,从早就破开的前门摔了出去。 他昏头转向的还没爬起来,一抬头,入目的,不是鬼车,而是死死插在眼前地面上的一柄锋利又古朴的长剑。 剑身周围寒光湛湛,剑刃铭文闪烁。剑柄之上,一黑一白两条如龙的虚影闪着电光盘旋游走,带动起的罡气轻轻削断了剑旁崔闲额前的一缕头发。 发丝袅袅的在崔闲眼前飘落。 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只差一点,被削断的就不是头发,而是脑袋了。 那辆来不及停下的鬼车,仅仅是远远的碰到剑气,就被削掉了整个车头,乌糟糟的淌了一地红白相间的浊物。 崔闲忍不住侧目去看,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人的脑浆和内脏碎块,中间夹杂着大妈短粗的手指头与被啃咬的剩一半的脸皮。 “呕!” 他没忍住,当即就浑身难受的吐了出来。 但崔闲忽略了那柄剑现在还插在自己眼前,于是他一吐,剑柄上两条龙影顿时浑身一僵。 不过俨然已经晚了…… 被吐了一身的两条龙当即暴动,龇牙咧嘴的翘着尾巴隔空“啪啪”的抽崔闲耳光,还嫌弃的直甩。 崔闲稀里糊涂的正被这柄剑摧残着,就听一道冷厉的嗓音从前方响起。 “生死不得相犯,阴阳不得相扰,违者定斩不饶!你们还不速速上路。” 话音刚落,那辆原本对着众人穷追不舍的车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畏畏缩缩的拖着残破的车身赶紧掉头行驶,直到缓缓地没入白蒙蒙的大雾中。 但是在崔闲的余光里,从大雾深处,有大量黑影也朝车的方向走去,四面八方,影影重重,鬼气森森。 仿佛鬼门大开。 不过只三个呼吸的功夫,车和鬼影,转瞬就虚幻了踪迹,模糊消失,崔闲再也看不见了。 地上,剑柄里还在对崔闲撒气的两条虚影一听男人声音,当即调转首尾,昂着头悉悉索索的去朝那男人告状。 于是,被那一大群鬼影震撼着没回神的崔闲,眼前忽然停驻了一双沾着土的黑色高筒皮靴。 崔闲缓了缓,刚想抬头说一声谢谢,却听头顶传来一声嫌弃的“啧!”。 崔闲虽然觉得眼前经历的一切都很诡异骇人,但他低头看着被吐了一身的古剑,明显知道,自己有被剑主人劈成两半的风险! “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崔闲紧张的说。 毕竟,谁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人是鬼。他边说边抬头,眼前的站着的人却让他一愣。 男人非常高大,但是浑身都裹在黑色带着暗纹的袍子里,头上带着斗笠,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漆黑到深不可测的狭长丹凤眼,既古典又凌厉。 他湿湿的袍角还滴着血,右手上拖着一只野兽一样的怪物,仿佛刚刚被斩了头颅,腔子里还汩汩的冒着血与热气。 雾太大了,崔闲恍惚的觉得那人抓着野兽的手指好像有点多,但是没敢仔细看。 男人斗笠之下的眉毛微微蹙着,大巴车上的所有乘客刚刚已经在阴魂过境之时,都昏睡过去,那是正常活人的生魂在遇到大量阴气时,下意识对自己的保护阀门。 但脚下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剑的这个家伙,俨然是不正常的。 他侧着头,在血腥又阴气森森的大雾中,垂眸审视着崔闲。 忽然平地起风,诡异的风盘旋在眼前男人的周身,像一把把刮骨剃肉的刀子。 崔闲只觉得被男人的目光钉在地上,浑身僵硬。 男人看崔闲对自己周身的罡风并没有反应,那就不是妖邪之物,于是懒得多管闲事,当即撂下人,拔剑转身,并嫌弃的狠狠甩了一下剑。 风息人走,崔闲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心想这浑身遮的严严实实的神秘人还挺好说话的。 正在他放心起身的时候,前方已经走远的男人忽然回手把剑掷了过来,崔闲倒吸一口气,就见剑柄上两条龙兴奋异常的狞笑着,朝自己迎面而来,而后“嘭咚”一声巨响,敲在崔闲仅剩的资本——那张帅脸上。 崔闲昏迷之前脑中愤怒叫骂:“竟然搞偷袭,这个王八蛋大煞星!别让我下次……” 不过还没等骂完,人已经“嘭咚”一声,大头朝下,水灵灵的肿着脸栽倒了。 男人收回长剑,剑柄上的两条龙快乐的游到他的右手,大仇得报,于是安安静静的盘在筋骨坚实的小臂上,心满意足的变成两道复杂的金色纹身。 其实他本意是做件好事,想着临走前把那人坏了的生魂保护阀门给敲开。 不过实际效果,就不得而知了。 男人一路拖着手中的怪物的残躯,那怪物忽然涌出大量黑气,在黑气的滋养下,断面平整的脖颈竟血肉涌动起来,像是要重新长出一颗头颅。 他冷笑一声,“等的就是你这一招。” 说罢将已经化成一滩鼓动血肉的怪物一把扔向前方空地,那东西一落地,地上骤然升起一道阵法。 树后,一直埋伏在秦岭密林中好几个月的两个小道士此刻面面相觑,震惊的无以复加。 “这人是谁,不但轻松杀了秦岭山里作祟的执妖,怎么还知道这里有咱们给执妖设的收魂阵!” 他们两个奉命来抓秦岭中作怪的执妖,不过妖物太强大,徘徊了几个月才把师门宝阵布下,想着等妖怪来自投罗网。 另一个年长的师兄稍稍平复心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男人正在飞速结印双手。 崔闲当时看到的并没有错,这人的右手比寻常人多出一只小指,也使得他在结印时的手指虚影更加让人眼花缭乱。 “好好看着吧,这位是咱们术道近五百年都难出其右的人物。” “啊?他什么来头。”最近是哪位祖师爷的徒弟下山了,没听说谁收了一个六指的徒弟啊。 “呆子,你没看见他手上拿着的古剑吗?” 小师弟伸手扒开树枝,瞧仔细之后猛的瞪大了双眼:“阴阳神阙!他是现任袁天师!” 二十五年前,早已隐居的袁天师忽然对外宣告,说是他收了一个衣钵传人,整个术道都为之震惊,却不想袁氏天师一脉就此低调起来,举族隐入深山。外界丝毫没有那个继任人的消息,连是男是女,多大年龄都不知道。 “只是没想到,老天师连阴阳神阙都传给他了。”小师弟羡慕的直挠树皮。 那是一把传说中能接引阴阳,斩断恶执的上古神兵,流转在人世将近一千五百多年了。 师兄摇摇头:“神兵择主,据说当年除了老天师没人能拔开剑鞘,所以才一直没有传人,你眼热些什么,寻常修士拿着它反倒要受剑气所伤。” 两人边小声说话,边观察那男人的动态,就见他一甩黑袍上沾着的鲜血,右手两指并拢抵唇,浑身金光熠熠,衣袍猎猎作响。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恍明太无,八方神威,罡镇四海。净天地神咒,去!” 金光所过之处,执妖浑身的黑气如同冰雪消融,转瞬不见,原地就连血腥的尸躯都没有了,只剩一道无法化解的执魂,孤零零的跪伏在地上。 这阵势让两人目瞪口呆。 直到男人用一只玉瓶将执妖的魂收进去,并朝两人精准的扔了过来,小道士才手忙脚乱的接住。 “拿回去,镇在你们龙虎山的万法宗坛下。”说罢,他转身离去。 “袁,袁,袁……”小道士袁了半天,在人家走远之前也没叫出名字来,就回头问师兄:“他就这么走了?怎么办。” 师兄看着玉瓶,“先回禀师门再说。” 时隔多年,这一任的袁天师,出山现世了。 —— 崔闲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半边脸生疼,而这疼也叫他瞬间想起了在秦岭大山中经历的一切,于是浑身紧绷的猛然坐起身。 “呦,这个也醒了。” 一个穿制服的民警看了看崔闲刚刚聚焦的瞳孔,并给他端了一杯热茶来。 “喝吧,其他乘客都做完笔录回家了,就你还没醒,这脸怎么搞的?” 崔闲愣愣的接过热水,转头环视一圈,发现自己正躺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天早已大亮,所里人来人往,有抓到贼的,两口子吵架的,还有报警来找猫的。 而他旁边的座位上,正坐着大巴车的司机,他拿烟的手都在抖,一字一句的和对面民警讲述大巴抛锚后遇到一辆暗蓝色大旅游车这一经过。 但是崔闲却观察到对面民警的脸色不是很好。 民警迟疑,“旅游车什么车牌号?” 司机想了想,他当时有仔细看,“陕c,尾号278。” 没想到民警当即鉴定否认,“不可能,你应该是车祸创伤后出现幻觉。” 话音一落,周围不少听到的人都安静了一瞬,司机早就被吓坏了,这时候他极其需要确认自己说的是实话,于是转头看向崔闲,双眼渴望得到认同。 崔闲还没等说话,电视上,交通新闻频道正播报着一则新闻,女主持人清凌凌的嗓音在嘈杂的派出所里回响。 “昨日清晨,秦岭210国道附近出现严重连环车祸,一辆陕c,车尾号为278的蓝色旅游车失控撞向山壁,全车无一乘客生还,在此希望司机师傅们不要疲劳驾驶,生命安全大于一切……” 3、夜归人 崔闲倚在出租车后座,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派出所的电视新闻中,那辆在山体上被撞烂的蓝色旅游车,山壁上全是血与残肢,就像那晚自己在浓雾的鬼车中看到的一样。 于是胃中又难受的翻腾起来。 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刚从派出所出来,上了车就一直沉默的青年。 “诶我说哥们儿,因为什么事进去的?知错能改,好好做人不就得了,可千万别放弃啊。” 崔闲嘬了嘬牙,没法回答,因为什么事进去的?他是因为见鬼进去的! 昨天他被早就撞山报废并且里头全是死人的一辆车,在国道上追了一路,说出来,你信不信! 所以最后崔闲什么都没说,伸手抹了一把脸,醒了醒神,“师傅,去周山市首阳区,两仪街76号。” 出租车司机听到地址之后,原本笑着的脸一愣,“两,两仪街?你,你确定?” 崔闲没心情和这位贫嘴的出租车司机开玩笑,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的回到老宅杂货铺去,以求远离这一件件诡异又要命的事。 他非常迫切,于是索性把兜里所有的纸币都掏了出来,递到前边。 “对,就是两仪巷76号,快走吧。” 司机看着眼前的一大把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去了,“走可以,但先说好,只到街口,不进去。” 崔闲皱眉,“钱不够吗?” “那倒不是,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我们周山市有四大鬼街,两仪巷就是其中之一,早没什么人住了,我们都不往那走,我说你去那做什么?” 崔闲听完心中一惊,他爷说过的老家杂货铺,怎么会开在鬼街上? 可是,他没有别的去处,平安扣又裂了,再没有护身之物,崔闲哂笑一声,他甚至觉得不管自己在哪,小命都够玄的,索性就下了决心。 “行,你把我放在巷口就行。” 司机也不再多说了,心想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何况还有钱赚呢。 一路无言,天色渐暗的同时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周山市的夏季,总是雨水黏腻,空气湿潮,让人无端端觉得自己仿佛发了霉。 首阳区有些偏,行车逐渐远离了喧闹的市区,路上零星或有几盏路灯,也暗淡无光。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车窗,隔绝了车内与车外,让人昏昏欲睡。 崔闲眼皮子发沉,靠着后座微微眯了一会儿,只是他忽然耸了耸鼻子,莫名闻到一股子腥腥的霉味,抬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并不是自己的身上的味道。 雨势越大,那味道越重,脚下也有点湿,崔闲低头一看,车里竟然进了大量的水,已经不知不觉的淹没脚踝。 他转了转眼珠子,没动声色,“师傅,离两仪巷还有多远。” 原本话痨又自来熟的司机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言不发。 崔闲解开束缚自己的安全带,“停车吧,我在这下就行。” 这时候“司机”终于回过头,它浑身被泡的发白,将臃肿的头颅“咔滋”一声,直接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崔闲,露着残缺的牙齿,边说话,嘴里边涌这污水。 “你早就到了啊,这不就是了么。” 崔闲脑子“嗡”的一声就炸了,看着眼前骇人的景象。他右手下意识的抬起就是一拳。 “司机”的脑袋嘭一声就凹陷下去大半,崔闲随即转身甩起一脚,径直踹向车门。 他原本用了十成力道,以为锁死的车门多半是一脚踹不开,可谁知这车门就像是纸糊的一般,“噗嗤”一声就被他轻易踢了个稀烂。 来不及收力,他从后座瞬间跌进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车里的“司机”却扶了扶断掉一半露出脊骨的脑袋,直接四肢伏地的朝崔闲疯狂追来。 赶人入穷巷,崔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就一会儿的功夫,两边的墙壁上伸出无数双苍白的手朝他抓过来,那手上指甲有三寸长,鲜红鲜红的。 于是雨腥味更重了,崔闲屏住呼吸,被那些手拽的跌倒好几回,但凭着毅力,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觉得自己一旦被手拽住,就出不来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肺都要跑炸了,四周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崔闲粗喘着,四周环视,想找一条出去的活路。但跑来跑去,他总是在原地绕圈,仿佛鬼打墙。 急促中他一抬头,看见巷子低矮的路标上写了锈渍斑斑的三个字——两义巷。 看来他还真是悄无声息的就到了目的地,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入了局呢?崔闲不知道。 不过,不对啊,他明明听爷说的是“两仪巷”,怎么变成“两义巷”了。 他正低头思索,余光就见脚边的雨水坑里,映着自己的那张脸,原本天天照镜子都能看到的脸,此刻却诡异的有些不敢认了。 忽然,那张脸做出了和崔闲相反的表情,咧着嘴阴森森的笑了一下,像是知道崔闲在疑惑什么,就忽然出声。 “因为两义巷里没有人啊,都是鬼,嘻嘻嘻。” 说罢,水潭里那张脸就伸出一双苍白的手,死死抓着崔闲的脚腕要把他往下拽。 崔闲半个小腿已经陷了进去,但他此刻,却忽然从无边的恐惧中,生出一股怒气来,这怒气叫他浑身都为之一热。 怎么没完没了,他前半辈子都在极力掩藏,极力变得平凡,极力想要安安生生的日子,极力的活着。 可怎么就这么难! 他环顾四周朝自己聚拢而来的“东西”,又仰头看着旁边“两义巷”的路牌。 崔闲忽然笑了,“不是两义巷没有人么,那我就让他有人!” 说罢,他咬开自己的舌尖,“噗”的往路牌上喷了一口舌尖血,右手就着自己的血,挣扎着在路牌上的“义”字旁边,指锋劲力的划下一个单人旁,生生把“义”变成了血染的“仪”。 殷红的血顺着人字的那一竖,斑驳的淌了下来。 这一笔之下,竟有些乾坤斗转的意思。 崔闲舌尖疼的直头晕,却在这时听到四周有各种声音惊诧的大喊。 “啊,崔,崔氏,他是崔氏!” 一阵兵荒马乱与仓惶的鬼哭狼嚎之后,周围所有的鬼气森森都消失殆尽,崔闲只觉得浑身一轻。 等他再一睁眼,自己正站在一条巷口,雨早就停了,路口橙黄的路灯显得有些暖意,身后有小年轻骑着电驴下班通勤,也有老人慢悠悠的在遛狗。 一副寻常的人间景象。 但在此刻的崔闲看来,却格外弥足珍贵。 他缓过神,抬头一看,墙上的路牌干净又整洁,上面写着三个字——两仪巷。 崔闲舒了口气,他终于到了。 走到了两仪巷的最里头,抬眼望去,一颗足有几百年粗细的桑树,摇摇的立在一方宽阔整洁的土穴中,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夜风吹过,清新润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香,沁满崔闲口鼻,令他憋闷了许久的心胸舒畅了很多。 树上不知何处,仿佛还挂了铃铛,此刻正朝站在树下的崔闲“叮铃铃,叮铃铃”细碎而清脆的响着,伴随着树叶“簌簌”的细语,像是在迎接一个久未归家的孩子。 月光从薄薄的云层后探出一角,皎洁的月光如轻纱一般洒下,穿过摇曳的树影,落在桑树下不远处一个陈砖旧瓦的小院里。 崔闲站在院门口,借着微暗的月光细细打量。 两扇旧红的门扉上各卧着一只精巧的青铜椒图,龙子铺首衔环,紧紧锁着门户,虽然落了不少灰,但依旧能见昔日的威武气势。 再往上看,门上挂着一块破落落还带着毛茬的小木板,木板上头随意的用黑漆写了五个字——崔氏杂货铺。 崔闲看着风格极其迥异不搭的精巧大门与杂木牌匾,摇了摇头。 而后上前,缓缓推开大门。 口中轻轻的说了句话。 “我回来了。” 4、接阴阳 一推门,门环上的青铜椒图兽仿佛认识崔闲一样,在他伸手的时候,结实的锁门铜环从利齿呲互的兽口中“啪嗒”一声落下,随即旧红的大门“吱悠悠”的打开。 一眼看去,门内的空间很大,在黑暗中隐隐能够看到一处宽敞的中庭,中庭两边各有一间大屋子,而中庭的正对面,则立着一座小二楼,二楼的轮廓飞檐翘角的,像是古法搭建而成。 三处房屋成品字形分布,中庭的正中间,则摆着一方黑乎乎的大鼎,崔闲赶紧伸手去摸兜里的手机,想打开照明,可是却发现没电关机了。 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几点了,自己独身在老家这个所谓的杂货铺里,崔闲心里还是发虚。 可是他行李早就丢在泡水的纸糊出租车上了,手机又没电,伸手摸摸兜,浑身也只掏出一枚五毛的钢镚。 这年头,五毛钱,别说住旅店了,买根蜡烛都费劲,对现在的崔闲来说,只能扔地上听个响。 况且崔家杂货铺这种一辈辈传下来的,祖爷爷辈的老屋子,也别指望能有电了。没光没亮的,崔闲没有在黑暗中探险的兴趣,他今天已经见了太多诡异离奇的事情了。 很疲惫,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于是,他也不挑,脱下了大衣铺在干爽的门厅木地板上,倚着已经关严的旧红大门,蜷着身半躺半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夜半里,风轻轻的吹,树轻轻的晃,崔闲像是找到了一处终于可以停靠的港湾,安心的沉眠。 而崔闲不知道的是,月光微照的房梁上,有一双黄澄澄的眸子在暗处一闪而过,不久之后,一条旧的起毛边的毯子悉悉索索的从房梁上掉下来,正好盖在了崔闲肚子上…… 隔天,太阳暖洋洋的照着,崔闲一觉竟然睡到了大中午,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机器猫图案的旧毯子。 “?” 崔闲顿时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翻身起来。 这屋子里应该没有别人的,崔闲清了清嗓,试着问了问:“咳,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崔闲又拿着毯子,往里走了走,“有人吗,多谢你的毯子。” 依旧没人,院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呃,怕不是祖宗显灵吧。” 虽然祖宗的毯子有点旧,还脏脏的粘了一层细细短短的毛。 天一亮,老房子的样貌大不一样,失去了夜晚月色给镀上的一层柔光,变得陈旧又灰尘扑扑。 崔闲到处看了看,每个屋子也都进去走了走,前两间里都是一些杂物与木板床,看着像是给客人住的地方。当然,崔闲也不知道这么一个杂货店,哪来的那么多客人留宿。 他甚至在最里间看到一张黑檀木的拔步床,做工极其讲究,秀床精致,就像古董一般,不知道谁在这里睡过,崔闲咂嘴,床幔都绣龙纹凤的,多折寿啊这。 而真正卖货的地方,应该是在小二楼里,崔闲在二楼的一层看到了各种积灰的货架子,上边摆着一堆一堆零七八碎的物件。 一团黑漆漆上锈的铁链子,歪七扭八的缠在一起;一台老旧黑白电视机,上边的两根天线上甚至还挂着一块风干肉;一排花花绿绿的木头面具,不过面具的双目上都空空的没有点睛;一块结着蜘蛛网的破算盘子,已经都没剩几颗算盘珠了。 还有搁在大红柜子里一堆零零散散的玉片,旁边团了几团深黄色的软线。崔闲拿起一片暗淡的玉片嘿嘿一笑。 “好家伙,这要是搁古董贩子手里,高低是一件上周刚出厂的金缕玉衣啊。” 除此之外,旁边有好几排的木格,摆着各种青铜的、青瓷的、琉璃的瓶瓶罐罐,崔闲看着这些玩意心里直犯嘀咕。 “我祖上不会是倒斗的吧!”要不怎么跟缺了大德似的,叫后世子孙命里三缺五弊,活着都费劲。 如果不是倒斗的,那就应该是造假的,因为门厅里还放着一尊四四方方的青铜大鼎,那图案,那铭文,司母戊鼎来了都得喊一声大哥。 抬步从侧边的木梯上了二楼,才终于有了一些生活痕迹,看来这里才是人住的地方。 只是其中最好的房间不是卧室,而是在墙壁正中央摆着香案,挂着一张泛黄的裱纸,但里头哪路神仙也没画,只空空荡荡的供奉着,桌上已然积了厚厚的一层陈年旧香灰。 看的差不多了,崔闲决定先出门找个仓买给手机冲冲电,然后借点钱来,他都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肚子咕噜噜一阵响。 于是他痛快的转身出门,却听见身后“当啷”一声,崔闲还以为是老鼠,可回头一看,原本空荡荡的漆木餐桌上,此刻正摆着一盘皱皱巴巴的月饼。 生产日期哪年哪月的先不说,月饼盘子一看就是坟地的上供用品,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坟头上顺来的。 主要是其中有块月饼被掰了一个角,崔闲一看,他妈的,还是青绿丝的…… 这瞬间的无中生有,原本把崔闲吓了一跳,但是摸了摸手里柔软的毯子,心里就也释然了。崔闲想了想,把那条机器猫的旧毯子也放在了桌上。 “多谢好意,心领了。” 崔闲转身出去,房门被“吱悠悠”的关上,一双黄眼睛亮晶晶的从房梁上晃下来,毛茸茸的黑爪垫轻巧的落在饭桌上,“它”伸着胡须走到月饼上闻了闻,又迅速伸爪拍了拍,而后歪头疑惑,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呢?它干了好几架才抢回来的。 * 路旁,沙县小吃里,崔闲边吃着炒面边打电话。 “湛川,我打了三遍,你手机又掉水池子里啦,才接。” 电话对面的是崔闲唯一一个从小认识的“活人”,湛川住在周山市,两个人自从小时候玩在一起几年后,就奇异的保持着联系。 崔闲的事湛川多少也知道一些,近些年来虽然两人通话不怎么频繁,但是湛川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崔闲打个电话,确认发小是不是还活着。 “哦,我昨晚上去夜钓了,才睡觉,你瞧这时间赶的,你怎么样啊,看你大粉丝说你要退圈啊。” 湛川为了能时时关注到好兄弟的生命安全,甚至已经披着小号打入了他粉丝群内部,点开每天粉丝发的路透图,看着兄弟又活了一天,分外满足,钓鱼就更起劲儿了。 崔闲咽下最后一口炒面,“我回周山了,先给我转两万块钱花花,过一阵儿还你。” “回周山?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不过看来你真破产了,我就说,你一个缺钱的命,也富不了多久,你公司倒闭不是被你给方的吧。” 湛川是个靠家族信托生活的孤儿,和崔闲一样,基本上家人都不在了,崔闲父亲失踪之后,要不是湛川一个人的钱两个人花,崔闲怕是早饿死了。 “再废话,我就要因为吃霸王餐挨打了。” 两人贫嘴一会儿,约了见面时间,然后崔闲手机“叮铃”一声,到账五万块钱。湛川也没多少钱,但怕崔闲不够花。还好他自己除了钓鱼这个爱好之外,光棍一条,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崔闲看着手机,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他决定再也不骂湛川钓鱼永远是空军了。 而等晚上崔闲买了一堆生活用品和应急电源回到杂货铺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丢失了的行李箱和旅行包,竟整整齐齐的摆在大门口,他狐疑的来回巡视,没发现附近有什么旁的东西,只是行李都泡了水,滴滴答答的在地上淌成一滩。 崔闲起初有点不敢去拿,但是想了想,还能怎么着呢,他实在没钱买新的了,于是心一横,拎着湿淋淋的东西就往院子走去。 所以说,有时候穷鬼比真鬼还吓人。 崔闲在前边走着,水痕拖了一路,他没看见,有一团阴影就沿着水痕一路悄悄地跟了过来。 直到崔闲进门,阴影犹豫了一下,再想跟,门环上的青铜椒图兽就忽然像活了一般,眼珠“咕噜噜”一转,兽口一张,猛的咬了出来。 阴影瞬间“诶呀!”的惨叫一声,原地化作那个抱着旧兔子的小男孩儿,他瘪着嘴,捂着被咬了一口的胳膊,踮着脚一溜烟儿的跑了。 门口咸湿的阴气一散,椒图兽打了个哈欠,再次回到门上,转了个圈,原地刨了刨,然后趴在门环上,恢复原本死物的样子。 一回杂货铺,崔闲就撸起袖子开始收拾擦洗,这里甚至没有自来水,只在二楼的后身园子里有一口水井。 但他在打水之前,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深怕扔下水桶去吊水,却钓上来个投井女鬼之类的,毕竟,恐怖片里都这么演! 但出乎意料的是,探照灯往下一打,水井干净清澈,打上来的水甚至很甘甜。 直到后半夜,崔闲才把二楼上上下下擦了个遍,他捶了捶腰,环视老旧的店面,决定要挣钱!要装修!再不济也得通上电啊。 可是,他也犯嘀咕,这个像破烂市场的偏僻杂货铺,能赚钱吗…… 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崔闲决定试一试。 他想起,爷爷曾经说过,要是回到老店,晚上就要在门口点一盏红灯笼高高挂起。 不点灯做不成生意。 崔闲想了一会儿,然后真就在一楼的大柜子顶上找到一盏红灯笼壳子,灯笼的正中间用金漆写了一个大大的“崔”字。 虽然陈年落了一层灰,但是摸上去,仍旧细细滑滑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灯笼壳子下压了一副洁白如玉的灯笼骨架,崔闲通通拿下来,捣鼓了一阵,就完完整整的架好了,只是中间的灯里没有灯油。 崔闲嘿嘿一笑,毕竟时代变了嘛,于是直接把手电筒插在里边了,开关一打,那叫一个灯光明亮,真不错! 夜晚,滚圆的月亮悬在杂货铺青瓦之上的夜空里,门前树影婆娑。崔闲拎着不新不旧、不伦不类的红灯笼,踩着梯子挂在了正门之上。 别说,还挺好看的,有那个假文物二道贩子的意思了…… 一切就绪,崔闲铺好了被褥,只等着看明天有没有生意上门。 但是崔闲不知道的是,崔氏的灯笼一挂,就仿佛连月色都染红了,整个原本安静寂寥的两仪巷顿时“人影”憧憧。 一大群“东西”擦肩接踵的一股脑儿挤了进来,带着阵阵尖啸的鬼声。 时隔近百年,崔氏终于又点了红灯笼,开了中门。 还有从四处角落里蹿过来的成型的妖物,一时间崔闲杂货铺的门口黑气弥漫。 今天来给崔闲送完行李结果被看门的椒图兽咬了一口的那个小男孩儿也来了,他从妖鬼群里堪堪挤了出来,伸着湿漉漉的小手努力去够门环,但是没成功。 门上椒图兽的眼睛也泛着红光,它不再去噬咬接近的鬼魂,允许他们带着阴气的手去敲门环。 屋里,崔闲正要睡觉,刚换上睡衣,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三长一短的,很有礼貌。 崔闲先是心里一喜,生意这么快就来了?但是随即一惊,为什么他人在二楼,离大门那么远,却把敲门声听得如此清晰! 他本想钻进被窝里熬到天亮再说,但是敲门声却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就在崔闲拿着今天刚买的电棍小心翼翼的来到门前时,原本紧锁的旧红大门就被“嗙”的一声踹开了。 一个带着黑色斗笠,浑身罩在黑衣中的男人堪堪收回踹门的修长右腿。 男人右手一甩,一把游龙古剑嗡鸣着深深插在门前石板中,原本因为秽气太过聚集,而控制不住自己要显出凶相,来互相撕咬的鬼怪们登时一分而开,躲得飞快,深怕被误伤。 崔闲抬眼一看,当即就哽住了,拿着电棍的手僵在原地。 在他看来,门外影影重重的全是鬼影。 但却都没有浑身煞气滔天、罡风阵阵的黑袍男人更吓人! 门外的男人一看门里边站着的人是谁后,也愣了一下。 于是,崔字当头,红灯如血,还夹杂着门外时不时的鬼吼声,刚踹了门收脚的男人,和穿着地摊上十五块钱一件海绵宝宝睡衣的崔闲,两人无声相觑。 想起秦岭国道上的种种,崔闲被剑砸过的脸又开始疼了。 “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我手里可拿着电棍……" 对面男人忍不住疑惑的抬头看了看红灯笼,上边写的是“崔”字没错。于是他按了按看到崔闲后已经忍不住甩尾巴的两条阴阳龙影,抬手抱了抱拳。 “在下袁正初,借问一句,崔氏何在。” 5、接阴阳 两人如今在秦岭之外相遇,正所谓,冤家路窄。 崔闲一听这煞星来找崔氏,顿时一凛,一种熟悉的危机感浮上心头。 他在两义巷中差点被幽魂困死的时候,依稀听到有东西喊“崔氏”这两个字。 想必也就是他们崔家了。 不过这人来晚了,他全家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如今姓崔的就剩他自己,一个有史以来最没什么用的崔氏。 想归想,眼前这人身份不明,神鬼莫辨的,崔闲就习惯性的没说实话。 他眼神一转,朝着门口被那男人一脚踢开的漆红大门瞥去,“哥们儿,这大门是古董,很贵的。” 钱还没挣到,麻烦先糊了一脸,还赔了老宅一扇大门。 不过这人有来历,崔闲不敢等闲视之,于是他眯了眯眼,默默把手里那个没有什么用的电棍塞进海绵宝宝的睡衣兜里。 毕竟打是打不过的,姓袁这人当日在秦岭里能生劈鬼车,拿个破电棍就更显得底气不足了。 对着红月之下,门外鬼影重重且怨气冲天的大场面,崔闲咳了一声:“醒魂灯?什么东西,难道外头这些“朋友”不是你招来的?” 袁正初挑眉上下打量了崔闲一番,“你姓崔?” 崔闲:“你认识姓崔的?” 袁正初:“崔易琨是你什么人?” “都姓袁,那唐朝袁天纲、民国袁世凯是你什么人呐?” “判官笔在你手上?” “携管制刀具私闯民宅要蹲号子的你知道吗?” 就在两人用问题你来我往之际,门外涌动的一群群黑雾似乎早已经按捺不住,趁着引魂灯高挂,有些不顾一切的往宅内涌了进来。 袁正初侧脸回眸,右手按剑,崔闲以为他要出手,这人竟忽然收剑回鞘,抱着肩膀侧身退到一边,一言不发的旁观起来。 崔闲一愣后瞬间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 门已经被袁正初一脚踹开,门外那些阴森血腥的鬼物一见没有了阻挡,即刻呼啸着渴望着朝崔闲扑去。 崔闲手忙脚乱的去掏兜里的小电棍,便宜没好货,电棍只“啪嗒”闪了几下,就彻底报废。 然而他浸淫娱乐圈十八线多年,可谓是能屈能伸,一张脸皮锤炼的厚壁城墙。 崔闲迅速转身,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滑跪到袁正初黑袍之后,隔望着那些在黑夜中侵袭而来的阴邪鬼怪,此时崔闲仰脸看着袁正初的目光就十分的“赤诚”了,嘴皮子也顺溜了不少。 “没错,鄙姓崔,名闲,性别男,年龄二十六,爱好广泛,承接一系列商演走穴与电视剧电影短剧拍摄,必要时可担任婚礼司仪主持,绝对物美价廉,童叟无欺,用过都说好!” “老板,有什么吩咐,您说!” 崔闲一张俊脸吓得有些发白,但眨巴着无辜且真诚的大眼睛,看得出很谄媚。 袁正初立如磐石的身躯终于动了动,崔闲还想这人不会是要一脚把自己踢开吧。却见他抬手一甩,不知道从袖子里飞出去一张什么纸,金光四溅的贴在了倒地的大门上。 门上原本迷迷瞪瞪的椒图兽登时精神起来,它张着大嘴把金光吞进腹中,浑身铜铁铸成的筋骨舒张,“噼噼啪啪”一阵响,随即趴在门环上吼了一声,整扇大门立即拍地而起,陡立在了空荡荡的门框上,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椒图兽以灵器为食,用以供养自身威能,如今缺灵气缺了小一百年,都快饿成普通铁疙瘩了,现在吞了袁正初一张正宗的道门符箓,当即精神焕发,重新昂首挺胸的驻守大门铜环之上。 门外环伺的一众阴魂妖魔此刻并不知崔闲虚实,深怕得罪了判官,于是都退至门外,继续的等,就像他们之前等了很多年一样。 此刻院中只剩下两人,崔闲拽着人家的衣角,目瞪口呆地咽了口垂涎的唾沫。 “老,老板,刚才那金光法宝,卖么……” 他要是有这么一沓子这金灿灿的宝纸,也用不着藏头藏尾这么多年了。 话还没说完,袁正初一言不发,翻脸之快,他蓦然抬起手,修长又带着剑茧的手指飞速结印,朝崔闲百会穴点了过来。 这个在崔氏荒废了多年的老宅子里点燃醒魂灯的家伙,油嘴滑舌,顾左右而言他,问是问不出来了,他要亲手探一探这人的底细。 就在袁正初泛着金光的手指要点在崔闲头上的瞬间,身后的二楼窗里忽然咆哮一声,冲出一团巨大的黑影。 黑影两只金色的竖瞳缩成一条血线,张着血盆大口,护着崔闲朝袁正初迎面扑来。 袁正初之抬眼一瞥,游刃有余地一手持印,一手拔剑,剑光就在崔闲的眼前略过,崔闲甚至一瞬间看到了倒映在剑身中自己圆睁的双眸,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视,尤是诡异。 这感觉有点说不上来的糟糕,于是他下意识一躲,却听到“叮”的一声脆响。 颈上早已裂痕斑驳的平安扣,在他躲闪之际,正撞在袁正初的剑刃上,触碰的瞬间,就彻底粉碎,扣身“轰”的一声炸开,化作斑斓的飞烟散逸而起,盘旋片刻,仿佛迷途多年忽然找到归路一般,轰然地冲崔闲的眉心钻去。 崔闲连眨眼都来不及的眼前一黑,头痛欲裂,当即昏死过去,最后只隐约听到那男人低沉而惊讶的声音:“好高超的封魂术!” 他这一倒,那道扑向袁正初的黑影巨兽立即炸了毛,随即“喵呜”一声,砰的原地化作一只纤瘦的黄瞳小黑猫,猫尾长甩,黑云一样,在袁正初观摩忽然解开的封魂术时,敏捷地卷起崔闲直奔二楼而去。 袁正初没硬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只是环顾这崔家老宅四周,而后定睛,迈步朝这阴阳交汇,血月笼罩之下的二楼走去。 他打开崔氏老宅一楼的房门,看到到处散乱陈列着不少法器与宝物,只是这些东西日久天长的没有物主人灵气的滋养,早已破败蒙尘。 由此可见崔氏近百余年的沉寂光阴。 他寻着黄瞳小黑猫“气”的痕迹,打开二楼正中那间供奉着空白黄纸的屋子。 昏迷的崔闲人事不省,被妥帖地放在供桌之下的地板上,小黑猫稍显瘦小的身体围在他身边,长尾巴紧紧勾护着崔闲的脖颈,此刻见门被打开,就躬着腰朝门口的不速之客呲牙哈气。 袁正初端详片刻,认出这黑猫是一只玄煞。 这种东西需得灵物经历剧烈的身魂折磨而亡,再辅以人血用特殊手法炼制,玄煞含一口怨气而生,只听命于主人,杀心极大,有伤天和。 因为太过阴狠,走这等偏门子的术士早就死绝了,这种禁术也随之失传,袁正初微微皱眉,现在世道混乱,玄煞这种邪物也应时而出,于是他对着背耳弓腰戒备的黑猫缓缓拔剑。 …… 等崔闲醒来,天已经亮了。 他头疼的厉害,整个脑袋像被人用搅屎棍搅了三天三夜似的,想点什么事都浑浑噩噩的卡壳,脑子里像是进了一层雾。 所以在他睁眼按着脑袋从地上坐起来,看到头顶供桌上,盘坐着一个默默不语,只一味低头撸猫的黑衣人时,一时没回过神。 一切都太过陈旧古韵,不论是背景还是人。 “呃,这里是哪部戏的拍摄棚子,老师您是?” 受到武力镇压进而被按在人家腿上,被盘的直翻肚皮小黑猫,一见崔闲醒来,当即变脸,不复刚才的顺从摸样。 它甚至张嘴咬了一口还在揉自己软肚皮的大手,随即滚身跃在崔闲肩上,关心地去闻嗅崔闲的脸庞与鼻息,甚至在这档口还不忘抽空回头朝袁正初凶狠的“哈”一声,以示划清界限。 袁正初由上至下的审视崔闲,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但身侧的神阙剑却不这么想,一黑一白两条龙影从剑身游出,对着坐在地上的崔闲猛的大吼一声。 巨大的音浪携裹着罡烈的灵气,冲的几乎要掀开崔闲的头盖骨,他甚至都能看到两条龙影的嗓子眼。 这熟悉的“血盆大口”,震得崔闲这些天的记忆重新归了位,秦岭、鬼车、两仪巷、老宅、点灯、执剑人…… “啊你是袁,袁,袁!” 崔闲语塞不是因为把袁正初的名字忘了,而是眼前这人此刻已经摘了头上的墨黑斗笠,窗外腥锈的月光,自上而下映着他如冷玉般的一张脸,斜眉入鬓,凤眸垂目,琼鼻薄唇。 沉默的时候,英俊的甚至带着些悲悯,可一抬眼,冷眸煞气纵横,整个人又变成一把冷刃了。 崔闲在人世各种美艳皮囊扎堆的圈子里来回翻滚浮沉了许多年,却没见过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把刃,这样的一个人。 自认早已对皮相美丑祛魅的崔闲,看的有些愣神,他想起了一些志怪话本,什么聊斋画皮、狐狸变美人什么的,总之都不是人世里的事。 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也只是一瞬而过,崔闲甩了甩浑浑噩噩的脑袋,还在眯着眼构思怎么忽悠对面的“男画皮”,就听这人忽然开口。 “天快亮了,再不灭醒魂灯,你死期将至。” 6、接阴阳 崔闲闻言一愣,事关生死,他猛地滚身而起,跌跌撞撞的顺着二楼木窗的玻璃碎口往门外望。 朱红大门之外幽影重重,非人之物依旧没有散去,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那盏自己亲手挂上的写着“崔”字的红灯笼,在潮湿又阴气森森的两仪街巷口,仿佛一只半睁半闭的魔眼,诡异的艳丽,像喷颈而出的鲜红血液,早已没有他刚翻出来时候的陈旧寻常摸样了。 崔闲喃喃道:“不会吧,我只是往里头装了一只手电筒而已。” 身后的袁正初盯着崔闲的背影,徐徐道:“所谓崔氏的醒魂灯,传言是由黄泉女网罗泉下恶鬼七魄织就,遂也以持灯人的七魄为灯芯,元气为燃料,就算你什么也不装,也会亮。灯亮后,这整座宅院就是一个场,这个场介于阴阳之间,使鬼能显形,活人通阴。历代崔氏脉主判官也以此沟通阴阳之间,破执去秽。” 崔闲听到这里,才终于知道,自家祖辈到底是干的什么行当,这活计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可又是什么原因,令绵延了不知多久的崔氏家族,几乎一夕之间覆灭? 他生来就没见过母亲的面,他爸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失踪了,不知生死。没几年后,爷爷某一天忽然撂下话,让他好好活着,不要想着找他们俩的踪迹,也无家仇要报,之后,同样也不见了。 而在他独活的日子里,从小到大,仿佛总有人在监视自己,黑暗中总有人影闪过,直到十八岁那年,才渐渐撤去。 他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之下,隐藏着深渊一样浓黑无底的谜团。 他习惯了伪装隐藏,习惯了不露声色,压抑了太久,又一无所知,只有演戏的时候,或可借助另一个人的身份稍稍抒发。 骨肉亲情诱使他想要投身而入,去探个究竟,但爷爷临走前的耳提面命又像是勒着自己的缰绳,他好不容易迈出一步,回到了老宅,但却又产生了更多的谜团与未知的危险。 他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恐惧,心脏“砰砰”跳得几乎要蹦出这幅身躯,但眼下他最关心的问题,还得是自己的小命。 “这醒魂灯,到底……” 还没等崔闲问完,袁正初便直接开口:“以神存炁,以炁存形,无炁则形灭。寻常人无法点燃醒魂灯,判官一脉向来先天之气绵绵不绝,又有修炼后天之气的法门,才能无挂碍的使用此法宝引魂。” 说到这,袁正初一双清冷的凤目上下扫了扫崔闲:“可你,灯只燃了一夜,你的元气就要尽了。” 崔闲心中一寒,转而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了窗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的脸时惊了一跳,只见自己印堂发青,面色惨白,已有死相。 说话间,袁正初高大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崔闲身后,极具压迫感,透过窗玻璃的倒映,他看着崔闲被被醒魂灯消耗,变得越来越青白的面孔。 “所以,你到底是谁。” 崔闲闻言,头皮发麻。 他几欲说出口,可是却忽然想起爷爷在梦里告诉他的话——谁也不要信。 黑猫感受到这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炸着毛朝袁正初露出凶相,袁正初单手按剑,直到崔闲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渐渐塌了下来。 …… 两人只在房间里说了半盏茶的时间,崔闲的话半真半假,袁正初也只抱着剑听着,他不论崔闲说了什么,只是最后握住崔闲的脉门,在崔闲自愿的配合下,重新探脉。 结果依旧,崔闲只是个普通人,身体里没有半点修炼过的痕迹。 很快,两人一前一后的出现在崔氏老宅门外的醒魂灯下,袁正初持剑在幽魂中开路,崔闲抱着不知从哪里来且非要挂在他身上的黑猫紧随其后,不敢稍离袁正初身边。 他觉得片片黑雾中仿佛有着数不清的眼睛正泛着光的盯着自己,只等他稍不留神,就要被拖进黑暗中,吃拆入腹。 灯已经燃了一夜,整个周山市的凶煞厉鬼似乎都聚齐了,两仪街在外面看上去简直鬼气滔天,再不节制,等各地秽物都赶过来,那周山市或许就要成为一个鬼城。 袁正初也不敢托大,他口中一直念着护身咒,浑身金光骤起,护着自己和手里抓着的崔闲,谨慎起见他并没有主动和这些东西起冲突,只怕群起而攻之,那神仙也吃不消,何况身边还有个没有丝毫法力的崔闲。 崔闲元气大损,头重脚轻的很是无力,最后好不容易在袁正初的全力协助中摘下醒魂灯时,早已经浑身是汗,几近虚脱了。 在即将摘下灯笼的那一瞬间,四周这些不能见人的东西更加疯狂,袁正初终于无暇分神,便伸手一扯自己身上的黑袍子,黑袍里衬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手写符箓,仿佛金线一样在密密游动,被袁正初一甩兜头裹在了崔闲身上。 袁正初低声呵道:“凝神,收回七魄,混着舌尖血,吐息灭灯!” 崔闲原本浑身都要被阴气冻僵了,顿时被这袍子裹暖了,身上也挤出些力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灯里头的手电筒一把捞了出来,而后咬开舌尖,“噗”的一口血喷在灯笼里头。 血碰到灯罩后瞬间消失,被吸收的无影无踪后,这诡异的醒魂灯闪了闪,终于赶在天亮的前一刻,灭了。 暗沉的夜色被熹微的朝阳缓缓割出一道口子,不知是胡同里谁家阳台养的大公鸡,扯着嗓子“喔喔喔”。 雄鸡一鸣天下白。 晨风一卷,阴气散尽,阴阳两界脱离,崔氏老宅重新回到了人世里,小巷里隐约能听到些摊贩赶早市去的三轮车声。 崔闲缓过一口气,身上一松,抱着暖和的黑袍子,蹲靠在老宅漆红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气。 还好,活过来了。 就在崔闲迷迷糊糊的放松警惕的时候,袁正初却忽然一偏头,长剑“嗖”的一声脱手甩出,直接钉在了两仪巷口墙根的阴影处。 “再往前一步,不论人鬼,格杀勿论。” 崔闲登时提起精神朝巷口望去,就见阴影里走出一个人,他有些诧异,这种万鬼横行的节骨眼上,竟然有人在旁边,或许还一直暗中窥探。 见袁正初飞剑来挡,巷口那人立刻不再往前,他一身蓝色道袍大褂,余光瞥了崔闲一眼,便不再看,而是朝袁正初行礼拜见。 “弟子正一派龙虎山门下杨妙真,拜见天师” 杨妙真躬身行礼,自报师门,却见对面的天师连眼都不眨,丝毫没有收剑的意思,就只能赶紧接着说。 “日前两位在秦岭巡查的师弟回到宗门,禀告说,新一代袁天师携阴阳神阙出山,我门宗师特派弟子来寻天师踪迹。弟子路过舟山市见此处气场紊乱,阴阳不辨,以为有妖邪作祟,没想到天师竟在这里,正好,我派宗祖请天师得见一面,切磋问道,顺便也好给天师您办发证件。” 袁正初思量片刻后抬手收回阴阳神阙,这人修为一般,应该是天亮崔宅脱离阴阳力场之后来的,否则的话不可能不被阴鬼发现并吞吃。 随即长剑归鞘,“我师傅早就携家小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我出山来有自己的事要办,和你们当今术道并不相干。” 崔闲坐在门根下竖着耳朵听,心想龙虎山的名头他这普通人都知道一二,这袁正初可真直接,就差没说,你是哪位,老子不去了。 杨妙真也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不给山门面子的,不过看着对方手中剑随意动的阴阳神阙,又想起刚才在巷口看到的在鬼气纵横完好无损的两人,就不敢不恭敬。 “呃,天师容禀,您可能刚出山,不太了解,当今但凡在人间行走,驱鬼捉邪的道家弟子,都得凭证件才能行事,无证开坛做法等等,有时候多有不便。” 杨妙真一看袁正初皱眉,瞄了一眼他身后元气虚浮又披着袁天师法袍的小子,一般有符文篆印的法袍是不给外人穿的,有些忌讳在里头,能暂时借用的,除了道侣也就是亲传弟子,他又看崔闲是个男人,当即非常有眼色的补充。 “天师,现在没有证件,收徒也不被承认,就算是为了您的弟子,也得拿个证不是。” 这时候崔闲早就把已经灭掉的醒魂灯折吧折吧塞到自己身后,一听这个杨妙真说自己是袁正初的徒弟,当即眨了眨眼:“呃,我不……” 袁正初不等崔闲说话就朝着杨妙真一摆手,“三天之后,自去拜访。” 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了,这崔氏后人虽然姓崔,但却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崔氏纵有再大的因果责任,也不该由术道以外的普通人来承担。 杨妙真一听,心放了下来,总算完成了自己这一趟的任务,深怕有变,于是赶紧拱手一行礼,走了。 天已经大亮,袁正初拿回披在崔闲身上的法袍,那只黑猫还挂在袍子衣摆下打秋千,饶是不肯放手,可见这小家伙深知什么是好东西。 崔闲开口说谢,毕竟没有袁正初,自己可能就死在昨晚了,却见袁正初没答话,只是皱着眉又打量了一番自己,而后越过自己看着他身后崔氏的深深宅院。 半响,这人才说:“宅邸虽好,对你一个普通人而言是祸非福,还是另寻住处吧。” 崔闲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长好言相赠,我记住了。” 袁正初说完,就带好斗笠,转身走了。 崔闲赶紧喊了一声:“道长,同生共死一场,以后怎么找你啊。” 袁正初肩宽腿长,几句话就已经走出了好远,他似乎不习惯与旁人这么熟稔的交谈,而且这句“同生共死”也十分的存疑,于是没回话。 但走到巷口时,还是脚步微微一顿,背着身只抬手指了指那只蹲在地上舔爪子洗脸的小黑猫。 崔闲转而看着猫“啊?”了一声,等他再抬头,巷口早已不见人影了。 正午,艳阳高照,崔闲已经在老宅里又翻箱倒柜了一上午,他想在天黑之前在找找还有没有别的线索,爷在梦里让他回老宅求活命,必然是有一定道理。 翻找许久,老宅中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陈旧玩意,他大部分不认得,更无从谈起用哪一件来保命,天色已经快黑了,老宅中已经泛起丝丝阴气,门口朱门之上的守门兽在经历昨夜之后,也显得十分萎靡困顿,崔闲有些害怕了,宅子目标太大,一旦失守,可没有第二个袁正初来解围。 正灰头土脸的心急气躁,就听身后有珠子滚地“滴溜溜”的声音,回头一看,那只小黑猫正甩着尾巴跳来跳去的玩一颗玉球。 他知道这猫的不寻常,沾着黑猫机器猫旧毛毯,桌上忽然出现的月饼,袁正初剑指之下二楼巨大的咆哮声…… 或许是寄宿在老宅的灵物,看在祖先的面子上照拂自己一二。 想到这,萎靡在地的崔闲忽坐直身体,眼睛放光的盯着小黑猫,嘴里“嘿嘿嘿”直笑的扑了上去。 “就你了!小宝贝。” 7、接阴阳 晚上,崔闲站在周山市一家人气很旺的宾馆前台,肉疼的掏出五百块钱:“单间一晚,谢谢。” 他先过渡几宿,没问题了,再重新找地方租房子住,本来和湛川约好了见面,但崔闲怕自己身上的事连累湛川,就借口拖延了。 前台小姐很利落:“先生,您的房卡,1903,有什么需要请拨打内线电话。” 前台小姐姐看着眼前这帅哥的脸被挠的一道一道的,登记身份证的时候心里还嘀咕,这人估计不是来抓奸的,就是被抓奸的,瞧被人挠的。 然而让崔闲俏脸挂彩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团在他的卫衣里,拱来拱去的想露出脑袋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当时小黑猫死活不肯离开老宅,这小家伙身法又灵活,浑身毛发油亮滑不留手,最后是崔闲出门买了一袋小鱼干后,把猫引诱到竹筐里给抓住的,最后塞到怀里骗了出来。 崔闲刷卡开了房门,插卡取电,灯一亮,黑猫终于从崔闲的前领子处拱了出来,胡子上还沾着鱼干渣,“喵”的一叫,一嘴鱼腥味儿,小猫眯着眼,擅自回味。 崔闲掏出那条机器猫的旧毯子铺在地上:“咱俩先在这里将就几天,别乱叫乱尿哦,听话我就天天给你买小鱼干吃。” 黑猫不置可否的从崔闲怀里一跃而下,翘着尾巴去巡视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 崔闲心情有些复杂的睡不着觉,他觉得这酒店人流量多,阳气旺,离老宅又远的很,不像老宅那么偏僻,这条商业街整夜都灯火通明的,是本市的旅游胜地来着。 他原本想一步到位,直接上山找个道观住,权当是去做义工,好歹还供吃供住呢。但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他怕暴露身份,不知谁是敌,谁是友,危机四伏,无人能信。 只是躺在床上脑袋里的事情依旧太多,一件一件的像走马灯一样过,他头疼,昏昏沉沉的,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搂着黑猫热乎乎的柔软身体,终于睡着了。 夜半,忙忙碌碌的人间渐渐安静下来,酒店外黄绿的霓虹灯光映着矗立在黑夜中的高楼,顶楼在白日显得很艺术的楼封在此刻看起来却活像一口棺材盖,与白天呈现出两幅模样,变得有些阴森。 酒店门前转动不停的风水球,不知何时,竟缓缓地转了反向,不过保安困得打盹,前台也趴在椅子里玩手机,没人发现。 一个披着头发的小孩儿从门口凭空出现,抱着一个破布娃娃走了进来,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水痕。 电梯不断迅速攀升,最后在第十八层猛地停了下来,开门后,正对着的,却是1918号房。 许多酒店因为忌讳十八层,所以,往往是没有这个楼层的,这个在民俗上被讳莫如深的楼层,就直接变成了十九层。 走廊内,冷光的灯不受控的闪了几闪,最后“啪”的一下熄灭了。像是没有尽头的长廊空寂的回荡着“哒哒”的脚步声,和一首哼得有些走调的童谣。 “布娃娃,布娃娃,我有一个布娃娃,圆圆的脸蛋红嘴巴,不吃饭,不喝茶,分糖给他他不要,坐在一边笑哈哈。” 1903的房间内,还睡在崔闲怀里的黑猫猛的睁开了橙黄色的猫眼,竖瞳如悬针一样,在猛然停电的屋中亮着荧光。 童谣一声一声的钻进崔闲的耳朵里,他浑身冰凉,且头痛欲裂,一些零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却无法串联,迷迷糊糊的想抬手捂住耳朵,却像被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分毫,他正急躁,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疼后,才终于醒了过来。 黑猫一尾巴抽醒了崔闲后,便摆好姿势,站立在崔闲身前,聚精会神的盯着门口。 一人一猫在只有些微月光的昏暗房间里,听着咿咿呀呀的童谣与脚步声渐渐逼近,紧绷防备。 崔闲白着脸咬了咬牙,心里知道了,就算换了住所也没用,即便他没点燃引魂灯,且远离了老宅,那些“东西”才一晚,就找了过来。 片刻后,黏腻的脚步声停在了1903门口,许久不动。崔闲屏住了呼吸,心跳如鼓,浑身寒毛直竖,在恐惧中安静的等待,往往是最折磨人的。 终于在崔闲几乎要跳下床的时候,门口渐渐传来水声,借着月色,他只见乌黑如同浓汁一般的水从门缝下渐渐蔓延进屋内。 仿佛是空调制冷开到了最低,透骨的寒气中掺杂着一股味道,像是尸臭,又像是煮熟的肉香,两种味道奇异的融合在一起,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作呕,崔闲咬牙抑制住了胃中的翻滚。 门锁内部被黑水浸透,几声响动后,就被轻易打开,“吱呀”一声,黑暗中,从门缝一侧骤然露出一个圆脸红嘴的布娃娃。 就在这时,黑猫刺耳的怪叫一声,猫齿变獠牙,它就在崔闲眼前,从一只纤瘦的小猫褪身成黑色大兽,咆哮着朝门口冲去。 还在往房间内渗透的黑水猛然一顿,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往前朝崔闲过来,黑色大兽见门外之物竟不听警告,于是气极,一爪朝布娃娃抓去,崔闲只听一个小孩儿“啊”的喑哑着痛叫了一声。 黑兽出门后,房门被“砰”一声关上,没过多久,等崔闲在考虑要不要试探着开门往酒店外跑的时候,所有异常的声响都消失了,房门自己缓缓打开。 崔闲抄起了台灯戒备,却见门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从老家拐来的那只小黑猫,此刻正蹲在门前,看着他甩了甩尾巴,舔了舔爪。 一夜无话。 翌日,崔闲联系往日娱乐圈里信神信佛的前辈,找了间据说是最灵验且规模最大的寺庙,他决定为了保命,得去试试看。他低头问黑猫:“你能进寺庙么。” 黑猫不理他,有些疲惫的团在崔闲的卫衣兜里睡觉,它是一只无主的玄煞,没有主人灵力依托,法力用一点少一点,自知护不住崔闲多久。 一人一猫打算出省,因为秦岭鬼车那一回,崔闲已经对坐大巴和出租车有心里阴影了,高铁飞机等又得给黑猫提前三天办理检疫证明,但鬼知道临床检查能不能过,万一x光扫出来的是个妖怪,那事情就大条了。 崔闲低头询问:“小祖宗,而且你不会在打疫苗的时候忽然变身把医生吃掉吧。” 黑猫一听打针,就危险的眯起眼睛,舔了舔尖牙。 于是,崔闲只得自己租了一辆车,想要在午夜之前,开到目的地。出发前,除了买吃喝与小鱼干,他还买了甩棍与折叠刀,十六个小时的车程,他希望自己能坚持住。 静静的盘山公路上,开了十多个小时车的崔闲顶不住困意,已经喝了三瓶红牛,困是不困了,但尿意汹涌,崔闲往车窗外望了一眼,幸而现在还是下午,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中途停车。 公路上没什么人,空气也很新鲜,崔闲深呼吸,而后就近找了个石壁墙,就见黑猫也伸了伸腰,跟了过来,然后和崔闲在同一面墙壁上,留下了自己的“大作”。 崔闲还歪头看了一眼,然后吹了声口哨:“呦,呲挺高啊,不过颜色有点黄了,您老最近是不是上火了。” 黑猫理都不理,高傲的翘着尾巴转身走了。 崔闲系上腰带转身也要走,却发现不少虫豸都从岩缝里钻出来,纷纷跑掉了,崔闲“嚯”了一声,赞道:“您老神尿!” 而后崔闲开车再行不到十公里,就见两辆刚刚还行在他前头的车掉头回来,并朝他示意,让他也掉头,崔闲停车一打听,那车主说前边山体滑坡,把路堵死了,只能掉头回去。 崔闲焦虑,出发前他查过这条路的交通状况,并没有预警有滑坡危险,这条盘山路没有岔口,只能原路返回,一来一往,他的时间不够了。 他在黑夜里不能露宿荒郊。 崔闲不死心的开车去前路查看,但果然被淤泥山石堵的严严实实,无法,只得往回开,眼看着太阳即将下山,他还没有开出盘山路。 崔闲干脆停了车,他倚在车前抽了一只烟,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道自己是难逃一劫了?崔闲看着徐徐升起又渐渐散尽的烟气,脑中模糊的想起小时候的事。 自从他昏迷之后,就总能想起一些从前生活的片段,想不全,有时候是爷爷教自己小学算数,有时候是为了躲避什么人搬家时的寂静紧张。但身后总有一个坚实的身体拢着自己,在他头顶徐徐的诉说怎么躲藏,怎么保命,有时还手把手的教他写字,笔是金色的,墨迹确实血红的。 崔闲知道那是他爸,但是却想不起他爸的长相,只记得爸的沉沉的声音和厚实的大手。 崔闲愣神中,忽然回想起他爸有天抱着他在一片荒野里疾驰,头顶是剧烈的喘息,这场奔波在路过一个半人高的小破庙时停了下来。他爸先是焚香启告,线香的烟气打着旋的直直而上,于是崔父就像得到了什么允准一样,把年幼的他塞进了小庙中躲藏,又在庙的四周烧了些黄纸现叠的金元宝,而后在庙前的地上写了一个“闭”字,崔父还边布置边朝蜷在庙里的崔闲解释。 “这是一方一地的土地庙,这一片的亡魂暂居之所,燃香请问之后,可以暂避生人。” 而后他伸出大手揉了揉小崔闲的脑袋:“闭眼闭耳闭口,这是生人假做死人藏,七窍一开就漏了活气,好儿子,在这等爸爸回来。” 崔闲现在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在那座狭窄逼仄的土地庙中等了父亲多久,只记得最后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爷爷的背上了。 这渐渐被记起的陈年旧事,让此时的崔闲有了熬过一夜的办法,他捞过蹲在车顶四处张望的黑猫,干脆的上车关门。 “走了,去找人问路。” 车行一路,截下零星的几辆车也都是外地人,崔闲还告知他们前方路不通,山体滑坡过不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就在崔闲心慌的时候,终于碰到了一个在草坡上放羊的老者。 老头一听崔闲打听这一代的土地庙,只以为是哪个村家里死了人,要提前到土地庙祭拜,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在这样的乡村,死人后往往要一路放炮吹打并且亲人哭丧,好把新死亡魂引到庙中暂寄。 老头二话不说指了路,崔闲给他两包烟做谢礼,而后直踩油,轰然而去。老头看着小伙这么着急,还忍不住点头,真是孝子贤孙呐。 崔闲不管放羊老头怎么想,他开了半个小时车,又弃车往山林里走了好远之后,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浓黑的几棵大树掩映下,一座石垒的红顶小庙出现在崔闲眼前,里头供奉着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两座神像,庙身有些古旧破败,但周围不生杂草,香炉中也有厚厚一层香灰,看来时常有人来祭拜。 不过阴魂生暗水,寄魂之处,总有些阴潮湿,在太阳落山后尤其如此。 崔闲抬步上前,到了庙前双膝跪地,抽出庙台上放着的一盒线香,点燃后口中念念有词。 “身遇困境,望二位尊神乞怜,庇护一二。” 8、接阴阳 崔闲学着记忆中父亲的做法,在庙前用小庙香炉中的陈年香灰画了一个圈,和着林中地上的阴水在庙正门前一笔一划写了一个“闭”字。 他照葫芦画瓢,随后在深夜之中,躬身挤进了只有半人高的小庙中,小时候尚且宽裕的地方,如今显得逼仄异常。 黑猫并不进来,它对这些庙宇表现出嫌恶躲避的样子,只远远的守着。 崔闲再三邀请无果,便只得蜷着身独自钻进小庙。他抱着腿,闭眼闭口,用黑猫的机器猫毯子包住了头,外头乌鸦粗噶的叫,风吹树林簌簌的响。 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离感太过强烈,口鼻间和着香灰味阴湿潮冷的空气令他几欲窒息,崔闲努力凝神,忽略这种感觉,转而脑海中慢慢开始捋顺那些被他莫名遗忘已久,如今却忽而想起的零散幼年回忆。 玩耍很少,他的童年是在颠沛流离与严学慎教中度过的,他没有法力,但他确实是继承了崔氏一脉所有的功法密录,他爸说过,不理解的,就硬背下来,这些东西很重要。 所以崔氏一脉并没有断绝,而是秘密的传在了他的记忆里,而后被封魂术封住,除非机缘到,否则任谁都解不开。 只是尘封了数年的秘术与记忆在这时候渐渐复苏,对毫无法力的他来说,福祸难料。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崔闲已经无法静下心来,小庙外渐渐刮起了阴风,有很多凌乱而飘忽的脚步声响在小庙周围,像是围绕着他在庙外画的圈,在找突破口。 那些东西越聚越多,脚步声也越来越错杂凝实,崔闲心里没底,他没有法力,画下的禁制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幸而黑猫在这情形下猛然发动,崔闲听着一声声凄厉的猫叫与阴风呼号,知道是黑猫为了引开注意已经和那些东西缠斗了起来。 他虽然担心,但眼下自己的处境更加危机,众多邪物吐出自己的秽物朝小庙漫上来,像一团团烂肉一样渐渐腐蚀着禁制,圈上的香灰逐渐被染黑。 就在他凝神屏息之际,忽听一声熟悉的呼唤:“儿子,出来,快出来,咱们回家了。” 崔闲心中一突,差点要叫出声,这是他爸的声音!但即刻清醒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爸不可能在这。 见唤不出崔闲,又响起了他爷爷的声音:“闲娃子,莫耍了,天黑了和爷爷家去吧。”最后甚至还有发小湛川:“崔闲,走啊,上我家去,走啊,走啊。” 小庙正门上的“闭”字也因为没有施术人法力的加持,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走啊,走啊走啊。”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让人几欲立刻起身和他们一齐走。 这些声音有一种说法,称作鬼叫魂,活人若是没防备应声跟他们离去,那么等你再想反悔也回不来了,因为回头一看,其实身体还在原处蜷着,跟着走的只是离体的魂。 正在这时,一只血红的大眼睛忽的在小庙门口兴奋的朝里望去:“嘿嘿嘿,在这,找到你了!” 恶鬼闯关,猛喷出一口阴水污秽将庙墙上的“闭”字糊了个正着,阴阳两气相撞,在一阵“嘶啦啦”的白烟下,庙门彻底失守。 就在恶鬼咆哮着要闯进庙门时,崔闲猛咬舌尖,将他仅剩不多的元气喷口而出,蘸在手心弯弯扭扭的写下一张请神符咒,他刚记起来不久,甚至不知道写的对不对,但只能一搏了。 他手掌朝地下一按,掌心的血迹就被潮湿的土地瞬间吸收殆尽,庙中寸尺高的泥塑神像忽的睁开眼睛,光芒大作,一个神位甚低的土地此刻却威力陡增,磅礴的朝小庙四周荡涤而去。 转眼间,周围的鬼怪就嚎叫着被驱逐,就连黑猫也远远避开。 崔闲喘着粗气,浑身虚汗的苦笑,爸说的没错,术道之人,往往通过符箓施展的神通越大,要付出的东西就越多,遭到的反噬也越大。 他没有法力可用,只得用自己的先天元气硬顶上,一般人是不会这么干的,毕竟先天元气对修道人珍贵异常,决定了能达到的高度,一个人出生有多少就是多少,用一点少一点。 逃过一劫,崔闲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想出庙门去看看黑猫,那家伙好久都没声了,他有点担心。 只是刚踏出庙门,崔闲脚下却一顿,警觉的朝树林深处望去,就见一个人影从树后缓缓踱步出来,手里施术招鬼的人偶被炸了个粉碎,崩了他一手血,但他却面不改色,反而兴奋的声音都直颤。 “呵呵呵,呵呵哈哈,天算不如人算,你果然是传承了崔氏术道!那一切就由不得那几个老家伙了!” …… 龙虎山的山脚下,袁正初在两个紫袍道长的接引下打算正式拜山门。 两个道人年逾半百,修行也不错,一看就是在门中为师为长的人物,见袁正初踏着石阶一级一级的拾步而上,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同时躬身行礼。 “弟子张洪灵、张洪清拜见太师叔。” 袁正初微微皱眉:“我师父早已脱离道门,你们也不必按辈分拜我。” 说罢,不等两人开口说话,直接干脆利落的一摆手:“带路便是。” 身后的一些小弟子们见平日尊敬的师长受到如此慢待,当即觉得这人实在不识时务,仗着自己有几分法力,小小年纪,张狂的厉害。 张洪灵、张洪清却丝毫不见怒色,当即站到一侧引路:“请,师祖已在天师府中等候多时,并在万法宗坛准备好焚香打醮仪式。” 万法宗坛为道教四大宗坛之一,其下镇压恶鬼邪祟不计其数,定期便会聚请有道高人汇聚一堂,打醮解渡。 然而还没等袁正初迈步,他握剑的右手忽而一紧,第六指不受控的兀自弹动一下,打在剑身上,激起一阵灵波。对于修炼的人来说,任何异兆都有可能是一些预警或提示。 他掐指一算,这异动应在正北方向。他这几日自秦岭一路南下,而此刻在北方与他有关的,并能触动感知的,怕是只有崔氏那一位“半吊子”了。 于是众人就见还在山脚下准备上山的袁正初身形一怔后,拔出传说中的阴阳神阙,浑身罡气猛的爆发出来,念动法诀,当即双脚踏剑,御剑朝北方去了。 张洪灵脸色终于微变,赶紧朝天上喊:“太师叔,有空禁,不能飞,御剑要提前报备!要提前报备!” 张洪清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算了吧,袁家久居深山,怕是不知道现在世道这些破规矩,人早不见了,等咱们这位太师叔办完事回来再说吧,咱们呐,先去补办个临时御剑报备预警吧。” 说罢,张洪灵只能作罢,只是狠狠一跺脚,打算先和师祖去告一状,万一有了烂摊子,他也有地方甩锅。 袁正初因为要找偏僻无人的路线,所以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心念一动后,微微调转方向,没多久,就看见北方有一只黑兽在丛林中跌跌撞撞地疾行,正是崔家老宅中的那只玄煞黑猫。 当日他在压服这只黑猫的时候,发现他虽然是玄煞,但杀孽不重,下手就留了情面,可是这猫狡猾,假做讨好的在他身上滚了半天,还悄悄吞了一口他身上的法力。 袁正初没计较,无主的灵物需要供养,偷吃也是为了续命,左右自己几个周天就能修回来,便由得它了。 另外,它那谄媚的样子和那个崔氏的遗孤崔闲简直是如出一辙。 因此,那日崔闲问怎么找自己,他本没想有太多纠葛,以免这个姓崔的普通人被扯进来遭难,但最后离开的时候,还是指了指那只黑猫。 玄煞能循吞过的法力痕迹追人。 不过袁正初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面,他停剑落地,黑兽却双目无神,只顾往前冲。 袁正初定睛一看,它浑身伤痕累累,鲜血顺着毛发流了一路,腿也断了一条,又因为长时间的奔跑伤口处支出半截森森白骨。 袁正初一把揪住黑兽后脊,它便再也支撑不住,周身黑气一散,缩减成瘦骨伶仃的黑猫本体,晕死过去,嘴里尚且还叼着一块沾血的衣角。 袁正初只怕它煞气耗尽散魂,就扯过一根金线绑在猫脖子上,并吸了一口气将真气聚在胸口,大喝震魂。 “醒来!” 黑猫的双眼这才恢复了一点神采,它把从崔闲身上扯下的一片染血的衣角给袁正初看,又瘸着腿叼着他的裤脚用力的往北方拽。 可见,崔氏子遇难,玄煞不敌,遂千里求援。 袁正初没嫌黑猫浑身的腥血与脏土,一把将半死的猫捞进袖子里。 随即左脚砰然踏地,浑身罡风骤起,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以自身为阵眼,以附近山形水意为依托,原地起阵。 袁正初凭借着一片沾着崔闲鲜血的衣角,在土地上画出一道明亮的追神咒,血衣为阵胆,循着罗盘“咔嚓咔嚓”转动后指出的方向,提剑飞御而去。 9、借法 崔闲觉得闷热极了,一睁眼,看到的是用旧报纸糊的棚顶,花花绿绿的,他顿了一下,想起来,爷爷带他搬来这里已经好几年了,这报纸是爷爷朝村口大妈要的,因为自己说这里的棚太黑了,晚上起夜一睁眼看着就害怕,所以爷爷连夜把棚糊上了,连窗户都没放过。 他坐起身,手短腿短的,费劲儿的从土炕上蹭下来,而后自然而然的张口呼唤。 “爷,爷?” 随着熟悉的脚步,外头背着个巨大石碾子的老人笑着回答:“诶,爷在这儿呢,闲娃子,爷新做的石碾子,给你磨谷子粉吃。” 小崔闲扒着门框只露出半个身子,并开心的点头,但是转脸又有些失落,“爷,我爸呢,不是说今天要回来么。” 他爷抬石磨的手没停,但始终没看崔闲的眼睛,“你爸最近又忙起来,再等等吧。” 小崔闲懂事的不再坚持,转而跑回屋,小心的捧出一个盖着机器猫毛毯子的鞋盒子,献宝给他爷看。 “爷,你看,我早晨在村口的树洞子里捡了八只小猫!” 他爷脸色一变,当即放下石磨,转身在手上掐了个决,迅速接过鞋盒子,并谨慎的掀开毛毯。 就见是一窝还不足月的猫崽子,足有八只,但清一色的通体乌黑,黄瞳双尾,这是一窝灵物,很难得,他每周都会把村子附近巡查一遍,河套那边确实住了一对灵猫,但并不害人,就没驱逐他们,对此,他爷终于松了一口气。 “带爷上树洞子看看,这八个家伙被养的挺好,人家是有爹娘的,别等大猫回来,就找不到崽子了。” 爷俩带着小猫踱步到村口树洞,他爷往里头一望,见里头并没有大猫的痕迹,反而地上有血,于是他赶紧把崔闲带回家,锁好门户,独自去了河套。看来那边的灵猫夫妻出事了,所以拼着受伤把崽子叼到他布置在村周围的结界里,以求庇护。 崔闲在家等爷爷,闲来无事,就用七个颜色的彩绳分别绑在七个小猫脖子上,只是到第八只的时候彩绳用完了,崔闲只得摸着小猫的头安慰它:“你虽然没有绳子,不过我给你起个名作为补偿,它们都没有的,嗯,你叫小八吧。” 小八甩着两条分叉的尾巴,摇摇晃晃的往崔闲怀里钻,于是小崔闲索性把八个小崽子都搂到被窝里,小猫拱了他满身,横七竖八的,又暖又软乎,他就也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小崔闲猛的被炸雷声惊醒,趴窗望去,村外闪电雷鸣,碗口大的粗雷精准的劈在村外大树周围,像一个坚实明亮的穹顶,拱卫着村子。 村里本就人少,此刻更没人敢出来了,一阵粗粝的声音在村外的雷闪中叫骂起来。 “崔易坤,你个老匹夫,这窝灵猫我等了快五十年才到手,你竟敢截胡?哼,你们崔家现在自身都难保,还敢打我宝贝的主意!那可别怪我下狠手了,我破不了你们崔家的庚雷阵,有人可挤破了头的想来破。” 随即天空雷声大作,崔闲吓了一跳,便抱着同样瑟瑟发抖的小猫们盖着毯子缩在墙角。 外头开始有嘈杂的人声,各种功法对战产生的灵波,时而阴风呼号,时而雷声震天。 这些情景他已经遭遇了好多回,每每这样,他爸和他爷就不得不带他再次搬家。 他正想着,院里就响起脚步声,没彩绳的小八率先炸着毛朝着门口哈气,不过崔闲看到开门的那个高大身影后,却开心的跑了过去。 “爸,你可回来了!” 男人抱起儿子,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几月不见,留给你的法书都背完了么。” 崔闲对父亲的“查课”习以为常,当即点头,“符咒大全也临摹了二十页了。” 崔父点头,亲他的额头,“好儿子,这里太偏僻了,爸带你和爷爷去城里姑姑家住几天。” “好哇,但是得带上我的猫。”说罢崔闲用小手指了指身后缩成一团的八只。 这样显眼的灵物对现在的崔闲来说,带在身边太显眼了,可扔在这这些小东西也难活命,崔父看着崔闲期待的眼睛,只好点头:“好吧,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咱们就走。” 崔闲刚被放在地上,一个露着肩背,浑身金光与符文攒动的男人就忽的出现在他家门口。 崔父回身抱拳:“这次多谢尊者出手相助。” 那人比崔父还高,额间一朵金莲印,灿灿金芒映得那一张俊脸晶莹雪白,奇丽异常,他没接崔父的话,只一双凤眸看着崔父身后的小崔闲。 他的衣角仿佛都带着莲花般清淡的香气,久久注视后,他对着初次见面的小孩儿说了句话。 “久违。” —— 再之后,他们一家遇到了数不胜数的围追堵杀,他爷和他爸常常让他抱着猫,裹着毯子,蹲在大树根底下捂着耳朵数数,有时候数到快睡着了,他爸就打完了,会提着还淌着血的黑刀,带着他重新找地方安家。 频繁的搬家换居,所以小崔闲基本没有朋友,只有八只小猫陪着寂寞的他。 终有一回,还是出了事,趁着崔家父子俩苦战的时候,有两只双尾的大黑猫浑身黑气的在附近徘徊,小猫们一闻到自己父母的气味,当即从崔闲的怀中挣扎出来,朝大黑猫跑去,小崔闲无法,只得去追。 最后,小崔闲是浑身鲜血的被父亲救出来的,出手者是一直觊觎灵物幼猫的旁门左道,他将早就死去的黑猫夫妇做成尸傀,利用小猫寻亲的天性,在关键时刻发难。 等崔闲醒来的时候,八只小猫,只剩下一只脖子上没有彩绳又断去了一条尾巴的小八,可它浑身血肉无踪,唯余一张煞气弥漫的皮毛。 爷爷说,八只猫被坏人炼成了玄煞,但过程太过痛苦,只有这一只存活下来。爷爷又让小崔闲每天用自己的指尖血滋养小八的皮毛,过了好几年,小八身体里才重新长出了血肉。 只是性情变得凶恶异常,被崔闲悉心养了许久才正常了些。 在这期间,他还在新家的后山交了好几个朋友,不过奇怪的是,他的朋友们都住地底下的土包里,且只有晚上才能出来玩。小崔闲很高兴有了新朋友,他把姑姑给自己的布娃娃送给了和他最好的一个小朋友,两个人还会牵着手在夜半的野山上唱儿歌。 “布娃娃,布娃娃,我有一个布娃娃,圆圆的脸蛋红嘴巴,不吃饭,不喝茶,分糖给他他不要,坐在一边笑哈哈。” 一幕一幕的记忆迅速在崔闲的脑海中飞速走过,快乐的、伤心的、生动的、模糊的,最后都化作了他爸捂在他眼前带血的手。 封魂术的光芒在他眉间炸开,脑海中的一切抽离而去,唯余耳边父亲喑哑咳血的叮嘱。 “好孩子,做个普通人,平凡的活下去……” 崔闲无声的呐喊、挣扎,终于从这陈年旧梦中清醒过来,他喘着粗气,眼泪不知不觉间把鬓发都浸湿了,猛的一起身,脑袋却“砰”的一声撞在了木板上,当即又浑身酸软的躺了回去。 周围黑暗沉闷,一只冰凉的潮湿的小手,不知从哪伸出来,摸摸索索的贴在崔闲被撞的额头上,还贴心的揉了揉。 于是崔闲吓得弹坐起来的时候,“砰”的又撞了个结实。 “谁!” 簌簌的磷火艰难聚合,随着滴滴嗒嗒的水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孩儿,抱着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就老实的蹲在崔闲旁边。 小孩儿举着布娃娃,很努力的想开口和崔闲说话,但是他口中空无一物,没有舌头,一声也不能发出,继而双手又激动的比比划划,只有布娃娃的红嘴一张一合,幽幽的唱着那首好朋友教会他的童谣。 崔闲忽然就安定下来了,即便眼前的情景再恐怖,他也不再惊慌,反而看了小孩儿很久后,似哭似笑的开口。 “浑浑噩噩十几年,现在看来,竟都是故人。” 小孩儿终于笑了,他把磷光聚在布娃娃身上,娃娃缓缓张嘴说话。 “敌人,太厉害,只有,把你偷回,我的,坟茔里,醒了,就快跑,我支撑不了,太久了。” 说话间,小孩儿的魂魄就要散,已经开始收不住磷火,崔闲在逼仄腐朽的棺木中,用尽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手段,只是他没有法力,一切都是徒劳。 小孩儿抱着布娃娃,对崔闲摇了摇头,他自从崔家老宅后,一直跟着崔闲,在酒店里甚至和黑猫打了一架,但也没能见上一面。而在土地庙前,崔闲被困,他出手的时候,就知道此刻散魂的结局,但是为了朋友,他也不后悔。 情急之下,崔闲一把就抓住了小孩儿阴湿的小手,屏息凝神,周天元气雄踞肺腑,而后大喝一声,张口朝魂魄已经七零八落的小孩儿狠狠吸气。 如鲸吞般,崔闲直接把将要逸散的鬼魂吸到了口中,只是太不熟练了,这一口气太长,他觉得肺都要炸了,脑袋嗡嗡作响。 这时候整个地面不知怎么的颤动起来,震的崔闲头上的棺材缝“簌簌”的往下落土。 地上,袁正初追至山野坟茔,有人正在布阵,以傀儡术操控了不知多少豺狼虎豹和孤魂野鬼,成群的在游荡寻找崔闲。 他二话不说,一剑就轰了下去。 可等袁正初杀到阵眼处时,那人却只是个被隔空操控的躯壳,在被抓住之前,背上的符箓迅速燃烧,身躯四分五裂的炸了粉碎。 袁正初提剑挑起躯壳处燃的只剩一半的紫色符箓,微微眯了眯凤眸,这是术道上的手法。 只是打都打完了,追踪也显示崔闲就在附近,却不见人影。 不过片刻,黑猫叼给袁正初的那片血衣,就飘飘摇摇的落在不远处一个坟头上,袁正初刚结了手印打算踱步上前再打一场,就看那荒草萋萋的小坟包“嘭”的一声炸开了,薄薄的棺材板掀起老高。 从坟包里爬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遇难的崔家小子,只是他一张脸憋的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连连指自己鼓起的嘴巴,比划着要瓶子。 袁正初凝眸,有些惊异,这人嘴里竟含了一个幽魂,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只魂瓶,朝坟坑里扔了下去。 崔闲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把小孩儿零零散散的魂装进魂瓶里,终于稍松了口气。 随后,崔闲抬头,站在低低矮矮的坟坑里,仰视着背身月光的男人,那双眼,那张脸,竟和记忆里浑身金光的“尊者”惊人的重合了。 隔着时光的洪流与重重迷雾,崔闲不禁开口。 “道长,呃,您今年贵庚?” 10、借法 对于崔闲死里逃生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袁正初只觉这人的脑子被刚才炸开的棺材板崩坏了。 但是低头看着灰头土脸却很认真看着自己的人,袁正初还是简短回答了。 “自幼拜师学艺,二十五载,如今出师入世。” 这回答非常出乎崔闲的意料,这人竟然比自己还小三岁,不应该啊,是自己的记忆出错,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袁正初没管崔闲奇奇怪怪打量自己的眼神,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只沉睡的小猫,示意崔闲接过去。 崔闲当下不再多想,赶紧小心接过小猫,当时情况紧急,黑猫不见之后他还以为是跑了,没想到是去找救兵,还受了这样重的伤。 如今记起来缘由,他也不再避着袁正初,直接当着他的面,咬开了指尖,给沉睡的黑猫喂血,像小时候养育它一样。 “小八,小八?醒醒,咱们回家去。” 隔了好多年,听着熟悉的呼唤,黑猫睁开黄橙橙的眼睛,先是无力的挠了崔闲一下,恼怒着家伙终于记起了自己。 而后脑袋又依恋的蹭着崔闲的手心,崔闲在哪,哪里就是它的家。 几小时之后,天色刚刚亮,老宅里,崔闲正跪在门厅前,抱着垃圾桶狂吐。 小八跑回机器猫毯子里正养伤,见状觉得很是丢人,直接团成一团,眼不见为净,它见过晕车的,没见过晕飞剑的。 袁正初则铁青着脸,穿着崔闲那件廉价的海绵宝宝睡衣,坐在老宅的水井边,打水搓法袍。 很后悔,就不该带着那二百五御剑! 当时事情一完,又追不到真凶,荒山野坟的,为了确保崔闲的安全,袁正初干脆带着崔闲御剑飞回周山市的崔家老宅,谁知道他竟然又吐了。 至于为什么说“又”,放在一旁的阴阳神阙像死了一样,连半点灵波都没有,绝望的泡在清凉的井水里。 崔闲洗了个澡,终于缓过神,觑了觑袁正初,就见他把自己那件破睡衣穿的像高定秀款似的,睡衣有点小,系不上扣,衣襟敞着,小风一吹,风景一绝,实在非常的色气。崔闲低头捏了捏自己稀松的几块腹肌,多少有些不自信了。 昔日自己好歹也算得上娱乐圈一朵花,没想到今天被人给秒了,那人长得和小白脸似的,身上竟然紧绷绷的全是肌肉,蜂腰虎背,和从健身房练出来的完全不一样,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感。 崔闲嫉妒的欣赏了一会儿后,就颇为识趣的跑来拾起盆里法袍的一侧衣角,和袁正初一起搓搓搓。 “不好意思啊,第一次体验这种高空项目,我以后适应适应就好了。” 虽然可能没有“以后”了,但他觉得这事儿两人都有一定责任,崔闲以为御剑飞行这么牛逼神奇的事情,必然又稳又舒服。 万万没想到,袁正初御剑起飞如同旱地拔葱,简直超绝推背感,这一路,人在前边飞,魂在后边追,酸爽极了。 两人在水井边一坐一蹲,脚边是连个皂盒都没有,只能放在塑料包装上的雕牌肥皂,打水的水桶有些漏水,两人的鞋都湿了。 早起的鸟儿们“吱啾啾”的叫,门前的桑树随风摇曳,晨露挂在草尖上,映着这样极度具有生活气息的场景,出现在两个丝毫没有生活气息的人身上,但是莫名和谐。 或许是这样的场景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崔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 “我想求你一件事。” 袁正初看了一眼崔闲脖子上用红绳挂着那个魂瓶。昨夜崔闲口吞幽魂,将即将消散的小鬼硬生生拘到了魂瓶中,留了一线生机。 事情罕见,手法奇异,俨然是有传承的。 两人心照不宣,崔闲决定先开口,“这个魂魄无论如何我也要救,不过,你知道的,我没有法力。” 袁正初放下手里搓了一半的法袍,直了直身,“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术道尤其是,因果一沾身,便再不是普通人,即便崔闲没有法力,若开了坛,那就是应下了崔家的判官之责,再想置身事外,就不容易了。 崔闲低头,他有时候一晃神,就是父亲覆在眼前带血的手掌,和他在自己耳畔说的那句话——做个普通人,平凡的活下去。 这里的水太深了,只是刚一搭头,他差点就死在群鬼呼号的土地庙外头。 于是崔闲冷静的摇头:“我身无长物,浑身灵脉是断的,修炼无望,连自保都不能。” 袁正初点头,这小子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自己从出山以来,也找了崔氏许久,中途遇到不少事,让他隐约有些明白,为何就连师傅也不愿在入世了,对崔氏一脉也闭口不提。 所承因果甚大,牵连术道颇深。 可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而有些事,是只有判官一脉能做的。 “人有几魂几魄?” 崔闲一怔,下意识回答:“三魂七魄。” 袁正初又问:“哪三魂?” “天魂、地魂、人魂。”崔闲机械般的回答,像是一种本能。 “人死后,三魂各自归往何处?” “天魂在天,地魂归孽海,人魂,人魂……”崔闲的答案就在嘴边,但不知为什么说不出来。 袁正初却边搓法袍边自己回答:“人魂进六道轮回,等待赏善罚恶因果轮回转生后,再次三魂重聚,七魄新生。” 人死后,三魂各自归位,七魄则逗留人世间的坟茔棺椁里,随时间消磨渐渐散尽,重归天地之间。 可不知哪一天开始,专司人魂魄赏功罚罪与六道轮回的阴冥地府,忽然就进不去了,甚至也不再有阴差来引渡鬼魂,世道顿时混乱不堪,人鬼交杂,秽气郁结。而天无绝人之路,只有一处能够联结鬼域,协助阴魂转世,那就是崔氏所在之地,因此,崔氏也被叫做地府的人间行走,以“判官”自称。 可百年前,崔氏老宅忽然关闭,再几十年后,崔氏脉主失踪,之后整个崔家就摧枯拉朽一般的衰败了,直到如今连一个完整的传人都找不到。 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尚且存世的“判官”,但崔闲却被封魂术封了二十几年,藏在人世里,隐秘的活着,且没有丝毫法力,浑身灵脉都是残破的,如同存不住水的漏斗,比寻常人还不如。 “术道能镇魂,杀魂,却不能渡魂,救魂。你脖颈魂瓶里的小鬼,是一个被世间秽气垢染,又即将溃散的人魂,救他的唯一办法,就是破秽去执后,送他进六道轮回。” 袁正初说完,停下手,抬头郑重的看着崔闲。 “我不能,龙虎山高高在上的座师不能,术道所有人都不能。” 崔闲被这一真相震在原地,他终于想通了好多事,千丝万缕,都汇聚在一点,一切的源头,或许就在这里。 他心如擂鼓,口干舌燥,“我能?” 袁正初甚至有些悲悯的看着崔闲。 “对,你能。” 11、借法 袁正初并不对崔闲隐瞒什么,现在滞留在人间的魂魄太多,又大多被秽气侵蚀污染,异变之后为祸一方。世道混乱,秽气纵横,以至于人鬼难辨,善恶纠缠,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人,是所有这一个维度的万物生灵。 他出山门,就是为此而来的。 只是万万没料到,崔氏如今却是这样的状况,所以他不能替崔闲做选择。 可一旦崔闲决定以凡人之躯承袭“判官”的职责,那他也责无旁贷,他愿意挡在崔闲之前,和这个“凡人”一起承受明枪暗箭与风刀霜剑,成为他的刀剑和盾牌。 袁正初不再说话,只是把法袍拧干,等崔闲做决定。 崔闲在原地蹲了半天,却抬头问了眼前男人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 “我能相信你么?” 袁正初点了点头,“可以。” 崔闲失笑,人和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他自己混在娱乐圈里,说过多少谎,又听过多少谎,数不胜数。 多少人的花言巧语和信誓旦旦,也没抵过袁正初一句平淡的“可以”。 崔闲想试试,最好能偷偷的试试,一切不要深究,不要较真,即使失败了,也能活着,哪怕是苟活呢,他不能辜负爷爷和父亲为了让他活着而付出的一切。 之后,袁正初就在崔家老宅住了下来,阴阳神阙就明晃晃的插在崔宅朱红大门的门把手上,挡住了不怀好意窥伺的目光和试探的脚步。 接连三天,崔闲都和袁正初同吃同住,让两人的“气”与“场”渐渐熟悉,最好能做到相通,因为想要短期内迅速解决崔闲没有法力的问题,袁正初只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 “借法?和哪路神仙借?这种法术不是借的法越多,反噬越大么。”崔闲很疑惑的看着袁正初。 “和我借。” “什么?还能和活人借法?”这触及到了崔闲的知识盲区。 袁正初的意思是,典籍法门上有过记载,只是条件苛刻。首先得两人先天脉轮不互相排斥,气的场力相容,这一个条件就几乎让人望而却步了,每个人身体脉轮闭合运转,自成一个宇宙,若打通两个人的脉轮渡法,相当于强行让两个宇宙融合,困难又危险。 再者,法在两个不同脉轮中传导,过程中必不可免的会衰减,传出十成,或许收到的只有三成。所以这样鸡肋又危险的法门,几乎没人会尝试。 可眼下,这是崔闲最好的选择。 夜晚,两人并排躺在二楼的卧室的床上,肩膀挨着肩膀,腿挨着腿。崔闲这些年独行惯了,房间里除了自己从来没有个活物,更别说身边还躺着个喘气的活人了。 袁正初闭着眼呼吸平稳,不知道睡没睡,崔闲睡不着,他心里感慨,在秦岭遇到的时候还要打要杀的,才过去几天,现在两人竟然躺在一张床上,心情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 正胡思乱想,一转脸,就见小八悄无声息地蹲在床头柜上,瞪着一对在夜晚反光的大眼睛,探照灯一样盯着躺在一起的两人。 “我擦!儿子,这大半夜的你要吓死你爹啊。” 小八扭头,之前还叫人家小祖宗,现在床上有了别人,就自称是爹了,哼,男人。 小八不高兴,觉得自己地盘被占了,但又打不过袁正初,只得忍辱负重的在床头盯梢。 崔闲就想捞过小八来抱着,这时旁边闭着眼的男人忽然说话:“不行,人与动物脉轮相斥,会干扰。” 崔闲伸出去的手讪讪的收了回来,摸了摸鼻子,“哦。” 小八的猫胡子气得直抖,果然!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爹,从前隔壁小花的话诚不欺我。 于是干脆从窗户跳出去,回自己的猫窝磨牙了,崔闲挽留不成,决定明天给买点小鱼干哄哄算了。 只是既然知道袁正初醒着,这么静悄悄的就更觉得尴尬了,于是他没话找话。 “道长,不愧别人叫你天师,还真是博学,这法子都能想到。” “不用叫我道长,我师傅早就隐退了,我只算个修炼的普通人。” “那,怎么称呼?”崔闲心想,总不能叫你老弟吧,虽然年龄摆在这,但说实话袁正初这气场活像他爷爷辈,他很好奇到底什么人把这么俊俏的小年轻,养成了一个小小的老子。 “无所谓。” “呃,兄弟,这借法的典籍叫什么名,能借给我看看么。”说实话,从小崔父给养成的习惯,崔闲有背书的爱好,尤其是古书典籍。 袁正初沉默了一会儿,崔闲转头看他的侧脸,并在心里赞叹一声,鼻梁真高,“怎么?”。 等了一会儿,崔闲还以为袁正初睡着了,却听他忽然又开了口,“阴阳和合秘术法门概览。” “哦哦,原来是阴阳和合……,我靠!双修啊!” 崔闲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脑子里一辆辆黄色的火车呼啸而过。袁正初终于睁眼,皱着眉,“叫什么,这也是性命双修其中的一个门类,正经书。” 书正不正经不知道,但崔闲觉得自己快不正经了。 袁正初又闭上了眼睛,“躺下,都是男人,毛毛躁躁的做什么。” 崔闲看着床上眉目如画且肩宽体阔,胸口随着呼吸慢慢起伏的男人,心道,都是男人也要命呢,这小道长还是知道的少了。 于是,崔闲就这么浑身痒痒的睡了一宿,沉睡后又做了一夜的梦,梦到月光皎洁、接天莲叶的无尽黑海,他躺在一朵洁白的莲花上,被花瓣一呼一吸的托着,清幽的莲花香气,拂了一身还满…… 12、借法 在接连好几天自己死趴在袁正初身上醒过来之后,崔闲终于不再尴尬,把胳膊腿从人家身上搬下来,还能顺手擦擦袁正初脖领子上疑似他口水的痕迹,而后吹着口哨去给小八倒猫粮。 自从他再次喂养小八后,它的伤势肉眼可见的恢复迅速,甚至凝实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他这个老父亲,需要每天铲猫屎了。 安生日子没几天,今天就是两人决定借法的日子,虽然不知道脉轮是个怎么情况,但魂瓶里小孩儿的人魂已经支撑不住了,必须硬着头皮上。 这一段时间崔闲把小二楼翻了个底朝天,又和袁正初借了好些东西,才把该准备的材料备齐,法阵也是第一次画,弯弯扭扭的不甚美观,看得有强迫症的袁正初直皱眉,但还在能用。 临近子夜,崔氏老宅再次挂上了醒魂灯,写着崔字的血红灯笼一亮,在门前老桑树摇曳的映衬下,整个崔宅再次被罩上一层红雾,这一宅一户之地,模糊了阴阳的界限,跻身人鬼之间。 袁正初与崔闲坐在聚魂阵的一端,两人割开双手手掌,让鲜血通过手掌的脉络融汇在一起,在这个时刻,张口开始念咒,剥开两人脉轮的界限,强行往崔闲残破的灵脉之中灌入巨量的法力。 小孩儿的魂魄也在阴阳力场转换的作用下,出了魂瓶,破碎无声的飘在阵中央。 小八化作巨大的黑兽身躯,警醒的盘踞在房顶给两人护法,它就见脚下的房间里骤然放出耀眼的金光,还有崔闲的痛呼。 残破的灵脉被袁正初源源不断的法力唤醒,痛是必然的,只不过两人遇到了更麻烦的事,崔闲的灵脉虽然是破的,但很宽,根本灌不满,在脉轮传法的过程中损失的又多。 幸而是袁正初,他底子厚,换个人都要被吸干了。 两个人都脸色煞白,一身大汗,就在这时,袁正初大喝一声:“起阵,施法聚魂!” 夹杂着强撑灵脉的痛感,崔闲却还有另一种感受,那是一种对法的感受。他双眸雾影重重,借着袁正初的法力,仿佛天生就会一样,伸手从虚空中拽出一只黑笔的残影,笔画描绘之下,成串成行的密文在笔尖倾泻而出,密密麻麻的流向阵中央破碎的人魂,流到魂魄每一道龟裂的伤口上,将零散的人魂重新聚合在一起。 袁正初神色怔怔地看着那支笔与笔下的流向小孩儿人魂的密文,这就是传说中的判官笔和因果。 随着人魂的完整,小孩儿的生前经历也如走马灯一样,在崔闲的眼前展开。 在战争中和亲人失散,被人活活煮熟了吃拆入腹,只剩些零散骨头被扔在乱葬岗,多年后被人在埋棺材的时候不小心铲了一铁锹进去,这才有了个寄身之所,孤独的飘荡多年,直到在坟场遇到小崔闲,崔闲和他搭话,还送他布娃娃。 这一生短暂又残酷,幸福的记忆少而又少,但等浑身的污浊秽气在笔下散尽,露出的灵魂是纯洁而美好的,他的执念不是仇恨,而是再见一次自己唯一的玩伴,再和他说说话。 片刻后,巨大的轮盘在笔下只浮现出冰山一角,这一处老宅的地面仿佛都在嗡嗡的颤动。其中天地人神鬼,赢鳞毛羽昆各个族类,在光怪陆离的不断变化,从生到死,再往复循环,仿佛不为外物所动,亘古如此。 自轮盘浮现一角的刹那,崔闲就双眼微眯的失去了神志,这一时的崔闲,仿佛是他,又不是他。但周身脉轮却光芒大盛,如同一个无底洞,几乎瞬间就将袁正初的法力吸干了,袁正初猛地吐了一口血,只能闭目念咒,意守丹田。 而阵中的小孩儿泛着白光,他睁开眼,最后和崔闲摆摆手告别,放下了布娃娃,笑着跳着没入了轮盘消失前,恢弘而灿烂的余光中。 崔闲再次醒来,那些异象早就消失不见,破旧的布娃娃摆在身前,他拿起来,感慨的摸了摸。抬头环视,袁正初和小八也都不在身边,就听见外头鬼哭狼嚎的,还有激烈的打斗声。 他猛地一起身,腰酸背痛,浑身的经脉也火辣辣的,非常的疲惫,但又有一种异常的满足感,就很诡异。 他面色红润的扶腰出门,就见门口早就打冒烟儿了,小八毛发蓬乱,嗞哇乱咬,袁正初竟然也惨白着一张俊脸,在各路的鬼王与邪物的围攻下,苦苦支撑的守着大门。 崔闲倒吸一口气,怎么会遭受这么剧烈的攻击,好像袁正初也支撑不住的样子。 袁正初一剑砍掉了一只恶兽的脑袋,趁着空回头朝崔闲喊:“摘灯!” 崔闲再不管身体的疼痛,三步两步的疾驰到门前,利落的披上袁正初甩过来的法袍,熟练的灭灯摘灯。 灯笼将熄,好些神志尚且还清醒的秽物一见,当即也不打了,通通跪在崔氏的门前,朝着红灯下的崔闲悲鸣。那声音像是含着千百年的怨愤悲苦,让人很震撼。 崔闲手里拿着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袁正初有了喘息的功夫,走到崔闲面前。 “事情有变,你连通的不是幽冥地府,是六道轮回,惊动了附近的所有阴魂生灵,来求转生。” 崔闲一惊,略一思索就迅速说:“得从长计议,我拿不准是怎么回事。” 袁正初抬手抹掉了嘴角的一缕血,“再入轮回是幽魂毕生所求,更何况没经地府直接投生,我镇压不住它们,只能打。” 崔闲回手一把拎起还在炸毛的小八,看着跪了黑压压一片的“东西”,心道,管他是人是鬼,就怕他无欲无求,但凡有所求,那就能谈。 “今天也不是最后一次点灯开门,凡事都有规矩,等我理清头绪,出个章程,再开门迎客。” 几个大鬼蠢蠢欲动,袁正初握紧阴阳神阙,挡在崔闲身前。 崔闲顿时壮了胆子,直接朝它们大喝:“再敢擅闯,崔氏永不再开门!” 此刻还有想要趁着两人虚弱来威逼的,但被几个陈年老鬼按住了,老鬼其中的一团黑雾走上前,渐渐在醒魂灯前凝成人形,他一身长袍,朝崔闲躬身施礼。 “我等被世间浊气所染,难以支撑,又投生无门,眼下终看到一丝活路,难免唐突了,望判官大人言出必行。” 这人说话客客气气,但是双眼却凶恶邪狞的像黑渊。 崔闲只能点头:“自然。” 而后,崔闲紧绷着脸,当着这些把崔宅围了个密不透风的家伙的面,缓缓吹灭了醒魂灯。 阴阳分离,重重叠叠的黑影渐渐消失,门前只剩皎洁月光下,大桑树摇曳的树影。 崔闲稍稍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不料原本挡在眼前一夫当关的袁正初却忽然倒了下来,崔闲心一慌,下意识的把人接在怀里,结果他本来就腿软,袁正初体格又大又重,“扑通”一下就把他压在身下了。 崔闲躺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好在袁正初的身体是暖的,胸膛还匀称的呼吸着。他抬手从上往下的摸了摸,没什么伤,大抵是法力透支再加上苦战后太过疲累。 崔闲就也不动了,仰躺在地上给袁正初当床垫,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臂,对着夜空叹气。 “爷,爸,糟了,这事收不住了。” 躺到最后,是缓过劲儿的小八变作黑色大兽,撇着嘴把两人叼回去的。 袁正初醒后,没干别的,崔闲还没等开口问他身体怎么样了,就看他从怀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小布包,翻开小布包,是个红色塑料袋,打开塑料袋,是个白手帕,崔闲还挺紧张,他觉得应该是一个什么珍贵的法宝,所以颇为期待的一直看着。 直到袁正初修长如玉的手指,一层层剥开手帕,露出里边一个伤痕累累的小灵通手机。 “……” 袁正初自然的拨通号码,对面嘟嘟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通,袁正初站了起来,很恭敬:“喂?师父吗,我这边有些事想问您。” 对面是个温和而苍老的老头:“是尘莲呐,怎么啦。” 崔闲竖着耳朵听,哦,小名叫尘莲呐。 袁正初问了好多,关于历代崔氏脉主的能力,幽冥地府与六道轮回,判官笔和因果,不过看着袁正初越来越紧的眉头,可见对面的人也知之甚少。 他沉思的放下手机,习惯性的又一层层把小灵通包起来揣进怀里,抬头就见崔闲一言难尽的看着他。 “?” 崔闲忍不住开口:“等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个最新款。” 袁正初无所谓,他上山下河又降妖伏魔的,折腾来折腾去发现就这个最结实。 不过对于崔闲非常顺滑的自称是哥的那句,倒是略微有些在意的瞄了他一眼。 崔闲得意的晃了晃自己新潮的折叠屏手机,“百度词条去搜,不才在下,年芳二十八,圈里小有些名气。” 袁正初扭头,觉得他幼稚。 不过手机还没给人家兑现,那边只听到一个“买”字的小八已经叼着猫食盆跳过来了,甩头把不锈钢的小盆敲在柜台上“砰砰”直响,意思很明显,买什么,先给猫买小鱼干吧,早就吃完了。 崔闲看了看手机余额,顿时面容愁苦,“尘莲,你有钱吗,先借两个花花。” 袁正初听崔闲叫自己的小名,一愣神,但依旧下意识去掏兜。 于是,昨晚还在担心什么六道轮回、渡魂除秽这样人间大事的两人,看着手机里个位数的余额,和桌上皱皱巴巴的二百块钱。 屋里两人一猫,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崔闲坚定的抬头。 “接活挣钱吧,咱们要吃不起饭了。” 13、衔钩鱼 崔闲所谓的接活,包括但不限于商演走穴、广告代言、主持走秀等等娱乐圈活动。只不过经纪公司黄了,老板也跑路,这些碎活就更不好找。 不过如今,又多了几门手艺,带着袁正初,还能给人驱邪除鬼、定坟看宅呢,简直是杀鸡用牛刀,手拿把掐。 但说实话,他现在老宅的事还没捋出个头绪,怕出门在外会出事,毕竟袁正初也不能二十四小时跟在自己身边。 自从那夜救了童年好友的魂魄,并稀里糊涂的把人家直接送进六道轮回之后,每晚,门外都会收到厚厚一沓子血红的拜帖,结尾落款血刺呼啦的,无一例外,都是些陈年老鬼的名讳,崔闲看了都头皮发麻。 而让事情有了另外转机的是,龙虎山又来人了,这次他们不再非要让袁正初拜山,而是由天师首座弟子恭恭敬敬的送来一包东西。 这首座弟子叫什么张首山,看着年纪轻轻的,是个眯眯眼,说实话不像个好人,崔闲八卦,非常小声的问袁正初。 “姓张哦,他们张天师结婚生孩子啦。” 袁正初摇头,非常一本正经且正大光明的回答:“是赐姓,一般是培养的下一代接班人。” 张首山言笑晏晏的躬身谦虚:“袁师叔谬赞,姓张只是家师自幼捡了我,不知原本姓什么,所以跟了家师姓张而已。” 崔闲摸摸鼻子,张首山张开眼去仔细看崔闲,却被袁正初默不作声的挡住了视线。 “有事说事,没事就请便吧。” 张首山笑了笑,他对这位袁天师的冷僻乖张有所耳闻,说是那日原本要拜山,山上一切都准备好了,结果年轻的袁天师只走到山脚下,就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御剑飞走了。张洪灵、张洪清两位监院忙了一天临时报备的事,颇有怨言。 “是这样,两个月后是术道上每三年一次的醮会,这三年内新进的有师承的道士都要来参加,切磋交流还是其次,主要是考察品性和悟性,好颁发证件以示准许入道。” 对面两人听到这都耷拉着一副死鱼眼,意思很明显:所以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首山笑容不改:“听闻袁师叔收了一位弟子,想必就是身后这位了,按理说都要受邀参加打醮大会,进山门通行证已经放在包袱里了,届时四海同道都前来相会,小道在龙虎山恭候二位。” 袁正初摇摇头:“参加大会就不必了。” 崔闲早就意识到,这人既然能找到崔家老宅来,想必已经对周山市附近群鬼众魔因为崔判要开门的事沸反盈天而有所耳闻,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袁正初刚说完不去,张首山就和和气气的接着说:“因为近些年打着道士旗号的骗子不少,真道士也良莠不齐,所以这才有了这样的规矩,不参加大会,拿不到道士证,现在是禁止开坛做法等等一切商业活动的。” 而后特意对着袁正初身侧的崔闲温和的说:“违者罚款,重罚,情节严重者,处三年以上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崔闲听的瞠目结舌,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不参加大会,等于崔氏不能开门,崔氏不开门,等于他要被那些阴鬼老魔一天好几封信的催死。同时,给人驱邪捉鬼的活也干不成了。 于是崔闲当即变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袁正初眼睁睁的看着崔闲忽然和龙虎山这位首徒聊的热火朝天,那叫一个相见恨晚。 张首山临走前,还不忘转头和两人说:“哦对,差点忘了,袁师叔,现在空禁很严,飞前要申请航道,很贵的,所以下次来龙虎山,记得买车票,票根留着,给报销哦。” 这人前脚一走,崔闲“啧”了一声,“这小眯眯眼儿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袁正初抱着肩膀,瞅了一眼崔闲叽叽喳喳的嘴,“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崔闲嘿嘿一笑,“就当你夸我了。” 随后就顺手把张首山带来的包袱拆开了,里头除了一些拜见的礼品,还有一个黄本和两张通行证。 黄本是道学初级须知手册,写着好些现在修道者在俗世里需要遵守的规矩,第二条就是红字加粗的“禁止无故借助法器在高空飞行”,好像是故意给两人看的,看来那日给袁正初申请御剑航道真的花了不少钱…… 而那两张通行证看起来更像是符纸,但写了名字,一张写了袁正初,另一张,则写了崔闲。 崔闲冷笑,看来自己的底早就被扒了,那姓张的刚才在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来者不善。 “你也可以选择不去。” 这只是一些人在掌握了权柄之后,制定的一些规则,看起来唬人的很,实际对于袁正初这种天师位和存在了不知道几个百年的人间崔氏判官一脉来说,限制不大。 崔闲点头,敌我不明,能默默无闻的苟着自然最好,即便真的不得不去了,也尽量隐藏自己,走个过场。 之后,两人一起商量了好一阵,崔闲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燃灯开门,只不过每天限制访客数量。 实在是崔闲撑不住,因为只要开门渡魂,就得和袁正初借法,而且他召出判官笔并连通轮回的本事还时灵时不灵的。 袁正初建议他把人魂去秽定下此生因果后,直接送到地府去,那里阴司府官自会安排。 毕竟直接打开六道轮回,太费法力了,以免有人趁机偷袭,那夜施展傀儡术袭击崔闲的幕后之人还没找到。 于是崔闲这几天翻动脑子里所有背下来的崔氏典籍,边学边实践,研究怎么能把魂送到地府去,因此累得要死要活。 清晨,袁正初打坐恢复后,看着旁边崔闲萎靡的精神和眼下重重的黑眼圈,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扎心又真实的话。 “你身体太虚了,长此以往,不是长寿之相。” 崔闲翻白眼,“我谢谢您嘞,让我知道自己得早死。” “不如,跟着我一起练功。” 崔闲微微来了精神,“我灵脉这么碎也能练功?” 袁正初点头,“道家修炼派系不同,方式也有区别,大部分只炼神,寄希望于斩三尸成仙,少部分炼丹,托身于外物,还有一些炼体,追求肉身成圣。” “那你炼的什么?怎么这么厉害。” “师父教我性命双修,内外兼备,以神养身,以体炼神。” “哇,好厉害,听不懂。” “……,就是都修。” “那我能跟你炼什么,炼丹吗?可是我连普通做个饭都搞得和生化实验似的,炼丹……,嗯,吃了可能会死的更早。” 袁正初想起前几天崔闲因为贫穷,尝试自己做饭后,把厨房炸了的光荣战绩,默默说:“你可以炼体,只要肯下功夫,寻常修炼者也不是你对手。” 崔闲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他现在的困境就在于无法自保。 “不过,得泡药浴,辅以针灸按摩,推灵过窍。” 崔闲点头:“泡,我泡!楼下抽匣里还有一包老姜泡脚粉呢!我马上就泡。” 袁正初拉住身旁活鱼一样翻身起来的崔闲,“要养魂木做引子,三百年以上聚灵山参一次完整一株,百年灵芝一次完整两株,深涧鬼灵草一次五株……” “停。” 崔闲默默又躺回了床上,并安详地给自己盖好了被子。 “别说了,我准备还是早死吧。” 怪不得修炼都得拜师,都有传承,就这么个消耗法,没点底蕴,还不够给徒弟泡澡的呢。 袁正初侧身看着双目无神如同咸鱼一样躺在床上的崔闲,眼睛里有些笑意,嘴角隐蔽的挑了一下。 “我出山之后倒是走了不少奇山峻岭,多多少少也存了一些。” 崔闲眼睛一亮,随即打了个滚,蹿起来利落跪在床上。 “布飘零半生,未遇明主,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 袁正初悠然起身,慢条斯理的整理衣裳。 “叫爹就不必了,叫声袁哥听听。” 崔闲呲个大牙,笑的谄媚:“袁哥,嘿,袁哥,今天咱午饭吃什么菜系啊。” 袁正初挽起袖子,在崔闲一路恭送之下,进了只有灶台的厨房。 “炒长豆角。” 崔闲看着厨房贫瘠的只有豆角的菜筐,叹了口气。 真是一顿豆橛子,顿顿豆橛子。即便袁正初做菜的手艺再好,也有点吃腻了。 没有抽油烟机,崔闲被烟火气呛了出来,倚在厨房门边看着男人肩宽腿长,迎着着烟火气默默做饭的背影。 可这寻常的生活场景,让他恍惚起来,不由得站直了身体。 怎么在不知不觉之间,两个人就如此熟稔了,他甚至和发小湛川都没睡过一张床。 这一切自然而然的让崔闲诧异,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防备心重,距离感重,“朋友”遍天下,真正交心的却几乎没有。 但在他眼里,袁正初从刚开始让人分不清是人是鬼的煞气狠厉,仿佛渐渐地“活”了过来。 从冰冷而美丽的刀,变成了会接他的俏皮话的冷幽默,会占他口头上的便宜让他叫哥,会慢条斯理的做饭。 他的身体是温热而有着淡淡莲花香气的,晚上抱在怀里让人安稳而舒适…… 崔闲越想越深,兀自低头在门口不动了,直到被端着菜出来的男人抬手狠狠敲了敲脑门。 “吃饭。” 崔闲乖乖转身,“哦”了一声。 他晃了晃脑袋,不管了,药浴的材料一定要弄到手,先把这小道士家底掏空再说! 袁正初在前边走,就觉身后阴风阵阵,崔闲“桀桀”怪笑。 他认为,这位崔氏的新任判官,应该是天天吃豆角吃傻了。 14、衔钩鱼 是夜,崔闲接待了三位“客人”,他和袁正初合力祛除了人魂上常年渗透进去的秽气,让他们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恢复了活着时候斯文的模样。 “多谢判官大人。” 崔闲则回答:“过几天统一进轮回,先拿着号码牌排队吧,这期间,要么先去魂瓶中寄身,要么去了却生前执念,随你们。” 三人对视一眼,都化作一道白光飞走了。 临走前,“客人”还按照旧礼,给判官留下“谢礼”。 有的是一些难见到的花花草草,崔闲都插进花瓶里;有的是香烛纸钱,人世里也花不出去;有的送了自己死后陪葬的古董玉器,更有甚者现从嘴里抠出来一枚沁血的口含! 崔闲现在穷的都要尿血了,但也没动这些东西,不然他真成了倒卖文物的二道贩子了,而是存放在了老宅仓库里。 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二楼前边那么宽敞的房间里,满满当当堆了一堆“破烂”,看来这是崔氏的惯例了,房间里那张纹龙画凤的拔步床也不知道是哪个清朝的女鬼,送给崔氏某一任判官的“睡榻”。 他今天要早点关门,因为袁正初要出门给他“配药”,崔闲以自己的资金实力,研究了半天是买火车票还是高铁,谁知道袁正初趁着月黑风高,拔出阴阳神阙,“嗖”一下就飞走了。 这人走前留话:“最近周山市不太平,阴鬼横行,又快到每个月的初一朔日了,更加危险,普通人八字轻一些,都会撞鬼,你小心些,别出门,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崔闲很谨慎,关门前还检查了一遍袁正初贴在门窗上的符箓,没问题了才回到二楼,抱着小八窝在床上,享受难得的“亲子时光”。 小八终于得了上床的机会,张牙舞爪的在袁正初那一边被褥上疯狂摩擦滚动,企图用气味独占这张床。 崔闲纵容小八,并拿出手机,“咔嚓咔嚓”疯狂拍照。既记录了小八的萌态,又掌握了小八的罪证,简直一举两得。 小八没一会儿就滚累了,横着睡在袁正初的枕头上直打呼噜,崔闲却睡不着,怎么翻身都不舒服,甚至觉得今天的床板格外的硬。 最后索性,他坐起来给同样住在周山市的发小湛川发了个信息。 “最近晚上不太平,别总荒山野岭的出去夜钓了。” 消息刚刚发过去,就听“叮咚”一声,对方迅速回信:你怎么知道我钓到了一条大鱼! 啧,谁问他这个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张高清照片,背景是黑乎乎的水边,水边的芦苇有半人高,乱石嶙峋的钓位上,摆着一条手臂长的大鱼,画面右下角是湛川对自己竖起的大拇指。 “……” “要死啊你!赶快回你家去!”崔闲对着手机咆哮,但湛川拒不从命。 “这可是我找了好几天才找到的绝佳钓位,为了打窝我都投了五十多斤鱼食了,这才刚开始上鱼,不,我不走。” 崔闲恨不得把手伸进手机屏对面,去揪湛川的耳朵。 “五十斤鱼食?那鱼是你钓上来的,还是撑死了漂上来的。你还不如把那五十斤鱼食拉我家来喂我呢,省得我天天吃豆橛子了。”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鱼,人家活蹦乱跳的,可有活力了,等我走之前就放生掉。” 崔闲不明白,千辛万苦钓到的鱼,还要放生,那钓它干什么。 “别废话了,不知道临近初一十五不能往荒郊跑么,小心撞邪啊你,回家去。” 崔闲的底细湛川多少知道一些,于是在被骂了半小时后,掏了掏耳朵,也是把崔闲的话听进去了。他收拾好渔具,又把那条罕见的大鱼放生了,并在大鱼游走前,神叨叨的叮嘱,让它下回还来这咬钩。 崔闲不放心,最后直接打了湛川家的座机,确定了人真的回家了,才又躺回床上,侧头观赏袁正初枕头上睡得翻白眼的小八,并嫌弃的撸了一把。 “同样枕一个枕头,儿子你睡相真丑。” 隔日,深知钓鱼佬德行的崔闲,又赶在天黑的时候给湛川打了个视频通讯,以确保他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不过让崔闲眼前一黑的是,视频那头,是熟悉的水岸,熟悉的芦苇子,不过比上次又多了一个迷彩大工具箱。 崔闲有些无语,湛川则一脸自信的安慰崔闲。 “放心,铁子,你的话我听进去了,这不,一切都准备就绪,小小朔日,简直轻松拿捏,就算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这装备也够用了!” 随着湛川视频镜头调转,崔闲简直瞠目结舌。 就见水边乱石堆上,那是糯米打窝,鸡血开饵,罗盘找钓位,墨斗当鱼线,桃木当钓竿。 湛川自豪:“天不怕地不怕,钟馗来了绕道走,阿飘来了干一架。” 崔闲直呼好家伙!设备比他这个二把刀的判官还齐全。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沉默的给对面的人高高竖起大拇指,而后无情的挂断视频。 直到后半夜崔闲终于浅眠入睡的时候,电话铃急促的响起来,结果被床上惊醒的小八一爪子拍到地上。 崔闲迷迷糊糊的捡起手机,一看是湛川,就面无表情的接了。 “喂,再和我炫耀你的鱼,我就连夜到你家,把你房子点了。” 对面的湛川却一反常态的没有迅速接话,而是喘着粗气,不知是惊恐还是兴奋。 崔闲瞬间清醒,握紧了电话,“怎么了,快说!” 话筒里是湛川“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铁子,出事了。” 崔闲紧张的直抿嘴,就听对面接着说,“我,我好像钓到一条美人鱼!” “……” 崔闲想挂电话。 他怀疑这是万年空军钓鱼佬,陷入疯狂前的幻想。 15、衔钩鱼 正值朔日,夜空漆黑一片,连个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街头小巷间十字交叉的路口,还零星有几个烧纸钱的人,夜风阴凉,打着旋把纸钱吹的到处都是。 崔闲不应该出门。 但是湛川的求救电话忽然断了。 于是他不得不揭下袁正初贴在崔宅门前的一张金色符咒,带着小八连夜往周山市的河沿跑。 两仪街本来就有周山市四大鬼街之首的称号,根本打不着车,即便真有出租车停在巷口,崔闲也不敢坐。 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很难分辨开车的是活人还是死人,车的终点又开往哪。 跑得腿都要断了,崔闲多么想像袁正初一样,拔出剑来就能飞走。 “糟了,赶不及了。” 崔闲正考虑要不要先扫个共享单车,或者实在不行先偷个摩托,一直蹲在他肩膀上的小八橙黄的大眼睛眨了眨,竖瞳微亮的缩成了一条线。 随即从崔闲肩上一跃而下,顷刻间由巴掌大的小黑猫脱身成一只大兽,并甩起尾巴把崔闲卷到了自己背上。 “喵。” “好儿子!多亏你了,快跑。” 巨大的黑影驮着崔闲,隐蔽的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风驰电掣。 越接近水边,空气中的湿气越大,并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腐臭味,雾气弥漫,根本找不到湛川到底在哪,反而是怀里那张袁正初给崔闲护身看宅的金符发着光,越来越烫。 “湛川,湛川!靠,在哪呢,听到说话。”四野无人回应,他只得不断给湛川的手机打电话,期望能接通。 沿着河边找了一会儿,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迅速降低,原本安静的河面渐渐传来死人出殡的时候才吹的唢呐声。 在安静的夜里诡异的让人满身鸡皮疙瘩。 小八朝着河面哈气做攻击状,并驮着崔闲默默后退。 阴风一卷,白色的纸钱哗啦啦飘的到处都是,像是下了一场冥雨,雾气蒙蒙的江面上,幽幽森森的迎面走过来一群抬着棺材的人,还有两个带着纸扎的高帽子,扛着灵幡,在前头一蹦一蹦的跳着开路。 崔闲头皮发麻,“完了,撞上了。” 一般这种情况,就是撞煞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出声,当做没看见才能保命。 崔闲安抚着小八,让它变回小猫的样子,然后两个人悄悄的躲在半人高的芦苇丛中,打算避过这个煞头。 棺材越来越近,唢呐越吹越急,像是催命一般,那一行“人”马上就要登岸。 就在崔闲控制呼吸,紧张闭目的时候,却忽然耳朵一动,在幽幽的丧乐之下,他仿佛听到了湛川的手机铃声。 随着棺材的接近,铃声渐渐清晰。 “靠!” 他找的人,或许,已经在棺材里了。 崔闲不能不管,他掏出那张难得的金色符箓,打算硬刚。 符箓也分很多种,大致分为红、黄、黑、白、青、紫、银、金。 红色符箓一般用于招桃花处人际;黄色大多是求财求气运,即便用于化煞祛邪或镇鬼伏妖,威力也较低;黑色是代表借助冥神之力,用于请阴兵,招小鬼;白色用于通灵、招魂问话;青色则是表示借助灵物之力,请仙家上身。 能画出并使用紫色与金银两色的符箓,才算符咒的大成,其中又以金色符箓的威力最大,也对施法者要求最高,在当今的术道上已经很少见了。 这张金色的雷神符,是袁正初留给崔闲关键时刻保命用的,用了就没有了。 崔闲现在也不知道湛川是生是死,但也绝对不能放任这些“东西”把棺材抬走。 他这一紧张,活人的气息就旺盛,一抬头的功夫,那写着寿字的棺材已经不知不觉悬在了他的头顶上! 只怕再不行动,他也要被撞进煞中去了。 崔闲当即咬开舌尖,按袁正初教的手法请雷。 “阴阳失序,极作怨声,汝被震者,罪之当鸣,天罡土溽雷雨降,霹雳冲天震九垓,急急如律令!” 舌尖精血喷在金灿灿的符箓上,猛的燃烧起来,片刻后,天空隐隐酝酿出雷动,抬棺的冥煞一听有雷声,当即步伐开始混乱,雷是阴魂煞鬼天然的克星。 顷刻间,还阴沉沉的黑夜骤然被一道水蛇般的闪电撕开,狂风猛吹,硬生生刮开了江面层层叠叠的阴雾,终于露出了水岸的原貌,崔闲一直找不到的湛川那钓鱼位置也出现了,旁边还停着湛川的电动车。 “轰隆隆”几声炸雷霹雳而下,崔闲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伏在地上。小八也被雷声吓的四腿颤颤,被崔闲护在身下。 片刻后,雷符燃烧殆尽,一切归于平静,崔闲精气消耗一空,面如金纸,爬起身来,周围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副棺材,落在眼前的地上。 他缓口气,爬起身来,推开了沉重的棺材盖,看到了里头虽然衣衫褴褛,但好在还有呼吸的湛川。 只是旁边还多出一位,拖着一条巨大而灿烂的鱼尾,一头长发,颈下生鳃,腰腹生鳞的,美的雌雄莫辨的“生物”。 两人被湛川带出来的墨斗线紧紧缠在一起,墨斗线能辟邪,也因此,才在撞煞的棺材里,保住了湛川的一条小命。 雷声停息,小八也不再胆怯,它耸着鼻子闻着味道,兴奋的跳到棺材上,伸出爪子去捞里头那条巨大的鱼尾。 崔闲怕迟则生变,憋着一口气把湛川往外搬。 “哥们儿,我再也不说你钓鱼空军了,今天这么大这么漂亮的一条,百年之后,你都可以写在墓碑上炫耀了。” 只是这两个家伙都不清醒,不能走路,小八被雷吓了一跳,又被“鱼”味儿勾引着,简直变身不了一点。 崔闲实在没办法,但他灵机一动,收拾了一下钓位上湛川的破电动车,把一人一“鱼”扔进车斗里,开着这辆四处漏风的三蹦子,趁着月黑风高,把人拉回了崔氏老宅。 半路上还碰到一个刚烧完纸的老太太,她老眼昏花,看见三蹦子车斗里翘出来的一截鱼尾巴,还吆喝着问崔闲。 “卖鱼的啊,这么大尾巴,什么鱼,多少钱一斤啊。” 崔闲头也不回,直踩油门,“不听人话,半夜钓鱼结果差点没命的胖头鱼,白送我都不要。” 老太太耳背,听不清,“啊?” 车将走远,老太太看着三蹦子后边好像还跟着一个干瘦小孩似的阴影,“咦?”了一声,只以为自己眼花,就揉了揉眼睛再去看,不过车已经走远了。 还在山里等夜莲在子夜时开花好采摘的袁正初,感受到自己绘制的那张金色雷符被引动后,撇下手里的一切,背着包袱,直奔崔氏的老宅飞去,在他看来,一定是有人硬闯。 只是他飞到一半,在稍低的地方,被几架无人机跟上了,随后“噼里啪啦”一阵闪光拍照,袁正初看都不看一眼,稍微加速就甩开了。 没一会儿,袁正初就觉得有人在后边追自己,他回头一看,那人也踩着法器,但却穿着一身西装,脖子上带着工作牌。 不过却追不上袁正初,索性掏出喇叭大喊:“飞行证请出示一下,道友,留步。” 他哪来的什么飞行证,甚至连道士证都没有,身份证还是师父找人给办的临时的呢。 “有急事,勿追。” 说完阴阳神阙龙吟阵阵,很快就消失在那位道友眼前了。 袁正初没留意,不过他久在深山,忽略了现在信息的流通速度,他御剑飞行的图片和视频已经传到了某些大人物的桌子上。 “还是要规范一下术道人员的整体素质。” “是,知道了。” “不是说,在周山市附近的水域检测到秽气超级携带体了么,搞清楚来源没有。” “惭愧,追踪到附近后有干扰,仪器失灵,排除干扰源之后,目标已经丢失了。” “嗯,得找出来啊,这种超级携带体,一旦爆发,危害普通群众安全,对修道者也有极大害处。” “是,已经通知当地的气象局了。” — 当晚,老旧的周山气象监测局天台上,一个腰间别着酒壶的老道士还在研究着最近天气干旱,要不要画个请雨符的时候,有人推开天台门走进来。 “主任,来活了。” 16、衔钩鱼 天色微微亮,袁正初紧赶慢赶的回到老宅,宅院内静悄悄的,门口的雷符也已经不见了,他调动法力,默念金光护身咒,谨慎的推门。 环视一圈,院内也没什么打斗的痕迹,就是二楼门口停了一辆破三轮车,车上还缠着“必上大鱼!”的横幅。 不像出事。 刚刚放下心,一楼房间里忽然传来“嘭咚”一声巨响,而后是尖锐刺耳带着扰乱神志攻击性的鸣叫。 崔闲还恼怒的给鸣叫声伴奏,“闭嘴啊啊啊啊,吵死了,头疼,闭嘴!啊啊啊啊!” 屋里,崔闲半夜好不容易把两个家伙搬回了一楼的榻榻米上,就赶紧进厨房冲了一杯糖水喝,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怕不是发动雷符的时候失血过多了。 缓了好几个小时,才能起来活动,但是湛川这小子怎么叫也不醒,于是崔闲就好奇的研究起旁边这条“人鱼”了。 长的是真好看,那条大尾巴闪着紫幽幽的光,连着鱼尾的腰腹纤细而有力,胳膊比寻常人更长一些,手指中间有蹼连着,指甲如武器般尖长,寒光森森。 不知是善是恶。 崔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鲛人尾巴的鳞片,手感冷滑,很奇异。 但“人鱼”却对这种温热的触碰很敏感,当即睁开了眼睛,环境陌生,人也陌生,于是当即开始精神攻击。 他原本是带着全族的希望上岸找某个人的,但是附近海域的鱼难吃,饿的不行,不过听鱼说,有一个地方定时大量刷新美味小零食,于是他就饥肠辘辘的去了。 谁知道小零食上边连了一根线,会跑,他一路游过去,一把就拽住了,然而同时也被湛川钓出了水面。 碧波之上浮光跃影。 钓鱼佬一见钟情。 而后就是莫名被追杀,身后的水路被污秽的水鬼堵住了,他只能上岸,长长的尾巴不便行走,但是岸上的男人没有自己逃跑,而是拼了命的救他。 他觉得岸上的人也不全像族中说的一样,都是坏蛋。 不过显然结果不怎么样,不然也不会等着崔闲大晚上的骑猫去救人了。 老宅里,一人一鱼正在屋里比拼着谁的嗓门高,谁先把房子震塌,而小八则在一旁窥视,以便在适当时机能朝着那忽闪忽闪的大鱼尾巴咬上一口。 忽然一条长腿“哐”的一声把门踹开。 看清来人后,“人鱼”如临大敌,耸起尾鳍,而崔闲如沐春风,咧开大嘴。 “义父!你终于回来了义父!” 袁正初抬手召来墙上挂着的一条上锈细铁链,铁链应声飞来,把“人鱼”捆了个结结实实,而且铁链似乎还有别的功效,“人鱼”连叫都叫不出来了,眼神发木,呆呆的。 解决完眼前的危险,袁正初拍了拍身上一路奔波的灰尘。 “金雷符怎么摘了,这鲛人又是哪来的。” “鲛人?这美人鱼就是传说中的鲛人!不不不,等会儿再说,先看看我发小吧,他撞煞后被装进棺材里了,怎么现在还不醒。” “撞煞?你出门了?” 崔闲啧一声,推着袁正初就往湛川身边走,“这小子钓鱼钓着美人鱼了,结果他命里没这么大福分,这不,撞煞了,我只能摘了金雷符去救他。” 袁正初回头非常严肃的定定看着崔闲。 说实话,两人认识不久,崔闲虽然仗着年纪比他大,平常嬉嬉笑笑的说话不留情,但是袁正初要是一板起脸,崔闲还是有些虚他。 “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啊。” “你太不安生了,今晚就开始炼体。” 与其把人圈在安全屋里守着,不如让他有自保的实力,这样何处不可去。 崔闲看了一眼袁正初身后背着的鼓鼓包裹,垂涎的仿佛看着一包金子,于是赶紧乖巧点头,然后没忘了伸手指湛川。 “救一下,救一下。” 袁正初叹气,转身进厨房,抓了一碗糯米,以独特的手法洒在湛川身体周围不同的方位,并多次重复施法。 崔闲看袁正初气定神闲,于是问:“鲛人是我知道的那种么。” 袁正初点头,“差不多吧,鲛人,又名泉客,《搜神记》卷十二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他们通常生活在深海中,会保护海中生物,能够操纵海浪和鱼类,鲛人大多纯善,不过近些年来,很少听到鲛人的消息了。” 崔闲看着鲛人,心道,还纯善,我看是纯美,并善于用噪音拆房子还差不多。 袁正初弄了有一会儿了,但湛川人依旧没醒。他这才正色皱眉,不再和崔闲说话,而是走到湛川头顶位置,伸手扒开了湛川的眼睛,崔闲也弯腰去看,结果吓得猛一后退。 湛川的眼珠上上下下诡异的不停转动,此刻被袁正初两指掀开眼皮,当即拼命往上翻,露出全部的眼白,眼白处竟然密密麻麻的全是大大小小的复眼。 “你们被跟了一路,都不知道么。” 说罢,袁正初眼疾手快,从背后的包袱里抽出一根棕色的柳条,沾着桌上隔夜的茶叶水,迅速的打在湛川眼睛上。 柳条上的水狠狠抽进不断鼓动的复眼之中,像滚热的油锅里滴进的水,湛川猛的挺起上身,眼中尖啸着冒出秽气森森的黑烟,而后顷刻间蒸发在空气里。 “这是什么邪术,湛川的眼睛还能要么,太恶心了。” 崔闲惊魂未定,但是还挺担心发小,怕他从此之后变成瞎子可怎么办。 “一种寄身术,攻击力不强,主要用作跟踪。” 崔闲一听跟踪,叹了口气,“跟就跟吧,反正都跟到这了,他要是能杀到老宅来,也省的我们到处去找了,我现在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 崔闲正感慨,榻榻米上的湛川终于醒了,他看见崔闲仿佛看见了亲人,简直热泪盈眶。 “兄弟,你不知道,我做了个非常恐怖又逼真的梦,差点死了!不过梦里我钓了一条超漂亮的美人鱼。” 崔闲此刻不想多说一句话,他伸手钳住湛川的下巴,扭着他的脸朝鲛人的方向转了过去。 叽叽喳喳的湛川顿时没声了,眼睛愣愣的看着,他呼吸急促,面色潮红,身体都微微颤抖。 崔闲抱臂旁观,冷静断言,“完了,他陷进去了。” 袁正初歪头迷惑,“什么。” 崔闲:“该死的爱情。” 湛川和鲛人被安排暂时就住在老宅的二楼里,好在崔宅里房间超级多。鲛人对袁正初和崔闲并不太友好,但是对待湛川就不一样了。 对旁人不假辞色的鲛人,却愿意和湛川沟通,但他口舌的构造和人不一样,交流不靠说话,而是靠身体接触来传达。 崔闲看着鲛人在和湛川“说话”时,浑身零零散散的流动着蓝光,蓝光最后汇聚消失在和湛川握着的手上。 这种交流方式,让崔闲大开眼界,说实话,有点浪漫了。 湛川在中间传了好久话,他们才搞清楚这鲛人是来干嘛的。 鲛人他爹也丢了…… 为什么说“也”,因为崔闲也感同身受。 鲛人王几十年前就上岸了,之后却消失无踪。 他在离开族群之前,海中秽气就已经到达了临界点,好多生物因此魔化并互相攻击,众多水族因此成群灭亡。 好在鲛人的内丹有很强的容法性,同样,也可以容纳水中满溢的秽气。但因此在历史中,总会有人惦记着抓鲛剖丹来做法器,鲛人也就与世隔绝不再露面。 鲛人王开始用自己的内丹来吸取容纳水中的秽气,但海洋实在太大了,无法根本解决问题,内丹也早就不堪重负,于是他决定上岸找解决的办法,起初和族人还有联系,后来遇到一个姓崔的人,说是人间的判官,有解决世间秽气的办法,于是鲛人王就和那位崔姓的人走了,再也没回到水中。 鲛人族无奈,水中情况恶化,还年幼的王子就担负起了用内丹吸收秽气的责任,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再次踏上和他父亲一样的路。 不过又有差别,因为他还得顺便找爹。 “……” 崔闲一口气梗在胸口。 世界就是这么小,姓崔的判官只此一家。 债主找上门了。 17、衔钩鱼 自从鲛人听到湛川叫崔闲的名字之后,就总是偷偷留意着崔闲。 崔闲被他蓝汪汪的大眼睛看的有点瘆得慌,袁正初就坐在旁边横着菜板子,拿阴阳神阙切人参,看崔闲浑身长刺弯腰驼背的样子,顺手抬剑把他腰背拍直了。 “你都这样一天了,做什么亏心事了。” 崔闲看着袁正初挺拔的身姿,再次默默挺直了背,而且顺手偷了一片人参塞进嘴里,但被苦的龇牙咧嘴。 他边找水漱口边嘟囔,“我能有什么亏心事,也就是父债子偿呗,同是天涯寻爹人呢。” 况且现在是找不找爹的问题么,现在迫在眉睫的是生存问题。 崔闲就在鲛人幽幽的注视中,听到了门口有人礼貌的敲门。 这大白天的,崔闲倒是胆大许多,“谁呀,换煤气的吗。” 门一开,崔闲一愣,门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和蔼胖老头,旁边还跟着个拿罗盘戴眼镜的小年轻。 “诶呦,后生挺俊啊,我好久都没敲开过崔氏的大门了,这感觉真怀念。” “呃,您贵姓,找谁。” 老头拿出脖子上的工作证,“我找崔判崔大人。” 身后房间里用宝剑剁人参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崔闲赶紧关门,“什么崔大人,不知道。” 老头“诶”了一声,用脚別住门扇,“小伙子怎么不支持我们工作呢,我可不是坏人,不信你看我工作证。” 崔闲根本关不上门,这老头鹤发童颜的,可力气很大,但却也没硬闯,而是把一张证件递给崔闲看。 崔闲眯着眼只看了个职位,“周山市气象检测与执行局,主任冯啸风。” “还说不是骗子!什么气象局,八竿子打不着,好歹冒充个换煤气的呢。” 崔闲使劲儿关门,老头无声开口,传声入耳,“关于海中那只被你们带回来的生物,他秽气太重,我们需要介入。” 崔闲终于停了手,顿时换了一副面色,眼神幽幽的盯着冯啸风看。 袁正初提着剑,已经站在了崔闲身后,他伸手拍了拍崔闲僵硬紧绷的肩膀,“让他进来。” 崔闲心领神会,笑了笑,还探头往门外的巷子里望了望,除了这两个人以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于是他客客气气的把两个人请了进来,而后“砰”的一声迅速关门。 老头旁边戴眼镜的小年轻被关门声吓了一跳,小声询问:“这,冯老?” 好像不能善了,早知道会这么明目张胆拒捕,就应该带执行队来的。 湛川和鲛人也听见了动静,两人一上一下的趴在门缝里往外看。 崔闲开门见山,“就是你们在湛川的眼睛里下的追踪咒?果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怎么,人没死,想要斩草除根不成。” 老头脑袋一转,心里有数了,看来不止他们在找污染物,有人先下手为强了。 这些年世间的秽气骤增,一是因为不可控的大环境,二也是有人故意为之,好多地区的污染源还没等抓捕隔离,就被人悄悄弄走了,只不过他们气象局不负责追查这案子,所以涉猎不深。 “你们误会了,我们隶属于术道与普通人联合建立的监管部门,只是挂靠在气象局,主要还是为了保护老百姓的安全,所以不可能出手攻击普通人,这次也是检测到污染源上岸才寻来的,还请判官不要怪罪。” “什么判官。”崔闲不答话。 冯老头笑,“你和你爸长的几乎一个模子,英俊又有魄力的人,总是会让人记忆犹新的。” 崔闲略吃惊,“你见过我爸?” “都在周山市,有幸得过大人照拂。” 崔闲不再说话,而是到袁正初身后,给龙虎山那个眯眯眼首座弟子打了个电话。 袁正初看着只见了一面就在电话里谈笑风生的两人,莫名有些不爽,心里呵了一声,觉得崔闲这个野货不仅菜,现在还加上了虚伪这一条罪状。 不过他没露声色,板着的俊脸面无表情,只是右手的六指下意识弹了弹剑身。 两人说着说着,崔闲还把视频对准了冯啸风两人,老头乐呵呵的朝张首山作了个揖,打了声招呼。 最后,被确认了身份的两人,才终于有坐的资格了。 临挂电话,张首山看了看冯啸风和那年轻办事员,还笑着叮嘱崔闲,别忘了打醮大会,该去龙虎山就去龙虎山,他师父说过,久住也无妨。 “鲛人我们得带走隔离,他秽气太重,会直接影响周山生态。而且他本身的承受能力到了临界点,也会异变,到时候更麻烦。” “隔离之后呢。”崔闲直指问题本身,他们要怎么对待这样的生物。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身后的年轻人多少有些踟躇。可见往常被抓去隔离的,结果都不怎么好。 “带走不可能。” 老头皱眉看着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崔闲,最终叹气开口。 “你现在只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人,若是真正的判官,那开口说话,自然是另一番分量了,可问题是,你是吗?” 崔闲沉默,他在惹麻烦,沉默求生的这二十余年,他最不喜欢麻烦了。 但现在这个麻烦,不得不惹。 崔闲刚要说话,袁正初却忽然站了出来,他手中的阴阳神阙“嗡嗡”作响,神情冷厉,衣袍无风自动。 “崔氏有遗孤在世,并灵脉俱断,你们早就知道。” 冯啸风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法扇,他在袁正初身上感受到了冰冷而直接的杀意,这感觉昭示着对面的男人强大而危险。 身边的小同事被激的几欲动手,冯啸风缓了口气,把他按住了。 “这些旧事过于复杂,我们这些干事的执行者知道的并不多,而我也是因为同在周山,才略有耳闻。听说是上边为了保护这孩子,才把他隐瞒起来。” 正常门派或世家,哪家遇了难遭了祸,血脉只剩下单传一个人,那都是要得到最好的照拂的,拜当时道首为师也是常事,更何况是维系阴魂与地府的联通枢纽,赏功罚罪的崔氏判官。 但就这些天的相处而看,袁正初知道,崔闲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照顾,反而几次被人鬼追杀到绝境。 崔氏到底发生了什么?人都哪去了?多年来术道这些执牛耳者为什么闭口不谈? 世间纷乱至此,阴阳混乱,人鬼交杂,到底多少是天祸,多少是人为? 崔闲这时候忽然笑了。 “我还以为你们能忍的久一些呢。今天找来,不仅是为了鲛人吧。” 冯啸风看着崔闲酷似他父亲的脸,顿时就不想为了上边的交代和这孩子绕弯子了,他打发身旁因为袁正初的煞气汗如雨下的年轻人。 “去外边等着吧。” “冯老,您的安危……” “放心吧,以袁天师手持阴阳神阙的威能,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呃,好,好吧。” 年轻人走后,冯啸风思考片刻,双眼注视着崔闲说:“你到底是不是天生绝脉。” “我不知道。”崔闲回答的干脆利落。 “周山附近这些阴魂恶鬼是你除秽定魂的?” “有事说事。” 沉默片刻,冯啸风还是问了出来,“你爸去哪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很重要,关系到你的安全和生命。” 崔闲一听这人提起他爸,浑身冷了一下,但表情却作出很暴躁的样子回话。 “我他妈上哪知道,都还不记事呢,我长大的前因后果和细枝末节,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吧。” “唉,孩子,你好自为之吧。” 鲛人在屋后边,眨着眼睛听了个大概,眼看现在气氛紧张,那个来抓自己的人好像要打起来了,就让湛川抱着走路不便的自己上前去了。 崔闲还以为这鲛人要来打架呢,却见他伸手从湛蓝浓密的头发里捋了捋,然后拿出一块黑底红字的小令牌,气鼓鼓的给冯啸风看。 崔闲看着对面老头怔愣了的表情,就也侧身去看,精致的小令牌上写了一个“崔”字。 崔闲一时无语,干嘛啊,这难道是他爸拐走鲛人王的证据不成,添乱吗不是。 冯啸风却露出怔惘回忆的样子,最后眼神里的光暗淡下来,又变成了刚进门那个和蔼的老头。 “这令牌虽然很有由来,但是,前朝的剑,是斩不了当朝臣的,收起来吧,别让别人再看见了。” 最后,老头走的时候,没带走鲛人,反而告诉袁正初,“有办法祛秽就祛秽,这鲛人内丹秽气来自无边海洋,太沉重了,就算不抓他,也要定期去中心检测危险指标的,降下来最好,也能争取不隔离,你们好好约束便是。” 袁正初依旧沉着脸。 “你们那些师祖师尊,别高兴太早,告诉他们,择日,我会挨个去拜访的。” 冯啸风看着崔氏大门口并肩而站的两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在转身离开时,笑着感慨。 “年轻真好啊。” 18、开店门 不过在冯啸风离开前,他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 崔闲看老头顺手从等在门口的年轻人手里接过一张纸。 “违规飞行的罚款别忘了交一下。” 崔闲皱眉,哪来的罚款,接过手一看,罚款单上印着袁正初在半空中挺拔的身姿与帅气的侧脸。 而后在罚款金额那一栏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袁正初就见崔闲越数越炸毛,最后“嘶”了一声。 “我可能白天撞鬼了,眼花,你,你数一下,八后边几个零。” 袁正初拿来扫了一眼,“八个零。” “八个零是多少。” “八千万。” “你觉得把咱俩拆吧拆吧卖了值不值八千万。” 袁正初歪了歪头,他对钱没概念。 崔闲瞬间破防,当即变脸,朝着冯啸风破口大骂,“你们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八千万,老子能买八个飞机开了,还罚款,开什么玩笑!” 冯啸风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崔氏会缺钱。在术道这一行里,大多修道者对钱财看的比较轻,但不代表他们没钱,随便一个刚出师的小道士,想要挣钱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以针对术道触犯规则的惩罚,罚钱在他们看来,是最轻最宽容的了,当然金额一般都很大,这一部分资金除了给维护人员开工资之外,大多会用在公益事业上。 “呃,要不再给你几天期限?” “几天?什么好人几天能挣八千万,好你个管天气预报的臭老头,想逼良为娼是吧。”说这话的时候崔闲还伸手拍了拍旁边袁正初硬邦邦的胸肌。 冯啸风莫名,“你不是开门营业了么。”以崔氏在阴阳两界的名声,别说几天八百万,八个亿也不是没有可能。 “龙虎山说不参加打醮,没有道士证,不让白天开门。” 老头闻言似乎觉得这事发生在崔闲身上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最后只是对此付之一笑。 “只要你开了这个门,没人敢管你。” 说罢,转身摆摆手,带着被袁正初吓的心有余悸的年轻人走了。 房间里,崔闲穿着拖鞋“啪嗒啪嗒”的低着头来回踱步,小八则在觊觎鲛人鱼尾巴并寻找时机咬上一口的间隙里,还要注意崔闲的动向,跳过来也跟着崔闲来来回回走几圈。 给猫忙坏了。 湛川和鲛人则有些怕袁正初,两人就在屋子的角落里搞了个蓄满井水的大木桶,一人一鲛,一外一里,手牵着手“神交”聊天。 崔闲扫了一眼,那鲛人浑身发光就像个蓝色的灯泡,看起来话很密的样子了。 本来鲛人是非要跳进院子的水井里的,自从被湛川浇了一瓢到干干的尾巴上尝到滋味后,他异常喜欢老宅中的井水,湛川拉都拉不住。 于是崔闲咳了一声,超绝不经意的抖了抖屋里那条铁链子,于是鲛人乖巧的跳进木桶里…… 袁正初则不为任何外物所动,依旧四平八稳的碾药,并按照分量配比装在纱布药包里。 “你不必如此在意这些俗事,我自有说法。” 崔闲看着阴阳神阙这样灵通的神剑,现在却粘了满身药渣子的样子,不知道是对剑,还是对人,有些于心不忍。 说到底,人家袁正初师承名门,就连龙虎山那么风光的首座弟子,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叔”,旁的什么妖魔鬼怪,也要称一句“天师”,并且说他师傅早就归隐了不问世事。 如今却搅进他崔家这一潭子浑水里不说,还为了给自己取炼体的药,让人罚款八千万。 更何况这人仿佛餐风饮露,兜里统共就两百块。 “干嘛,你要冲过去一剑端了人家总部啊,现在都和谐社会了。” 袁正初侧头,丹凤眼一挑,眸中流转的湛湛精光。 “术道上,从来都是凭实力讲话。” “怎么着,谁拳头硬听谁的啊。” “没错,师傅说过,谁不服,就打到他服。” “你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 崔闲有些震惊,觉得袁正初和他那位师傅,都是个狠人! 但也因为袁正初这几句话,崔闲受到了极大的安慰与鼓舞。 多年的深居简出与独自求存,他总是瞻前顾后,走一步想三步,万事不出头,四两拨千斤是他从前的生活准则。 而现在的局面,不说四面楚歌,也是群狼环伺了,但还能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并平淡的告诉他,不服就干。 于是崔闲莫名有些意气风发,但是随即就被袁正初抓住,塞进房间里,边泡药浴边通穴位。 卧室里崔闲鬼哭狼嚎伴随着袁正初施法用力的声音。 别说湛川,就连鲛人都抱着大尾巴,蹲在门口听两人的墙角,鲛人摸了摸湛川的手,眨着眼睛问他,用不用救人。 湛川则抓耳挠腮的,他也拿不准。 现在这社会,尤其崔闲好歹也是娱乐圈混过的,弯直难辨啊,你说屋里这个死动静,谁能分清是虐待还是调情。 最后还是单纯的鲛人一针见血:我打不过那个姓袁的修士。 湛川恍悟:“我也打不过。” 两人默默对视,又默默离开。 屋里的崔闲则蒸的浑身通红,袁正初站在他身后用针灸配合药力给崔闲疏通身体灵窍。 “有这么疼?” “废话,你进来试试。” “你以为这炼体的方子是怎么来的。” “你用你的方子给我炼体?我说怎么这么疼,咱俩能一样么。” 袁正初却直接一针扎到他的后脊上,“你比我吸收的更快,所以更痛,看,水已经清了。” 崔闲低头,就见原本汇聚各种灵药,浓郁的都发光的药浴,现在已经变得如同清水一样了。 崔闲浑身火辣辣的疼,喘着粗气问:“这正常么?” “不正常。” “那怎么办。” “加大药量。” 崔闲觉得不靠谱,自己仿佛一个小白鼠,这又不是治阳痿,起不来就多磕两片。 “商量个事儿,要不,给你师父他老人家再打个电话问问?” 袁正初停手,六根手指正按在崔闲脖子上,“你不信我。” 这发言很危险,崔闲痒痒的缩起脖子,“信信信,这不是怕你浪费药呢么。” 袁正初不语,只一味的加药,于是房间里又开始新一轮的鬼哭狼嚎。 第二天,担心了一宿熬的一对熊猫眼的湛川,就看他发小油光水滑的从卧室里出来了,皮肤较之昨天,简直吹弹可破,整个人像发光一样。 “你,呃。” 崔闲看他吞吞吐吐,“干嘛,鲛人的事啊,没事,我心里有数,等他情况稳定了,我和袁正初就给他压一压内丹的秽气,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就是他爹可不一定能帮他找到,看他最后怎么决定吧。” 湛川本来想问,“这种事”真的这么滋润人吗?那他这单身二十多年岂不是浪费了。可是崔闲一说鲛人的事,他反倒把这些都忘脑后了,反而郑重的点了点头。 “多谢了兄弟,我这回给你惹出不少事儿来。” 崔闲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我家上一辈欠的事儿,反而还要谢你救了我的债主呢。” 湛川只知道崔闲身世的大概,但现在一看,还挺危险的。 “你们这行看着吓人,能脱身不,要不还是回去演戏吧,好歹安全些。” 崔闲摇头,“行了,你就在我这住一段时间吧。” 湛川心想,还得是从小就认识的兄弟,关键时候有事真上,只是他还没感动完,崔闲就呲着一口小白牙:“兄弟,接下来我这一家子伙食费,就靠你了。” 果然,但凡谈感情,都伤钱…… 袁正初醒来,伸手一摸,身边没人,他瞬间清醒,忽的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几步就踹门而出。 院内,崔闲正翻天翻地的打扫卫生,湛川拖地擦窗,就连鲛人都抱了几个瓶子在木桶里刷。 阳光正好,照在崔闲隐有玉光的脸上,他仰着头朝袁正初笑,眯起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 “来帮忙,我决定崔氏杂货铺今天中午就开门营业!” 19、开店门 听到要他帮忙,袁正初刚要拿起一旁的扫把,就赶紧被崔闲塞进手里一沓黄纸。 崔闲拉着他直接往书房去,书房早就被收拾出来,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刚刚磨完不久的朱砂。 “坐下坐下,天师您这手如此金贵,可不能做粗活,瞧瞧我给您准备了什么!” 袁正初挑眉,“你要在崔氏的店里,卖我的符箓?”还是黄纸的,这么基础的符纸术道的人是不会有兴趣的。 崔闲一笑,“我不做术道人的买卖,小时候我爸和我爷那时候很少和普通人接触,大多买卖都是修士之间重宝交易,很麻烦,况且我这样,人家未必看得起我。” “那你……” “我要做回我的老本行了。” 当天下午,热搜榜上有一条新热搜不上不下的挂着。 【“蒋西晨”扮演者崔闲,直播卖驱邪符纸。】 点开热搜,就能就看见一个后边写着大大崔字招牌的直播间里,崔闲穿着袁正初那件法袍,一本正经的售卖各种黄色符箓。 作用简直五花八门,最多的是驱邪除秽的,并还有求桃花符、求子符、断鼠符、催鸡鸣符、留鱼符、避蚊符咒等等,分门别类挂了后边满墙。 直播间里五万多人,一些是崔闲粉丝,一些是因为这事太猎奇了,忍不住过来看看热闹,还有一些是崔闲从前圈里合作过的演员和导演。 去年刚得了奖的影帝封裕开着大号来直播间,一看真是崔闲,哈哈一乐,抬手连刷了一百个大火箭。 崔闲的大粉也默默留言,说哥你终于找到自己的赛道了。 因为崔闲是众所周知的倒霉,从粉丝到合作伙伴,都觉得崔闲身上肯定是犯点什么说法,要不粉丝也不会超话盖楼要给崔闲众筹迁祖坟了。 所以崔闲这一直播卖符咒,虽然出乎意料,但好像也合情合理似的,人设这种东西真是非常的微妙难以捉摸。 寻常又生活功用的符箓倒是价格还好,但驱邪除秽的这一种价格是很高昂的,都是根据袁正初制作过程中消耗的法力和时间定价的。 况且天师位的人物,目前为止,也只有袁正初这个落在崔闲手里的倒霉蛋,还有空画一画这些小来小去的生活符箓了。 一般大型道观卖的,其实大多是是初学者练习之作,大修士的符箓,不仅千金难求,还要看机缘。 崔闲在直播间里感谢老铁大火箭,介绍各种符箓,然后疯狂上车加货。袁正初则坐在一边的书案上,手都快画冒烟了。 崔闲忙里偷闲看了“义父”一眼,心里不断感慨,果然,六个手指头,画符都比别人快! 袁正初则当做是积德了,这些符若能进了千家万户,造福一方也是好事,顺便,还能温习一下年幼时候的功课。 一场直播下来,卖的最多的竟然是避蚊符,一上车就抢空,有些人还在下边唱衰,说这画着玩的东西,买回去干嘛。而买的人则回嘴,万一呢,再说,来都来了,主播太帅了,不买一张不好意思走。 影帝封裕还给崔闲私信,“小崔,你要是缺钱,我这边还有一部戏要男三号,正适合你,有档期就来试试吧。” 崔闲在封裕还是十八线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两个人合作过好几部戏,性格挺相投,所以看到崔闲直播,封裕也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拉他一把。 崔闲则抽空回复,“裕哥,我经纪公司早黄了,老板都跑了,现在演戏签合同都没人给看,哈哈,弟弟我换赛道了,回老家继承祖业也挺好,这符箓是大师手笔,回头我寄给你两张。” 封裕一看崔闲确实志不在此,也就不强求了,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人身在圈子里,但是心却不在这,不然凭借他的条件早大火了。 一场直播结束,钱挣了不少,但发货也属实得几天能忙过来,崔闲订了不少纸箱子,鲛人把水缸搬到了院子里,下半身泡在水里悠闲的划啊划,上半身则双臂挥舞的叠箱子,别说,人家正经心灵手巧,湛川就出单装货,他边干边佩服崔闲。 嘿,我发小天下第一牛逼,干一行,成一行! 当然收货地址也是天南海北的,崔闲一瞄,最后十单被抢购走的驱邪除秽符,收货地址是竟然是龙虎山…… 崔闲心里大骂眯眯眼张首山,好家伙,感情上他这进货来不成! 崔闲眼珠子一转,当即走到还在“量产”黄符的袁正初身边。 “给我十张纸,龙虎山买的符咒我来画!” 想捡袁正初的便宜,那你可先过了我这关,说罢,崔闲撸袖子提笔,比对着袁正初的符纸照葫芦画瓢。 他都已经想到张首山收到自己这“鬼画符”之后的表情了,心里正美。 可最后一笔落下,朱砂还没干,黄符却金芒大盛。 符成。 “……”崔闲抓着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倒是袁正初一把抓起崔闲的左右,直接探脉。 崔闲心脏蹦蹦跳,看了一眼袁正初,袁正初试了两次,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灵脉依旧是断的。” “那怎么回事?” “你再画一张。” 崔闲听话又画了一张,这回他小心谨慎,一笔不敢错,紧张的鼻尖都冒汗了,但是结果大相径庭。 没成。 两人面面相觑,袁正初开始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崔闲,但他的身高,一低头躬身,就把崔闲罩进了身体的阴影里。 斜眉入鬓之下,是一双凤眸,墨黑的眼睛幽幽的看着自己,呼吸可闻,莲花的清香。 崔闲觉得心跳加速,于是赶紧后退一步。 袁正初却没放过他,倾身过去,一把捏住了崔闲的下巴,低头靠了过去,望进崔闲的双眸里。 “你,你干什么,可告诉你,我崔闲娱乐圈滚了一回,什么没见过,浪里小白条……” 但随着袁正初的逼近,他不由自主的看向男人那一张薄唇。 粉,粉色的哦。 老话说,唇色和那个地方的颜色,一般差不多。 崔闲脑子锈住了,都直接想闭眼抬头,袁正初却忽然退开。 “晚上除了炼体,还要练符箓。” “什么!” 他粉色的嘴唇里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袁正初转身离开,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是夜,泡了药浴又练了两个小时画符的崔闲,困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今天晚上约定好,要给鲛人压一压身上的秽气。 袁正初画了法阵封闭了房间,鲛人这才敢把自己的内丹吐出来。 内丹一出,浓重如滔滔江海绵绵不绝的黑雾,几乎结成了一张痛苦嘶吼的脸,一会儿是搁浅而死的鲸鱼,一会儿是因污染而种族灭绝的海兽,一会儿是被船桨打的细碎的尸身。 太过庞大的怨气与天地间郁郁葱葱的秽气结成一体,几乎要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吞没。 袁正初觉得他和崔闲还是低估了鲛人秽气的程度,他自己念动净天地咒都有些不够,一个人的力量在海洋涛涛滚滚的秽乱悲怨之下,如同蚍蜉撼树。 怪不得这鲛人一上岸就被人盯上了,也许有人想要他的内丹做一等一厉害的法器,也许有人是冲着这庞大的秽气而来。 这样纯度的秽气要是被引动之后从鲛人内丹中迸裂出来,怕是小一点的国家,都要被笼罩其中,活人暴露在内,会神志不清,满心杀戮的魔化,那样的话,正常社会秩序会彻底崩溃,沦陷就是迟早的事。 曾经有一个小村子将供奉多年的灵物剥皮抽筋的杀了,之后秽气弥漫全村,等外人发现的时候,那一村一个活人也没有,全是喝血啖肉的鬼尸。 那样一村一镇的小灵物尚且会如此,更何况来自茫茫海洋的鲛人呢。 而此刻鲛人也因再压制不住内丹,渐渐魔化,他尾鳍被染黑,长出獠牙,眼神丧失清醒。 湛川在一旁只恨自己是个普通人,什么忙也帮不上,但他没有退却,而是依旧上前,握住了鲛人乌黑的手,像两个人一直做的那样,通过接触传递自己的心情与念头。 他一直在呼唤鲛人的名字,鲛人的手猛的握紧,低头看着湛川,眼神在清醒与堕落之间不断挣扎。 袁正初正色,他布下的阵法马上就要被鲛人的内丹撑爆了,再不采取措施就晚了。 于是他立即气沉丹田,将周身法力催动到极致,变化站位,在阵法中炁与灵的交汇处,念咒施展自己的本源功法,六丁六甲阴阳密咒。 崔闲就见袁正初手中的阴阳神阙仿佛忽然活过来了,一黑一白两条龙从剑身中咆哮而出,盘踞在袁正初身上。 袁正初浑身罡气沸腾,眉间隐隐浮现出一枚金光湛湛的印记,还没等崔闲仔细看,就听袁正初大喝一声。 “崔闲,过来!” 崔闲也知道事情紧急,他毫不犹豫的朝袁正初奔了过去,结果一把被人扯着后颈抓在手里。 崔闲眼睁睁的看着袁正初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眼睁睁看着他低头朝自己俯身过来。 眼睁睁的,吞了一大口袁正初的舌尖精血元气。 这不是平时两人手掌相抵的借法。 火辣辣的,从唇舌间,一直烧到自己的丹田,烧到奇经八脉,巨大当量的法力以前所未有的浑厚姿态入侵到崔闲的身体中,他连指尖都兴奋的直颤。 袁正初的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粉唇被染的鲜红。 并在他耳边轻声道:“崔闲,提笔。” 崔闲浑身激灵一下,而后瞬间本能的从万物不可说之地,生生拽出一只光华煜煜,时隐时现,既虚又实的判官笔。 万物众生的因果缠绕其上,嘈杂,纷乱。 袁正初拿出一张金色的符纸,他握着崔闲的手,第六指按在了判官笔上。 “别怕,我教过你的。” 崔闲真就这样平静了下来,他手握着笔,闭着眼,用身体中的法力做墨,在金色的符纸上缓缓动笔,画出了一张深藏在记忆里的,如参天古树一样的图形。 这样古树一样的符箓仿佛是一个吞噬法力的无底洞,两人几乎顷刻就透支了,就在最后符成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枝蔓从符箓中延伸出来,携带着生机勃勃的灵气,温柔的包裹住了鲛人的内丹。 那样幽深的秽气,在枝蔓灵气的包裹中,渐渐归拢,无数海洋中的亡魂仿佛得到了暂时的平静与安稳,他们就像终于找到了能稍微休息的港湾,缓缓入睡。 金符渐渐燃尽,古树的枝蔓包裹住了鲛人的内丹,并隐没进去,变成了内丹上如同花纹一样的封印。 鲛人浑身黑气褪去,倒在地上,被湛川接住抱在怀里。 崔闲双眼失焦,他口中颠倒的说着胡话,袁正初听不懂。 但他觉得在自己手心里那只崔闲的手,忽然青筋暴露的狠狠一用力,顿时“嗡”的一声仿佛天地铮鸣,一只黑色如星空一样的玉笔,就这样如同实物一般,被两人一起握住了。 崔闲咳着清醒过来,睁眼就是旁边袁正初的侧脸,他趁着浑身瘫软之前,从嘴里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 “下次,亲我之前,打声招呼吧,磕的嘴疼。” 20、归沧海 当晚,两人没睡在一个房间。 崔闲在屋里大字型的仰躺在床上,摆弄着实体化后以一只墨玉黑笔在手中判官笔,说实话除了格外美观之外,这只笔甚至写不出字,不管是蘸墨水还是蘸朱砂,都一个样。 就这么等了好半天,还不见袁正初回来睡觉,他索性把笔塞枕头下,起身从二楼扒着窗户往外看。就见袁正初穿的一丝不苟,在院子中央盘腿打坐。 崔闲摸了摸还有些疼的嘴角,默默念叨,“不就是亲了个嘴儿,至于么。” “就是,亲个嘴儿而已,反正睡都一起睡了。” “卧槽,谁?” 崔闲被忽然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隔壁窗户边同样睡不着觉的湛川。 “大半夜不睡觉你叫魂啊。” 湛川趴在窗台上抽着烟,“大半夜你这不也孤枕难眠么。” 崔闲翻白眼,“滚吧,回去搂着你那条傻鱼睡觉去吧。” 湛川碾灭了烟头,笑道:“我倒是想呢,但是小泉他离不开水。” 说完湛川朝院子里的袁正初努了努嘴,“我说你俩到底什么关系,睡在一起的朋友啊,还是睡在一起的两口子啊。” “别瞎想,那是我义父。” “我靠,不愧是娱乐圈混出来的,长的花不如玩的花啊。” “少贫,花个屁啊,没看亲个嘴儿就吓跑了。” “怎么,多年不见,小闲子你魅力下降啊,真看上了就拿下呗。” “呵呵,我看上你那条鱼了,等我这就过去拿下他。” “别别别,开玩笑开玩笑。” 而后两人就是沉默,湛川低眉垂眼,又掏出一根烟,点燃后,缓缓的吸着。 崔闲看湛川愁苦的吐着烟圈,湛川没谈过恋爱,这二三十年也过得挺好,反而现在患得患失,踌躇到半夜睡不着觉。 “你知道吧,万物有各自的生存规律。” 湛川听完点头,鸟是天上飞的,鱼是水里游的,人是地上走的。而且他穷尽寿命,不过是人家的一个零头。 “那什么时候送他回去,这里的水不适宜,他尾巴上已经开始掉鳞片了。” “去那个什么中心测量一下他身上的污染指数吧,没事的话,基本上就……,毕竟海洋也需要他,他的族人也在等他回去,川子,想开点。” “我知道,行了,去睡了,哦对了,小泉听力很好的,楼下那个,不知道听力怎么样。” 崔闲被这么坑了一下,赶紧去看打坐的袁正初,不过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心虚个什么劲儿,于是他索性朝楼下喊。 “喂!睡觉了,明天还要出门呢。” 那道身影动了动,最后起身,往楼上走了。 崔闲满意关窗,回屋里睡觉,他都躺下有一会儿了,男人才走回房间,崔闲不再说话,只闭眼等睡着。 本来安安静静的,却听旁边的人忽然说了句话。 “鲛人在陆地不能生存,不是托付终生的好选择。” “你说湛川啊。” 崔闲也有点愁,他发小终于情窦初开,却注定结不了果,真令人惋惜。 说完,旁边又没声了,这一句接不上一句,所以崔闲也没兴趣聊了。只是刚迷迷糊糊的要睡着,身侧的人忽然又开口。 “我说你。” 崔闲一愣,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随即骂了自己一声,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湛川这乌鸦嘴,他逗湛川的玩笑话,这人真的都听见了…… 隔日,崔闲一早起来,就打电话让菜鸟驿站来拉货,对面本来还答应的好好的,可是一听地址是两仪街巷子最里头,当即反悔,说什么也不肯进来,真是有钱也不挣。 没办法,崔闲只得开着湛川那辆钓鱼用的破三蹦子,一蹦一蹦的把直播打包的货自己拉到驿站。 驿站老板开始还很谨慎,直到确认崔闲真是活人,才渐渐热情起来。 “嗨没想到,那里头还住着人呐。” “我家老宅在里头,正好地方大,回来做电商,有地方存货。” “那倒是,现在租个场地可贵呢,呃,不过,小伙子,你没碰着过什么邪事吧。” 邪事的源头崔闲面露营业微笑,“哥们你电影看多了吧。” 老板一想也是,你看人家这买卖干的不是挺好的,瞧着货量,得拉好几车了。 没过多久,驿站老板正理货呢,就见那个住鬼街做电商的年轻人,开着那个送货的三蹦子,后面拉了好几个人。 一个人一身黑袍跟武侠片似的,手里还拿了把剑,一个人靠在大木桶旁,和木桶神色温柔的说话,没一会儿,木桶里就冒出个蓝湛湛的脑袋。 “……” 老板还是决定一会儿去离家最近,香火最旺的寺庙拜一拜。 崔闲拿着手机,边导航,边开车,周山市气象局离他们家真的挺远,不过好在也不是人流量大的地方,而是近郊,这就方便多了。 等几个人终于到了地方,崔闲一抬头,看着老旧古朴的气象局招牌,还是会觉得有些恍惚,术道怎么和气象局扯上的关系,难道是方便求雨? 几人一到,就有穿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人员出来,小心的抬着装着鲛人的木桶,往中心里运。 鲛人对陌生人很警惕,对陌生环境也不太自在,就露出头趴在桶沿上看着崔闲几人。 说实话,长得漂亮的人,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很难让人不心软。于是崔闲只得表示,他们不管什么条例,要一起进检测室。 谁知道这些人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会鼓捣些什么东西。 袁正初的剑在阳光下都直闪眼睛,威逼之下,也讲不了什么惯例和规矩了。 鲛人见大家一直在自己身边,就也放松下来,该抽血抽血,该探脉探脉,内丹也吐出来让研究员们看了。 那几个研究员接到通知后,看警报等级,还以为处理不当就是国家级的秽气泄露污染事件,可一检查,发现这个“污染源”不仅自身没有魔化,而且连内丹也很稳定,不知道里边的秽气被什么给封印住了,比他们与术道联合研发多年的设备效果不知好了多少倍,而且看来没有副作用。 通常超级秽气携带体,控制之后,很少有身体完整且神志清醒的。 几个人惊异的互相看了看,而后向鲛人询问封印的方法,鲛人耳朵一动,不看研究员,也不看封印人崔闲,只一扭头,不说话。 最后连冯啸风都来了,还带着好几个术道的修士,他们对着鲛人观看了一番,都很惊异。 冯啸风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场就想和崔闲提出合作,毕竟这样一来,没有副作用的封印能够极大平息秽气携带者对控制的抵触反抗情绪。 这样安全的办法,搞不好为了自己不入魔,携带者还会主动来中心请求帮助。 崔闲不是没想过这事,但是只有他和袁正初才知道,这样的封印是他们两人豁出性命才做到的事,袁正初消耗的精血与法力不是一时半会能补回来的,总这样,会伤到本源。 而且就崔闲来说,他更心悸,当袁正初握着他的手,判官笔绘成金符的那一刻,他觉得浑身血肉甚至连意识都要被抽离了,昏迷的那一刻,混沌扭曲,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于现世。 最后崔闲没答应,但也没把话说死,几个人就这么从检测室出来了。 崔闲二话不说,也没管在身后目送他们的一众研究员,只是开着三蹦子,突突突开走了。 冯啸风身后一个修士不由得说了一句话。 “这一代的崔判官,连出行方式都这么出人意料。” 崔闲开着车,按着导航一路往家走,但是走着走着,路线就越来越不对,他抬头环顾四周,商场里头几乎没有人,街上行人却来来往往的,可仔细一看,却看不清他们的脸。 两边高耸的大楼将阳光挡的严严实实,一条大路平坦幽寂,没有丝毫岔路,只有前进或者后退两种选择。 后边的湛川也察觉的到了气氛不对,他想起了那日自己撞煞的种种,不敢托大,当即把鲛人从水桶里抱出来,准备随时听指挥。 袁正初长剑出鞘,站在了众人身前,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么。” “记得,谁不服,就打到他服。” 袁正初微微一笑,迎着连步伐都趋渐一致的人群,浑身金光昼燃,抬剑劈去。 21、归沧海 神剑披靡,天空像是下起了血红的细雨。 落在人身上,黏腻的让人难以喘息;落在地上,汇成了污红色的镜子,倒映出所有人的影子,扭曲而张牙舞爪。 袁正初的黑色法袍被沁的殷红一片,从街道尽头奔涌而来的无面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最后甚至失去人形,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叠压滚涌着从高楼的缝隙中挤出去,张着乌黑的口器,朝活人吞噬而来。 这变化几乎是顷刻间的,袁正初眨眼间就被淹没进去,但恶鬼不吃到嘴里不罢休,依旧层层叠叠往上扑。 崔闲把驾驶座位让给湛川,“能开多远开多远,最好出了这条街,开到入海口。” 湛川的手是抖的,他一个大活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崔闲却在跳车前告诉他,“只管朝前看。” 这时候但凡一停,就都出不去了,说罢崔闲深吸一口气,迈步朝路尽头那一堆躯体组成的“肉团”毅然决然的飞奔而去。 不过没等崔闲近前,原本毫无缝隙的“肉团”中顿时射出道道金光,顷刻后,一道道雷霆从天而下,以万钧之势将恶鬼劈炸开。 袁正初手持雷符,御剑从中飞出,急掠到还震惊的跑向自己的崔闲面前,一把将他拽上飞剑,在半空中盘旋着引雷,雷影几乎笼罩在湛川与鲛人周围,暂时保证了他们的安全。 崔闲急忙问,“剑还能带人吗!” 要是能飞出去就不用打消耗战了。 袁正初抿嘴,“御剑从来都不能带人,凡人踏剑,重于泰山,飞不起来。” “那我怎么能?” “别问了,不知道。” 说话间,布局的进攻者似乎改变了策略,他们抓不到天上的两人,便开始从街道血红如同镜面的污秽里,由下至上的伸出无数触手与肢体,去抓湛川的车轮。 车轮颠簸,鲛人马上就从木桶中颠了出来,他为了不让这些东西伤害湛川,就用自己的尾巴抽打战斗。 他若是在海中,是个很有能力的狩猎者和统治者,可是在陆地上,他没有力量的源泉,也没有水流的依仗,没一会儿,漂亮的尾鳍就被撕的鲜血淋漓。 情势危急,崔闲却忽然拽着袁正初往两侧高楼的其中一个房间看去。 “那有个人影,他是有脸的!” 那人影一闪而逝,隐没进漆黑的房间里。崔闲着急,不能再拖了,袁正初的雷符总有耗尽的时候,湛川的车也快被拽下去了。 “借法!” 话音一落,袁正初下意识的要割开手掌,却被崔闲踮起脚一把搂住了脖子。 “不够,张嘴,伸舌头。” 阴鬼呼号的鬼街中,崔闲仰头狠狠的吮吸…… 鲛人还在尖啸着厮杀,但觉得身体里已经被封印的内丹越来越热,他有所察觉的抬头看去,随即哑然。 崔闲身上的威压沉重而猛烈,鲛人很难受,他勉强继续看,就见崔闲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绿色的绳索,朝着旁边一侧的大楼猛甩出去。 那绳索就像是有生命一般,穿过那些迷惑人眼的层层屏障,直接在大楼的深处,拘来一个灵魂。 那灵魂还在不可思议的惊恐挣扎,可是被崔闲的绳索绑的死紧,几乎要一折两断。 崔闲还在一种冥冥昏昏的状态里,他擒着聚魂索就要灭鬼,却忽然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惊讶的对着身后的袁正初说了一句话。 “是活人!” 随着这条活魂被抓,地上终于不再涌现无穷无尽的恶鬼,但这个空间依旧走不出去。 袁正初带着崔闲落地,“看来他的身躯□□才是关键。” “这可怎么找?” 这一片街道中,残肢断体到处都是,谁还分辨出哪个是这个活魂的,难道挨个扒拉不成。 崔闲还在想办法,“倒是能让他回魂,就怕他一回魂会跑,那就抓不住了,我只能拘魂,不擅长抓活人。” “我来。” 判官属阴,常常是专门治鬼拿魂的,这一法门传承独立在术道之外,旁人想学也学会不会。 但修道者却是以各种法器或者摸索出的特殊修炼方法,来达到目的。 两者虽然殊途,但是有时候会巧妙的互补。 袁正初左斗右剑丁步立,袖口拿出一小根干枯的柳枝,默念咒法。 “柳灵柳灵,九窍皆明,外具四象,内全五行,我乃人道,你乃木精,拥护吾形,逢恶助兵,追魂现行,唵叱临正吟唧亟唧速哆咡!” 咒音刚落,柳枝微微焕发出新的生机,它弯折扭转,直接扎根长在那个生魂里,而后以魂魄为养料,长出无数条柳枝,最后柳枝全都延伸往一个方向上去了。 几人沿着柳枝的痕迹一直寻找,最终,在一栋百货商场地下的保险柜里,发现了那个人的身躯。 湛川没忍住,转身就吐了。 那个人躯被啃的破破烂烂,手脚都是断的,还在断肢处插着线香,香还是燃着的,烟气有一股潮湿的的锈味儿,在这个保险柜里显得极其诡异。 “什么情况?” 袁正初看到这场景就开始皱眉了,“这躯体还活着,但是活不久了,身上的齿痕不是动物,而是人咬的,断肢插香,应该是祭某种邪神的仪式,这种用人命献祭的,统称为人柱。” “人柱?”就连崔闲都觉得后背发凉,更别说湛川了,但是崔闲想起历史上的各种记载,最后有些呼吸急促的轻声问袁正初。 “人柱,一般会单个出现吗。” 袁正初眸色幽深,提剑横身。 “不会。” 而后,崔闲只听整个地下室开始有“刺啦刺啦”指甲挠铁皮的声音。 几人环顾四周。 只见,惨白的灯光散射中,整个商场的地下,排排叠叠的,摆着密密麻麻的保险柜…… 22、归沧海 但凡想到这些如小山搬堆积的保险柜里装的是什么,都令人毛骨悚然。 “不会都是活人吧。” 湛川吓的嘴都瓢了,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荒诞了,对于一个总往海沟河沿跑的钓鱼佬来说,他认识的所有人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些“保险柜”多。 崔闲听着越加急促刺耳的抓挠声,迅速作出反应,他拽着湛川,又拖着鲛人疯狂往外跑,袁正初自觉殿后。 “等会儿他们都出来,你就知道了。”崔闲说完就把锁魂链拴着的那只生魂塞给身后的袁正初。 “你招数多,审审他!” 那生魂原本被抓获后就一直装死,直到被袁正初抓在手中,这才有些害怕。 袁正初不像崔闲,崔闲从小就被封魂术封住了自己关于道术学习的记忆,即便现在机缘巧合之下解开了封魂术,他其实也还没真正的适应自己的身份。 对他来说,那些记忆中的典籍与法术,大多是纸上谈兵,知道但不怎么会用。就今天使出来的锁魂链,还是那天看到袁正初用它定住了鲛人,自己默默研究了好久,又常常用半夜上门求转世求除秽的鬼魂练了个差不多的。 袁正初则不一样,他五岁,刚刚能拿起剑的时候,就跟着师傅投身十万大山,降妖伏魔了。 人见的不多,但魔却杀了不少。 面冷心狠,是打起来真下死手的那种人。 于是他一接手这只生魂,也不先问话,直接浑身罡气一抖,抬手就把生魂削去一条手臂,随后像片生鱼似的,一剑接着一剑,那魂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快要变成一个骨头架子。 生魂变成这幅摸样,即使能回魂活过来,人也完了,且死后轮回只有在为虫为豸中慢慢补全魂魄后,才有可能再次为人。 生魂痛苦的哀嚎,几欲泣血,但是这一行四人,有三人都在忙着逃跑,哪有空管他。 袁正初眉毛都不挑一下,手起刀落,生魂最后抵不住。 “我,我说,我都说。” 袁正初冷冷的开口,“阵眼在哪。” “不,不知道。”这样说完就怕惹怒眼前的这个杀神,所以赶紧接着说,“这里不是法阵,这里是无上坐忘神庙,我,我只是个守庙的,道爷饶命!” 什么无上坐忘神庙,袁正初一听就知道是个邪神野仙,现在世道混乱,人心晦暗,因此也滋生出来很多这种东西。 凶煞恶鬼比起这种东西,都还算好对付一些,因为这种东西都是和“人”脱不开关系,处理起来会很恼火。 他小时候和师傅在山里除魔的时候就遇到过一次,那邪物以整个村寨的人为根基,驱使活人,让活人心甘情愿的为它献祭,心甘情愿的成为信徒,成为行尸走肉。 最终那村子的人几乎死绝,但规模也远远比不过地下室这些“保险柜”。 太猖獗了。 袁正初看了看前方正跑着的三人,知道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为什么要抓鲛人。” “呃,不久就是无上坐忘神尊临凡时刻,神使说,献祭鲛人内丹的效果,比千千万万个寻常人柱都好用。” 袁正初嫌这生魂说话太慢,“那使者在哪,这里这么多人柱是从哪里抓的活人,说!” 生魂实在是怕了袁正初,所以即便对那个什么无上坐忘神尊再虔诚,眼下也想不得不把神使在哪告诉袁正初。 可正在生魂张口想说话的时候,却蓦然眼珠突涨,神色惊恐的大喊着“尊神,尊神!弟子不是叛教,尊神!” 还没等生魂求饶,魂魄的大脑就鼓动着猛的炸开了。 袁正初甩手,朝前面的崔闲喊了一声,“生魂有禁制,触之即死,快跑,这里的邪神通过禁制发现我们了。” 鲛人拖着大尾巴重极了,崔闲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什么邪神,什么禁制。” 话音刚落,身后的地下室传来大量铁皮落地的响动,回头一看,原本成小山堆叠的保险柜噼里啪啦的涌动,里头的“人”仿佛醒了一般,终于爬了出来。 有的没有四肢,有的剜了眼睛,有的开着腹腔,但都没有例外的,在空洞与失去之处,插满了线香。 一出保险柜,线香就开始疯狂燃烧,整个地下室变得烟雾憧憧,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闻的人头晕目眩。 众人不语,只赶紧快跑。 “快,前边就是生门。”崔闲也懂五行八卦,虽然是小时候硬背下来的,不过现在在袁正初的耳濡目染下,也掌握了七七八八。 因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习惯,崔闲一问袁正初某某东西放哪了?袁正初既不说前后左右,也不说东南西北。他说休、生、伤、杜、景、死、惊和开,逼得崔闲只能绞尽脑汁运用八卦与五行。 所以在这个地下室逃跑之前,他也下意识的按着生门的方向跑了。 后方的人柱翻涌着欺身上来,没腿的就爬着,剖腹的就心肝脾肺的坠着,不一而足,声音让人发自内心的胆寒,在动物界,往往同类的死亡与癫狂最让人恐惧。 紧急关头,崔闲托着湛川先往出口的门外去,然后想着再送走鲛人,可鲛人刚出了那扇门,便浑身鳞羽耸立,张口发出尖锐的攻击声音。 崔闲赶紧探身出去拽湛川,但却晚了,湛川已经双目无神的呆呆站在走廊前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而生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身躯如同巨人一样的无头人,他空置的脖腔上漫着黑血,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线香,低垂的双手垂立着,托抱着原本应该在脖子上的那颗头颅。 那无头的人就站在长廊尽头幽晦的暗光里,并从头颅下空出一只沾满断头下鲜血的手来,朝着湛川招来招去,手上的头颅也喃喃念着。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湛川抬步朝他义无反顾而去,口中也艰涩的重复着这句话。 “湛川!回神!” 湛川根本听不见,依旧往前走,崔闲抬步就追,再不把人拉回来,说不定湛川就砍了自己的哪一部分,也被插上线香了。 但鲛人是在崔闲更前面的,他距离湛川与无头人更近,崔闲就见平日里善良单纯的鲛人变了模样,他蓝色的头发迅速变长,口中长出尖锐的獠牙,浑身散发出不同以往的森冷气息,张口吐出了自己的内丹。 “我靠,这东西刚封印好,不知道多少人抓心挠肝的想搞到手,吐出来干什么,别添乱啊。” 这时身后袁正初一直挡着的那些人柱也围了上来,实在是也不好都杀光,其实这些人柱也算是活人,有时候杀人和杀魔,还是不一样的。 前后夹击,香火莹莹,焚烟缭绕,在这样雾蒙蒙又诡谲无尽头的长廊里,无数人柱异口同声,不断重复。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崔闲开始浑身冒虚汗,有呕吐欲,头昏目眩,眼前也渐渐重影,那破旧的商场走廊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了一个威严高耸的庙堂,“神明”发着光,高居其上。 那“神明”千手千眼,慈爱全能。 祂仿佛是世上所有迷惘之人的救赎,在众信徒围坐之中宣扬法门。 “我有坐忘之道,得之成仙,现授予众生。”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崔闲渐渐被神光所折服,不敢直视,心底也不自主的想要念诵这成仙法门。 “堕,堕,堕……” 但脑海中却不由的想起自己的平生。 年幼时,父亲与爷爷的慈爱呵护,他们说,“闲娃子,莫害怕,以后万法归宗,能正乾坤。” 年少时,三姑姑摸着自己的脑袋,“闲儿,我先去了,在那里等你,终有再见之日。” 年长时,有个人一脚踹开了自己老宅的门,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注视着自己,他说,“你姓崔。” 崔?对,我姓崔,我叫,我叫…… 崔闲自己的声音与另一个的声音重合,如同钟吕在他心中重重一锤。 “崔闲!” 崔闲瞬间感觉到一种冲破迷障的神清智明。 再看前边的“神明”,那千手千眼的形状各异,肤色也各异,一看就是从不同的人身上得到,并拼接在一起;面上的慈爱之下,是邪恶贪婪的狞笑;浑身的神光是一层层终年不散的黑色秽气。 “神明”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咆哮,“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得之成仙!念,给我念!” 崔闲抬头堂堂正正的注视祂,“成仙,成你个鸟的仙。” 说罢,扯出缚魂锁迎击上去。 锁链“嘭”的一声,将那神像砸了个稀巴烂,崔闲也终于彻底醒了过来。他睁眼一看,依旧是那个破旧的商场长廊,湛川依旧在慢慢往前走。 他觉得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可醒来发现,也不过一瞬。 “崔闲。” 这声音,和刚才幻境中呼唤自己的声音一样,他回过头,就见袁正初就在他身后。 他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手,长剑在他身后咆哮。 崔闲一笑,“我没事,先去救湛川,再借点法。” 袁正初深深注视着从迷幻中自己挣扎醒来的崔闲,低头吻了下去…… 得以喘息的间隙顷刻而过,在那个无头人注意到鲛人吐出了自己的内丹后,当即张着嘴大声咆哮,崔闲眼看着他脖颈上的线香燃烧的更快了,甚至都烧出了阴阴的磷火颜色。 “不好,他要放大招了。” 不过此时袁正初为了避免几人受合围攻击,被身后那些无穷无尽的人柱拖住了,崔闲想了想,自己的本事又大多应在阴司魂魄身上,判官一脉,治鬼的远比治人的多。 今天这个局,是意外遇上了,还是背后有一只翻云覆雨手。崔闲一笑,若真是有心人设计的,那还真把他研究透了,“人柱”也是“人”,即便半死不活,依旧是人,杀也不是,治也难解。 于是,崔闲掏出了那只总也写不出字的黑玉笔,把身上借来的法力狠狠灌注其中,眼看着平时死气沉沉的黑笔渐渐发亮。崔闲咧嘴一笑,这玩意儿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咬开手指,用判官笔,在一张黑色的符箓上,用自己的血,蜿蜿蜒蜒的成了一张符。 而后,崔闲用自己仅剩不多的法力做燃料,黑符“轰”的一下燃起绿火,而后烟灰盘旋散去,飞射出这一座严密的“城池”。 近郊的气象局里,冯啸风刚和上级报告完崔闲这一行人的事,并着重说了崔闲对于秽气有着非常大的压制禁锢作用,这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冯啸风想,崔闲的出现,判官的重新出世,会让整个术道修炼者与大世家知道,崔氏从前为什么统领术道几代人,因为他是当今世间,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正倚在座位里沉沉的思考着,就听楼下的秽气探测仪忽然爆鸣起来,冯啸风吓的直接从座位上蹿了起来,拎着法器就从三楼窗户一跃而下。 “怎么回事!附近哪来这么多秽气聚集。” 不会是那只鲛人失控了吧。 院中的其他人也不遑多让,全都拿着家伙事严阵以待。 这时一个研究员拿着罗盘看着天空张口无言,最后指着远处那个废弃商场的方向。 “主任,周山市的鬼王带着全城的阴魂恶煞,全部出动了!” 冯啸风几步就飞上天台去瞭望。 远处,城边那个因为开发商出事,就停工废弃的商场,此刻黑气弥漫,凶鬼恶煞们都拿着一张黑色符箓的边角,嘶叫的俯冲向商场。 此事透着十分的稀奇,要知道,鬼王与厉害的精怪这些一方巨头,在撕打划定了地盘之后,从不轻易越线,想要在一起和平共处基本上是不可能。 但今天,他们却齐聚一堂,还同心协力的做一件事,诡异里透着邪门。 冯啸风再低头一看,那商场也有古怪,竟生生挡住了几波进攻,但没多久,在鬼王与各路妖邪的倾力合作下,楼体都扭曲的吱呀呀响,最终被撕开一个角后,那商场的伪装才全部被揭开。 原形毕露的废弃商场中,地上边边角角里到处是无面人在游荡,大楼的屋子里或者外头的广场上,有大量的人在扭动肢体围着一尊多手多眼的雕像祭拜舞蹈,而那些人全都没有双臂,也没有双眼,都被挖砍了。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新的信徒,狂笑着斩断自己的双臂,挖出自己的眼睛献给雕像。 由于那块地皮离主城区远不说,平时也没什么人路过,便不显山不漏水的,知道的人也最多就念叨一句,说这黑心开发商,好好的建一半就扔那了,烂尾可太晦气了。从不会想到,里头竟然是这个模样。 冯啸风领着手下也去检查过,就是寻常的施工现场和废弃建筑,然而现在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有这么个地方。 事情的严重性,让气象局的全部人员都惶惶不安。 冯啸风沉着脸,发号施令,“集合,行动队全部人员都跟我去,通讯组借调附近临市所有行动者,并向上级报告,走!” 而商场大楼之内,崔闲黑符飞出的瞬间,那边的无头巨人就朝着扑在湛川身上的鲛人去了,它的头在手中呼喊着,身躯在胸膛处撕裂开,胸膛中空空如也,无心无肝,只有如虫豸般层层重叠的锯齿与绿色的粘液。 鲛珠中那些来自无边海洋的秽气与枉死怨念,对它来说实在是大补之物。 那手中脑袋的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哈哈哈,等我吃了这玩意,什么坐忘神尊临凡,都是狗屁!都来拜我,我才是众神之首。” 袁正初在人柱疯狂围攻中,仍旧借空紧急打出一道符箓,炸了它脑袋,但是对陷入疯狂的无头巨人来说,缺肢断臂都是小事,脑袋更是可有可无,它就是胸前那一张巨口,名为贪婪的化身。 崔闲大喝一声,“速来!” 而与此同时,鲛人猛的甩尾,护住了湛川,而后仰起头,鸣唱起来。 与他平时气崔闲的尖锐刺耳完全不一样,这歌声优美而又动听。 像是情人的絮语,像是旧友的呼唤,像是摇篮歌,又像是安魂曲。 被封印的鲛珠骤然转动,继续履行在海洋中的职责,疯狂的吸取周围所有的秽气。 无头巨人只咬到了鲛人的尾巴,撕下了蓝色血肉,但是却被鲛珠的猛然发动,吸扯出身躯中大量的秽气。 大多魂魄因秽气而魔化,而这种邪物却是以秽气为生为本,这一举动虽然逼退了它,但也激怒了他。 鲛珠不愧是修道者们挤破了脑袋都要得到的宝物,他即使被封印住了,依旧和这无头巨人有来有回,甚至隐隐压制住了它。 但无头巨人胸腔上的口器嘶吼一声,远处和袁正初搏杀的人柱们木然抬头,而后那口器就如鲸吞般,猛烈的吸取其他人柱身上的气,那些人柱身体各处的线香剧烈的燃烧起来,崔闲看着这样的场景,只觉得它吸的不是秽气,而是这些活人柱的寿命。 不过崔闲现在只能先顾着眼前的人,鲛人这种情况很危险,他可能会因此魔化,而就在此时,崔闲听到外边“轰隆隆”一声,随后是呼啸的鬼影从窗边,从檐缝,从水影,无处不在的渗透进这座原本与世隔绝的大楼。 崔闲精神振奋,他用仅剩的法力,甩着判官笔,引动鲛珠中的禁制,而后跑过去,在层层鬼影的掩护下,夺下鲛珠并一把塞进鲛人还在唱着的嘴里。 “别唱了,救兵来了!护好湛川,趴在地上别动。” 让他别动,是因为崔闲有点怕“救兵”敌我不分。 而事实证明,他怕的没有错。 一只漆黑的阴鬼无视楼栋之间的这些物理阻碍,手里拿着崔闲请鬼黑符的一片边角,兴奋而又血腥的张开大嘴,“咚”的一声,就撞在了袁正初的阴阳神阙上。 袁正初都快杀红眼了,哪管是什么东西,当即就要落剑去砍。 崔闲恨铁不成钢,不,是恨鬼不成钢。 怒道:“你瞎啊,打错了,那是友军!” 袁正初诧异的看了一眼崔闲,随后就一脚将那被崔闲喊蒙了的阴鬼踹了过去。 阴鬼滚到崔闲脚边,举着请鬼符,委屈的抬头,崔闲欲骂又止。 因为它真的没有眼睛,是个瞎鬼。 崔闲啧了一声,掏出判官笔,珍惜的沾了沾手自己心里还没干的血迹,迅速给瞎鬼漆黑一片的脑袋上点了两只眼睛。 两只红色的小点在漆黑的脑袋上“咕叽咕叽”的挤了挤,有点蒙。 崔闲大功告成,而后一脚把复明的阴鬼踢到了无头巨人的附近。 “看好了,就是它,给我上!” 23、归沧海 顷刻之间,万鬼持令来朝。 商场大楼中,人柱与鬼怪打的昏天暗地,人柱成于是人,也败于是人,他们有人的躯体,还残留着活人的特性。 袁正初与崔闲不好对付他们,但是幽魂野鬼却肆无忌惮,上身的上身,鬼打墙的鬼打墙。 崔闲就见上一秒还往袁正初身边扑杀过去的某个人柱,下一秒就站在了原地,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就欢快的玩起了胸腹中淌出来的肠子,还有的被困在原地转圈的,挥着一双插线香的断臂,气急败坏的找不到出路。 袁正初也就此在人柱无尽的围攻下脱开了身,他提着阴阳神阙,转身远远的朝那无头巨人飞剑而去。 无头巨人感受到危机感,于是赶紧用秽气化作护盾,保护好自己胸腔中的口器。阴阳神阙去势渐减,被卡在浓郁如墨的秽气之中。 崔闲正在不远处护着鲛人和湛川,一看眼下这状况,当即二话不说,周身阴鬼开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无头巨人的前方,他趁其不备,双手紧紧握住了阴阳神阙的剑柄,大呵一声。 “给我进!” 崔闲手心的血流进了剑柄之中,阴阳神阙顿时“嗡”的一声光芒大盛,剑身由白转黑,在阴阳二气的作用下,“咔嚓”一分为二。 崔闲握着其中一把黑色的剑柄,那件在秽气的阻隔之下仿入无人之境,切开秽气就像切开一张纸一样简单。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持剑的愣住了,被捅的也愣住了。 阴剑破开防御,直入无头巨人的胸口,它浑身都僵硬了,鲛人就在眼前,然而却与鲛珠失之交臂,它欲壑难填,被“神明”利用了一辈子,挣扎了一辈子,最终止步于此。 脖腔上的线香渐渐熄灭,它浑身的秽气四散而出,一部分散逸到天地中,而绝大部分都被崔闲手中的黑剑吸收,进了剑柄处阴阳轮转的太极图中,由黑转白又由白转黑,往复循环,转换轮回。 这位“神使”一死,整座废弃的商场建筑都开始晃动,无限轮回的长廊坍缩,建筑物也随着长廊一起倒塌。 人柱们身上插着的线香通通都熄灭了,有的人清醒过来,看到自己那副残缺诡异的样子,当场吓晕了,也有的人,即便到了这个节骨眼,也依旧坚持自己疯狂的信仰,满面潮红的对着千手千眼的石像跪拜,祈求献上自己来让坐忘神尊降临。 屋里碎石与混凝土不断的往下掉,袁正初左手提着鲛人,右手扛起还在因为阴阳神阙的变化而目瞪口呆的崔闲,同时鲛人又双臂抱着湛川。袁正初身高腿长,迅速蹿出了即将倒塌的建筑。 崔闲被扛在肩上,还不忘心虚的和袁正初说,“我,我好像把你的祖传的神剑用坏了!” 袁正初叹气,“等会儿再说。” 崔闲朝着袁正初目光的方向看去,就见商场建筑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修士,往中间一看,领头的正是管打雷下雨的冯啸风。 看到崔闲等人的狼狈样,冯啸风眼睛直直盯住伤痕累累的鲛人。 崔闲眼一扫就知道这老头在想什么,于是赶紧从袁正初肩上下来了。 “不是鲛人破开了封印,而是在你们的地盘上,邪神都做窝了,正好你们人多,快进去救人吧,里头都是活人柱。” “什么?活人柱!”有些上了年纪的行动队人员多少听过这些,于是非常的惊讶。 冯啸风更是脸色有些发白,“详细经过改日登门询问。”说罢一点也不耽搁,非常迅速的组织人手去营救。 众人不愧训练有素,他们乱中有序,配合很好,有的人施展土系法术稳固地基,有的人用精石咒擎住倒塌的建筑本身,还有速度快的,拿着捕妖网钻进去救人。 一网一网的往外捞人,那个救人的也咂舌,人数太多,又太凄惨,一时间根本救不完。 于是崔闲在转身离开前,手中结印,口中默念咒语。 顷刻间,令行动队诧异的事发生了,商场间阴风阵阵,人柱都一排排沉默着自己从即将倒塌的建筑里走了出来,那场面寂静的很渗人。但出来后都浑身一颤,变回原来七情上脸,或哭天喊地,或抵死不改的样子。 很明显,鬼上身了。 而崔闲与袁正初几人,则趁着混乱,悄然离开了是非之地。之后如何处理那些“人柱”,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了,崔闲想,毕竟,他只是个在鬼街开小店铺,卖符送纸的。 他们在商场外找到那辆湛川的三蹦子电车,坐在后边车斗里的湛川渐渐恢复神志,看着身边不成样子的鲛人当场就哭了。 崔闲意外的转头,两人从小相处,除了湛川亲人去世,他还没见过湛川这样哭过。 鲛人眨着眼,但是连抬手安慰湛川的力气都没有了。 崔闲不忍心这两人这样,就赶紧问身边的袁正初,“你刚才和我说的关于鲛人的事,都是真的吧。” 袁正初死死盯着手里变成一对黑白长剑的阴阳神阙,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崔闲赶紧回头告诉湛川,“他现在还不危及生命,还来得及,鲛人在陆地上伤口不好愈合,把他放回海洋里之后,他会吸取海洋的力量,就会很快痊愈了。” 湛川这才燃起希望,而后不停的追问细节,终于把崔闲问烦了,“我怎么知道鲛人受伤影不影响鳞片颜色!等一会儿到海里你自己送他,自己看。” 这边刚安抚完湛川,转脸一看,旁边还有一位重量级的冷脸王呢。 只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有些大,于是崔闲饱含歉意的对袁正初说,“要不我把判官笔赔给你,我这应该也是祖传的吧,给你弥补一下?” 袁正初却不说话,他抬头,既疑惑,又奇异的看着崔闲,就这样一直看到了海边。 崔闲由于理亏,也不敢炸毛,于是就乖顺的让人“观赏”了一路。 等几人到了入海口的河边,已经是晚上了。 崔闲抬头,只见明月高悬,挂在天上疏离又冷清,它可曾见到月光之下,人间如此的颠倒混乱? 水波荡漾,泛着皎白的月色,崔闲出于谨慎,又检查了一遍鲛珠的封印,并嘱咐他,“回到海洋里,也可以少量多次的吸收秽气,但是不能猛然大量的吸,而且到了限度,再来找我重新封印。” 鲛人点头,伸出已经干巴巴的修长玉手,带着蹼的手指轻轻的在崔闲手心接触一下,微弱的蓝光闪过,他第一次用接触的方式和崔闲说话,然而却是感谢和告别。 “还会再见的,你爸鲛人王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的,要是有了线索就告诉你,对了怎么找你啊。” 鲛人摇摇头,触碰的崔闲的手,他说,只要站在海边,他就会听到,自从开始像父亲一样吸收海洋中的秽气,大海就变成了他的知觉,他的感触。 崔闲感慨,但还是最后问了一句,“听说公鲛人也能生孩子,真的假的?” 鲛人知道崔闲在逗自己,就拍了他一下,撅着嘴不说话。因为相处下来,他就知道崔闲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靠谱又杀伐果断,但对待亲近的人又会放下戒备,缺一根筋一样,时常抽风。 最终,在波光粼粼的水边,湛川抱着如同枯萎玫瑰般的鲛人,一步一步的走向水中。 微凉的水浸湿了两人的身躯,水没至胸口,湛川开始不能行走,而鲛人却刚刚开始游动。 物种的区别在这一刻更加明显与残酷。 湛川渐渐放开了抱着鲛人的手,他从第一次见到跃水而出的鲛人时,就知道,他是属于大海的精灵,而自己是陆地上一个只剩渴望的渔夫。 两人四目相对,湛川决定给他最后留下的印象,应该是笑着的,于是微微牵着嘴角摸了摸鲛人的蓝发。 “以后到了别处的近海,也不要随便咬钩了,让人钓走了怎么办,太远的话,我就没法去救你了。” 鲛人不说话,他伸手,捧着湛川的脸,如水一样的蓝眸深深的看着他,而后,流出的眼泪,变成了粉色的珍珠,落在湛川手里。 湛川捧着珍珠愣在原地,但远处水面波涛汹涌,鲛人的族人已经赶来迎接年轻的又受了伤的新任鲛人王。 鲛人已经被水润泽修复的长尾微微卷动,他松开了湛川的手,没入粼粼的水中,最终消失不见。 徒留湛川站在原地,手捧着心爱之人粉色的眼泪。 崔闲看着水中湛川的落寞的背影,只能默默叹气。 “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呐,真惨。” 袁正初却拿着剑问他,“什么叫不该爱的人?” 崔闲努嘴,“喏,那就是了,相爱却不能相守喽,说不定还有生殖隔离,惨呢。” 而后袁正初又低头看了看分成阴阳两把的神阙剑,沉默不语。 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崔闲纳闷,湛川是因为失恋心情不好,袁正初是因为什么,怎么和他说话也不回答,令人生气,这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回到老宅,一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鲛人日常备用的浴桶,还有一些小鸭子小玩具,于是湛川情绪就更低落了。 就连刚睡醒的小八看到回来的人里没有鲛人,也围着转了好几圈。 猫那么大的预备口粮竟然不见了! 崔闲摸了摸小八的头,这小家伙最近不知怎么,非常嗜睡,所以这次去给鲛人检测污染值就没带他,谁知道一路遇到这么多事,差点折在外头了。 崔闲抱紧小八,在他柔软的黑肚皮上滚脸,边蹭边说,“小八,还是你好啊,不会说话不回答我,还给撸给抱给亲亲,好猫,好儿子!” 只是他刚说完意指某人的这些话,袁正初就开门走了进来,他腰上挂着一把阳剑,手里却拿着另一把阴剑,且像是思虑了很久,才决定好的一件事。 “这把神阙,就先给你用吧。” 袁正初拿着阴剑递给崔闲,崔闲当即受宠若惊的扔下小八,并夸张的单膝跪地。 “谢义父赐剑!” 袁正初呼吸一窒,恨不得直接收剑走人,但还是被崔闲笑嘻嘻拉回来了。 “干嘛呀,送出去的东西还反悔啊,现在天师都这素质了?” 袁正初叹气,递剑。 崔闲喜滋滋的拿着黑色的这一把神阙,还煞有介事的问。 “神阙,有什么寓意么。” “阴阳神阙,取名自人身体的灵窍穴位,视为阴与阳之间中门的意思。” 崔闲细细品味,才想起神阙是哪个位置,然后恍悟,“哦哦,原来就是天地之间的肚脐眼啊。” 剑怒,袁正初起身,拿剑,转身利落离开。 “我错啦,我错啦还不行吗,别生气啊尘莲,尘莲……” 而另一个房间里,湛川辗转反侧了一夜,最终在天亮的时候,下定决心给房屋中介打了个电话。 “喂,对,我要卖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