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牢狱门口,顾恒等人一早就知了裴清梧要出狱的消息,守在那里,望眼欲穿。
甫一见她出来,茜桃已是双眼盈泪,不顾犹跟在她身后的狱卒,冲上去扑进她怀中,呜呜地哭,唤了几次东家,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顾恒看着镇定一些,眼里也满是眼泪花子,晶莹剔透地闪烁着,见她笑着安抚茜桃,素手抚摸着后者的头发,觉着茜桃情绪平静了一些,才抬起头来,冲他也笑:“放心,已经没事了。”
自小长在青楼,吃打骂是常事,十三岁那年,老鸨就要逼着顾恒接客,他不愿意,长长的银针便一根一根穿进他的指甲,十指连心,痛得他满地打滚,也憋着不肯流一滴眼泪,却在今日,只见裴清梧柔柔的笑容,便如生啃了一颗酸杏似的,鼻头酸涩,泪珠子止不住地往外冒,眼眶泛着红,强忍着道:“东家受苦了。”
“无妨,赵校尉在,也没吃多少苦头,何况不都过去了吗?”裴清梧道:“倒是你们,天寒地冻的,还来接我,好好在家等着便是。”
“总要亲眼见东家无恙,我们才放心的。”顾恒拿袖子抹了把泪。
裴清梧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帕子,细细地替他揩过:“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成这样像什么?家里一切都好吧?”
她凑过来的时候,晚风送来一股幽香,倏忽钻入他的鼻息,那香极清雅,初闻是沉水香木的温润,另有一丝甘甜,还未等细细辨认,一股清冽的梅花冷韵悄然浮现,是雪后初霁,枝头残留的一点孤芳,其间又隐约缠绕着丁子香的独特微辛,缠绵萦绕,如丝如缕,是不同于以往橘香的陌生。
他当然是明白这香从何而来,毕竟,是他亲眼目睹赵叙送了人进去,他们还打了个照面,后者问了一句:“你就是裴东家的那个小护卫?”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猛地蹿上喉头,那香气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束缚,紧紧地勒在他的心尖。
“嗯?怎么了?是家里出事了?”裴清梧不明所以,又问了一句。
顾恒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苦涩与自卑,只低低了一声:“没有,一切都好的。”
茜桃此时调整好了情绪,过来挽住裴清梧的胳膊:“是,我们没什么事的,使君不曾为难于我们,银岚姐姐早早就备了柚子叶和火盆,就待东家回去,好好地去去晦气。”
“好,是该去一去。”
回到小院门口,银岚就在门前候着,她特地换了身石榴红团福喜鹊纹的袄子,喜庆得如同年画娃娃一般,手里攥着一把碧绿的柚子叶,身旁还放了个熊熊燃着的火盆,一见裴清梧回来,当即喜笑盈开地迎上来,行了个万福礼:“东家可算回来了,从这火盆上跨过去,再用这柚子叶扫一扫,就晦气除尽,万事顺意了。”
“好,好。”裴清梧笑着任她摆布,提了裙角,从火盆上跨过去。
柚子叶清爽的气息从肩上扫过后,裴清梧的心,仿佛也随着这讨巧的仪式落定,屋子里的灯光是暖黄的,笼罩着她熟悉的陈设,此刻瞧着,却分外喜欢。
正中的矮几早已布置妥当,架了一口陶釜,釜下炭火烧得正旺,咕嘟咕嘟的声音,带着滚热的白气不断翻涌,将浓烈的香气送到每一个角落。
“闻着,可是水盆羊肉?”裴清梧吸了吸鼻子:“真香啊……”
“正是呢,牢中阴寒,吃些羊肉正好。”银岚笑道,引着裴清梧坐下。
汤汁呈现出醇厚的乳白色泽,上面漂浮的点点羊油黄金透亮,宛如撒了一层碎金子,切成大块的带皮羊肋排沉浮其间,炖煮得骨肉分离,粉白的羊肉纹理清晰,吸饱了汤汁的精华,几根羊骨筒竖在釜中,脂膏已融入汤底,隐约可见几块党参和黄芪,更衬滋味饱满,鲜香混合着暖意,瞬间勾得腹中馋虫一个劲抬头。
陶釜是主角,围着它琳琅满目地摆开了旁的美食,有刚出炉不久的胡饼,烤得两面金黄焦脆;有新摘的水芹,只用滚水轻焯,拌上陈年的米醋和几滴麻油,碧绿爽脆,清新开胃,正巧解羊肉的肥腴;还有秦州本地特产的豆腐,用草木灰细细腌渍过,再切成厚片,用羊油煎得两面金黄,外皮形成一层脆壳,内里却依旧柔嫩,是为本地名菜,灰培豆腐。
另有两坛三勒浆,是这几年最流行的果酒,以庵摩勒、毗梨勒和诃梨勒三种果实酿制,色泽淡金,酒味清甜微酸,最是解腻助兴。
银岚手脚麻利地盛汤,并为裴清梧挑了块最大最肥美的肋排,又捡了根骨筒:“这羊啊,是小阿恒今日一早就去西市挑的羔羊,骨头都敲开熬了大半日,汤浓肉烂,快尝尝。”
茜桃也忙着给每人分胡饼,热气腾腾的饼子掰开,泡进滚烫雪白的羊汤里,又夹了一大筷子醋芹放在裴清梧的碟中:“东家快吃,这几日在牢里,再怎么也不如在家。”
顾恒则默默地将倒好的三勒浆递给裴清梧,看着她在氤氲的热气中满足地喟叹一声,拿起竹箸,夹起一块羊肉送入口中。
软烂鲜香在舌尖化开,浓郁的汤汁熨帖着肠胃,暖意立刻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寒意。
裴清梧的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嗯……就是这个味!辛苦银岚了,真好吃。”
众人围坐,笑语晏晏。
滚烫的羊肉汤下肚,鲜美的滋味在口中回荡,胡饼的麦香、醋芹的清爽、煎豆腐的焦香和三勒浆的果甜交织在一起。
美食的烟火气与劫后重聚的温情交融,将这小院烘托得暖意融融,彻底洗去了牢狱的阴霾。
银岚甚至将那束柚子叶插在一个小瓶里,放在了桌角。
暖酒入喉,劫后余生的轻松与亲友在侧的温情,让裴清梧连日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
三勒浆清甜,后劲却足,再加上茜桃和银岚轮番敬酒,喝着喝着,她那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一层红霞,眼神也蒙上了水润的迷离光泽,话比平日多了些,笑声也愈发清亮。
“好啦好啦,东家喝得够畅快了,不能再喝了。”银岚看着裴清梧微晃的身形,心下了知,笑着收走她面前的酒盏:“明日该头疼了。”
说着,她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杯盘碗盏,转头对安静守在一旁的顾恒嘱咐道:“小阿恒,东家有些醉了,你力气大,抱东家回房歇着吧,仔细些。”
“是……”顾恒低声应下,心口莫名跳得有些快。
他起身,走到裴清梧身边,看着她难得孩子气的迷糊模样,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俯身,一手揽过她的肩背,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她稳稳地横抱起来。
裴清梧的身子很轻,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拂过他的颈侧,那缕幽香混合着酒香,丝丝缕缕往他身上缠绕上来。
他脚步放得极轻,抱着她穿过堂屋,走进内室,然后将她轻轻放在铺着洁净细麻褥子的矮榻上。
正欲替她拉上薄被,怀中人似乎因姿势变动,而低低嘤咛了一声,无意识地靠向他坚实的臂膀,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醉酒后特有的软糯:“唔……阿恒,你好像壮实了好多啊……”
突如其来的亲昵低语,宛如一颗滚烫的小石子,猛地砸进顾恒心湖,激起千层涟漪。
他只觉得一股血气轰地涌上脸颊和耳根,使得这两个地方瞬间烫得惊人,动作滞在半空,手臂仿佛被灼了一下似的,变得无比僵硬。
他甚至不敢低头看她此刻的表情,呼吸停滞了一瞬,不知该怎么办了。
好在这个时候,银岚有事唤他,如同解脱了一般,几乎是夺路而逃。
“怎么了小阿恒,脸怎么这么红?”银岚疑惑道:“莫不是感染风寒了?”
“没,没有……”
顾恒好容易把她糊弄了过去,趁她背过身洗碗的时候,努力鼓了一下胳膊,捏了捏上边的肌肉。
“真的壮实了不少吗?”
他这样想着,又捏了捏。
虽说赵使君还了裴清梧一个清白,她也是无罪释放,但毕竟出了人命,许多人心里犯起了嘀咕。
更有那本就多思的,心中已揣测到,莫不是这铺子的东家得罪了人,才招了这么一场祸事,万一背后之人不依不饶,下一次构陷的时候,挑着自己了怎么办。
是以,原本门庭若市的酥山小集,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每日茜桃守在柜台前,来客寥寥无几,这也罢了,甚至还有那等本订做了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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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又上门来退了。
为此,茜桃气得掉眼泪。
裴清梧也愁白了两根头发,绞尽脑汁想了几天营销策略后,恨恨地将这笔账记在了那节度使和崔公子身上——尽管她还没搞清楚这俩人叫啥呢。
“等我有能力了,看我搞不死你们,什么东西……”裴清梧骂骂咧咧地,吩咐顾恒闭了店门。
“东家,不再坚持会儿了?”顾恒疑惑道。
“不了,事已至此,反正明儿也除夕了,倒不如把这事丢开,咱们热热闹闹地过年。”
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敲打着酥山小集紧闭的门窗,屋内却是另一番天地,炭火烧得极旺,暖融如春。
时值除夕,裴清梧早早发了话,丢开烦忧,专心守岁。
银岚领着茜桃,将小院各处打扫得纤尘不染,门窗贴上了红纸剪的瑞兽花草,顾恒则换上了一身难得的簇新青袄,衬得他挺拔精神,正按裴清梧的指点,爬着梯子在堂屋悬挂起新买的琉璃宫灯。
暖黄的光晕倾泻而下,映照着忙碌欢喜的人影。
酉时刚过,守岁的宴席便摆了开来。
矮榻搬开,中央支起一张宽阔的食案,其上琳琅满目,香气四溢,满满当当都是过年的喜庆与银岚的巧思。
主食为雕胡饭①,雪白晶莹的菰米蒸得粒粒分明,散发着特有的清香,盛在青瓷大碗中,热气袅袅。
另有包的牢丸②,是肥瘦相间的羊肉馅,剁得极细,拌了姜末、胡椒与清酱,裹入薄薄的面皮中,一部分蒸得雪白暄软,笼屉打开时香气扑鼻;另一部分则用胡麻油煎得金黄酥脆,底面形成一层诱人的冰花。
热菜是一道暖锅,陶釜中乳白浓汤翻滚,炖着羊肉、豚肉、鱼片、冬笋片、冻豆腐,还有几枚象征圆满的肉丸。
釜下小火慢煨,热气蒸腾,是席间的绝对主角。
鹅鸭炙烤得通体金红,皮脆肉嫩,油脂滴落在下方垫着的胡饼上,滋滋作响,散发出令人垂涎的焦香。
水芹拌了脆韧透明的海蜇丝,淋上香醋、麻油和少许芥辣汁,清新解腻。
羹汤是银岚特地熬煮的应节羹汤七宝羹,以肉汤为底,加入了切丁的芜菁③、荠菜、百合、莲藕、栗子、豆腐和几片象征长寿的松蕈,羹汁浓稠,色彩缤纷,寓意吉祥。
点心则是蔗浆浇酥山,小巧玲珑的置于精致的琉璃盏中,洁白如玉,冒着丝丝冷气,茜桃提着温热的蔗浆壶,小心翼翼地浇淋其上,琥珀色的蔗汁流淌而下,包裹住冰凉的乳酪,对比绝妙。
一切准备就绪,裴清梧宣布开宴。
四人围坐食案,暖锅咕嘟,香气弥漫,裴清梧亲自执壶,为每人杯中斟满温热的屠苏酒,酒气微辛,混合着食物的暖香,让人心神俱醉。
“来!”裴清梧举起杯盏,脸颊被暖气和酒意熏染得绯红:“抛却旧岁烦忧事,且喜新春共此时,愿我们岁岁平安,事事顺遂!干杯!”
“岁岁平安,事事顺遂!”茜桃、银岚、顾恒齐声应和,杯盏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一时筷箸交错,笑语喧阗。
茜桃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煎得焦脆的牢丸,烫得直吸气,逗得大家发笑;银岚忙着为众人捞取暖锅中熟透的食材;顾恒则默默地将烤鹅腿上最肥美的一块,用干净箸子夹到了裴清梧面前的碟子里。
裴清梧尝了尝浇着蔗浆的酥山,冰凉清甜,瞬间抚慰了被暖锅炙热的肠胃,眼波流转间,正对上顾恒望过来的视线。
他正稳稳地操持着竹刀,为她细细片下鹅肉,清澈的眼眸映着琉璃灯火,少了平日的阴郁,多了几分安稳的暖意,只一眼便飞快垂落,耳根却又悄悄染上淡淡的红。
屋外寒风呼啸,积雪渐深。
屋内却是暖锅蒸腾,笑语盈盈,四人围炉夜话,分享着琐碎日常与对未来朦胧的期许,守候着旧岁的最后一刻。
窗棂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映照着满室温馨暖融的光亮,仿佛将外界所有的风雪与算计都隔绝开来,只余下这一隅安稳团圆的净土。
裴清梧看着暖锅中跳跃的火苗,轻声道:“火这般旺,来年咱们的灶头,也必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