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十里,京城便已看不甚分明,他回头,望向面前漫漫长路,马蹄向前,他离宫越来越远。
离京时是盛夏,想必回来时便是深秋了。想来,自己害从未离开她这般久。
他又想起方才的告别,怀中好似还拢着那抹温软,他忽然有些燥热,忙散去脑中杂念。
洪水后的两岸依旧满是深深浅浅的水洼,马蹄陷进泥浆里,他索性翻身下马。青缎靴子踩进半尺深的泥水里,明悟低呼一声"主子",他已大步往堤上走。
灰白天色压着浑黄河面,洪水溃口处裸着几根断裂木桩。远处村落屋顶支棱在浑水中,岸边十几个赤膊汉子正扛沙袋,在修补溃口。
"老丈,这堤何时溃的?"他拦住个挑土的老汉。
老汉衣襟满是泥块,指节粗糙好似枯枝:"回贵人话,六天前夜里垮的。县老爷说朝廷拨的救灾银还没到......"
他点了点头,又唤明悟递来舆图,用笔将此处也勾了。
远处里正闻讯赶来,他正蹲在漏雨的窝棚前。棚外草席上躺着个发烧的孩童,老妇人攥着半块发霉的麸饼抹泪。
"州府报的是三百户受灾。"他抖开湿透的户册,墨迹顺着纸张脉络晕开成团,"孤沿堤走了五里,倒有七座这样的窝棚。你且说说,这是何缘故?"
跪着的里正,浑身抖似筛糠,虽未答话,一切却已明了,不再耽搁,抬步继续往前走。
天色将晚,明悟替他脱下靴筒倒出泥沙。他写下最后一划,说道:“吩咐下去,一应证据都带齐,明日卯时一刻启程。”
明悟忙说:“是不是有些太赶?怕主子身体吃不消。”
离京这两个多月心疾一次也未发过,他答道:“无妨,要赶到白露前回去,耽误不得了。”
明悟却笑道:“主子,回去有什么用,去年白露,你哄了一日,人家皆是一言不发,最后你恼了,命她捏了两个时辰的肩,你夜里点灯熬油补课业的时候,肩膀应该疼的厉害吧?”
他挑眉道:“今年必不会了。”
萧南风暗想:她喜欢叫绾绾,我唤她绾绾便是。她早日忘了弃她的那个人,才能欢喜过生辰。
半晌他说道:“还好跟她说的是去北疆,她若得知这边的惨状,定是要哭的,她如今瘦了许多,不可再哭。”
明悟不再说话,起身出去盯着下人们收拾行李。
深夜,四周一片混沌,他无意识喊出:“芊芊……”
他猛然睁眼,环顾四周才发现方才是梦,他忙摇了摇头,起身灌下一大壶凉水,才压下心底燥热。
马不停蹄的赶了十几日,终是离京城还有半日的路程。
"过了桥就是京郊大营!"明悟凑近他说道。这伙人跟了一路,都未盗走证据,如今想必要拼死一搏了。
果然,一声箭鸣,伏兵从石牌坊后涌出,漫天箭雨中,近旁护卫用铁甲护住他后背,将他送上了马。
"走!"垂死的侍卫一掌拍在马屁股上,惊马带着他横冲直撞冲开血路。他右腿中了弩箭,却只得忍着痛继续向前。
终于断桥出现在晨雾中时,他猛的勒紧了缰绳,一声尖锐的马嘶,堪堪停在了断崖边。后面追杀的蒙面人却没有这般幸运,被侍卫老赵连人带马撞下深涧。
明悟追了上来,扶他下了马,他点了点头,明悟便用匕首划开裤脚,然后撕开中衣下摆,两指钳住雕翎箭尾。
布条裹着箭杆猛然拔出,饶是已提前做了准备,剧痛仍是让他有一瞬昏厥。明悟闻了下箭上血迹,将带血的箭镞甩进芦苇丛,撒上青瓷瓶中的白药,又从怀中掏出解毒丸喂进他口中。
待最后半截止血纱缠好,远处已有马蹄声迫近。明悟忙扶起他,躲在崖边枯树背后握紧刀柄抵抗着来敌,他靠在树上,手中也握住了剑。
“风儿!风儿!”听到舅父惊慌的呼声,他悬着的心方才安稳了下来,明悟将他留在原地,独自迎了出去,半晌回来忙将他扶了出去。
上了舅父的马车,死里逃生,他靠在车窗心跳缓缓恢复了平静。
马车行至闹市,风掀起了帘子,忽听见一串银铃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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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声。
马车走的很快,只是匆匆看了一眼。
那女子乌发如缎,青鸾衔珠步摇垂落额前,衬得瓷白面容愈显温柔。眼波含情,唇染春绯,颈间东珠莹光流转,通身气度如水中洛神,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笑了一下,不过三月未见,他竟会将街边贵女认成了她的脸。
舅父却突然说道:“这阵子,京中发生了大事,九王爷整饬禁军操之甚急,被陛下申斥,如今赋闲在府中。靳家在六部的人手也多被贬斥,你此次清查的河务贪腐案,也已被陛下按下不发。”
他深知这些都是父皇为他铺的路,故而并未惊慌,只是却不知为何这般操之过急。
见他未发话,舅父又说道:“上个月,长公主邀张小姐入宫,顺道去了东宫,张小姐不知在殿中见到了什么,回来后,张丞相态度就冷淡了许多。”
他登时慌了,舅父抬眸看了他一眼:“陛下已经下令,将那丫头拨去侍奉长公主,离京的车马她都已经备妥,应是得了长公主允准,不日离京。只是不知为何陛下手下之人也暗中盯着她。”
他攥紧腰间玉佩,舅父继续说道:“你离京不过半日,她便按耐不住,随长公主去了靖王府。这次,必是那丫头作怪唐突了张小姐,张府那边还等着你的态度,你便借此机会跟她了断干净吧。”
他淡淡道:“所以方才街边的女子果真是她?”
舅父急的眉毛拧成一团:“这是你当下首要问的吗!”
他笑道:“明悟,传信让她回宫,莫要告诉她孤的腿伤,让她不要害怕,万事有孤做主。”
舅父斥道:“荒唐,一会儿御前回话,你也要这副模样吗?”
萧南风笑道:“舅父放心,外甥心中自有计较。”
他暗想,方才命悬一线时,他想的不是未能成为父皇眸中第一子,不是未能替母后守住母族荣耀,甚至不是那尚未坐稳的储位。而是未能纵马带她去那山间,寻她心心念念的红果子,好生遗憾。
既如此,心念已定,此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