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成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却被谢冬梅那冰冷的眼神一扫,那股子火气竟硬生生被压了下去,不甘不愿地坐回了长凳上。
整个堂屋里,只剩下谢冬梅拧开药水瓶盖的轻微声响。
郑湘文蜷缩在椅子上,浑身发抖。
她偷偷瞟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妈正低着头,专注地给她处理嘴角的伤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点意外。
那份超乎寻常的平静,让郑湘文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是谢小宝。”终于,她开了口,“今天上午,他来我们供销社买东西……”
“他当着柜台好几个人的面,阴阳怪气地笑我,”郑湘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说林致福在外面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放屁!”郑爱国气得一拍桌子。
郑湘文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我当时不信,我跟他吵,我说他血口喷人……他就让我自己去百货大楼看看,说人家一家三口,正在那儿给儿子买新衣服呢。”
郑明成和郑明礼兄弟俩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我……我就去了。”郑湘文的声音里带上了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真的去了……就在二楼卖童装的地方,我一眼就看见了……”
她痛苦地闭上眼,那画面像是烙铁一样,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里。
“林致福……他身边站着一个烫着大波浪,抹着红嘴唇的女人。他手里还抱着个小男孩,那孩子……那孩子起码有二三岁了……”
“最要命的是……”郑湘文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那孩子,拉着林致福的衣领,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爸爸!”
“畜生!”郑爱国双目赤红,一脚踹翻了身旁的凳子。
“我当时就疯了,我冲过去问他那是谁!”郑湘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他那个孩子是谁!结果……结果林致福还没开口,那个女人就先笑了。”
她学着那个女人的语气,声音尖利又刻薄,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哟,这不是林主任家里的保姆吗?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她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你还真当致福能看上你这种乡下土丫头?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不过就是我们林家请来,伺候我和我们家老的佣人罢了!’”
“我……我气不过,我就想上去撕烂她的嘴……我还没碰到她……”郑湘文猛地抬头,指着自己脸上那道清晰的五指印,声音凄厉,“林致福!他先打了我一巴掌!他为了那个女人,打了我!”
“那个女人看他动手了,也扑上来,又抓又挠,周围看热闹的人,他们都以为我才是那个不要脸的……”
“我艹他妈的!”郑明成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双眼布满血丝,“老子今天不弄死这对狗男女,我就不叫郑明成!”
他说着,转身就朝墙角那把用来捅煤炉的火钳冲去。
“站住。”
谢冬梅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郑明成燃起的冲天怒火上。
她甚至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用棉签给郑湘文处理着伤口,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妈!”郑明成双眼赤红,梗着脖子,“那对狗男女都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这还能忍?!”
“我没说要忍。等事情都弄清楚了,你想怎么打,去哪儿打,妈不拦着。你要是缺人手,妈还能陪你一起去。”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郑明成准备好的一肚子反驳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亲妈的背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妈……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甚至……这么彪悍了?
只有郑湘文,在母亲那双沉静的手下,哭得愈发汹涌,像是要把这辈子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压抑又绝望,听得人心都碎了。
谢冬梅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动作轻柔地帮她擦拭着脸上混着血污的泪水。
就是这副模样。
上一世,郑湘文也是这样哭倒在自己面前。
谢冬梅的指尖微微一顿,眼前女儿涕泪交加的脸,和记忆深处那张绝望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那时候,郑湘文跑回家里直接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妈!我求求你,让我离了吧!”她死死拽着谢冬梅的裤腿,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在外面人模狗样,对我细致周到,可一回到家,他就是个魔鬼!喝醉了打我,不顺心也打我!他妈,他爸,全家都把我当保姆使唤,还嫌我碍眼!”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说的?
谢冬梅的眼神暗了暗,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记得自己当时正享受着邻里街坊的吹捧,夸她有眼光,给女儿找了个粮食局的主任,前途无量,而且林致福在她们面前对郑湘文温柔体贴,根本不像郑湘文说的那样。
女儿的哭诉,在她听来,就像是小孩子要不到糖的哭闹。
“离什么离!”她厉声呵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满眼都是失望和愤怒,“女人家家的,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他林致福长得帅又温柔体贴!你嫁给他,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现在闹离婚,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看我们郑家的笑话吗?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郑爱国当时急得跳脚,第一次对她吼了起来:“谢冬梅!你那是爱面子吗?你那是把闺女往死路上推!”
可她听不进去,她被这个伪装的很好的女婿迷了心窍,被虚荣冲昏了头脑。
她用最强硬的态度,压下了家里所有反对的声音,硬生生把郑湘文推回了那个火坑。
从那以后,郑湘文就变了。
她不再哭,不再闹,也不再回家。
她彻底死了心,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林家人搓圆捏扁。
她逆来顺受地伺候着林致福,伺候着他的情人,甚至还帮忙照看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她用这种惨烈的、自我毁灭的方式,和她这个亲生母亲,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