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声与兽吼逐渐平息,浓郁的血腥味依旧弥漫在这座昔日佛光普照的佛教圣地。
开皇卫那令人心悸的军势如同冰冷的钢铁堤坝,牢牢堵住了兽潮涌出的源头,将残余的异兽要么碾碎,要么逼回峨眉山深处。
那些诞生了灵智的强大异兽,眼见事不可为,纷纷发出不甘的咆哮,果断舍弃那些仍在厮杀的炮灰,迅速摆脱对手的纠缠,脱离战场,没入深处,消失不见。
它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目疮痍和一片狼藉。
战场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但所有人的心情并未因此变得轻松。
高老太爷、袁老道长、姜老、云安禅师等一众老前辈并未追击,此刻均已聚拢到前线。
他们衣袂飘飘,或凌空而立,或驻足山岩,目光如电,齐齐凝视着那幽深、寂静得有些可怕的峨眉山深处,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眼神中透露出的担忧和警惕,甚至比方才直面兽潮时还要深沉几分。
那深处,下一次发动的兽潮必然更加汹涌,也会更加悍不畏死,只不过,到底出现了怎样的变故,才会让那些异兽冲击人间?
这个疑问环绕在他们心中,反而令他们感到更加的不安!
李恪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翻身下马,真正步入这片刚刚平息下来的战场,他很清楚,若是凭借一腔热血去参战,那只能是添乱。
眼前的景象,远比远处观望更加触目惊心。
目光所及,可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异兽的尸骸堆积如山,形态各异,断肢残躯随处可见,许多尸体上还残留着狂暴的灵气和未曾散去的天赋神通波动。
然而,与这数倍于己的异兽尸体交织在一起的,是大唐将士们染血的残甲、断裂的兵刃,以及那一张张凝固着愤怒、不甘与决绝的年轻脸庞......
他们有的至死仍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有的与异兽紧紧扭打在一起,指甲深深嵌入对方的皮肉,有的则背靠着背,即便身死,依旧用身躯为同泽筑起最后一道人墙......
二狗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恪脚边,它身上笼罩的黑光早已消散,伤势已经全部恢复。
它抽动着鼻子,空气中那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让它极不舒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喉咙里发出带着明显厌恶情绪的呜咽声,金色竖瞳人性化地皱了起来,似乎在强忍着不适。
不远处,王玄策正在大声指挥着幸存下来的益州府兵们清理战场,声音嘶哑却依旧沉稳。
“快!轻伤者帮忙包扎!还能动的,立刻收拢袍泽遗体,清点人数!警戒哨放出三里!防止那些畜生去而复返!”
他的银甲早已被鲜血染红,多处破损,脸上也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但眼神依旧锐利,努力维持着军阵的秩序,尽最大可能减少着伤亡带来的混乱。
就在这时,远处几个相互搀扶的身影,踉踉跄跄地朝着李恪走来。
待他们稍微走近些,李恪瞳孔骤然一缩,差点没跳起来!
竟然是程处默、尉迟宝琳、李崇义、李景恒、房遗爱这五个损友!
程处默那身骚包的明光铠胸口上,赫然印着一道狰狞无比的巨大爪痕,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不断渗出,他却浑不在意般,咧着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尉迟宝琳更惨,一条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显然已经脱臼甚至骨折,脸上也多了几道血口子,却还在那龇牙咧嘴地嚷嚷着什么。
李崇义一瘸一拐,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房遗爱身上。
李景恒状态稍好,但也是发髻散乱,战袍破损,脸色苍白,似乎受了内伤。
这五个家伙,怎么跑到这血肉磨盘上来了?
李恪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指着五人的鼻子就开骂:“你们五个混蛋,不要命了?谁让你们来的?啊?要是你们哪个折在这里,我怎么跟长安的长辈们交代?”
他是真的又惊又怒,后怕不已。
这五个损友,虽说平日里一起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但感情没得说,而且,他们还是跟着他来的益州!
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他们家里那些长辈饶不了他,李恪自己第一个就无法原谅自己!
程处默满不在乎地挺起胸膛,嘿嘿笑道:“小三别生气,哈哈哈...这么大的场面,一辈子能见着几回?要是错过了,那不是要哭死了?”
他这一笑,牵扯到伤口,顿时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房遗爱虽然身上伤痕也不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用力点了点头,十分赞同程处默的话。
“就是就是!”
尉迟宝琳忍着疼,龇牙咧嘴地附和,“这一仗打得真他娘的痛快!俺觉得比在长安里揍长孙冲那几个鸟人爽快多了!”
经过开皇卫的非人磨练和雷池淬体,程处默、尉迟宝琳、房遗爱这三个家伙的肉身强度远超常人,皮糙肉厚,生命力顽强得惊人,在刚才的混战中,确实仗着这股蛮力和防御,硬生生砍翻了不少皮糙肉厚的异兽。
李崇义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小三你就别骂了,我们是自己偷偷跟着后备军混进来的,没人知道,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惯有的那抹玩味笑容,“蜀王殿下刚才那一声‘众将士听令’,中气十足,威风八面,吓得景恒当场就尿裤子了!是吧,景恒?”
“放屁!”
李景恒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反驳道:“李崇义你那张破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明明是有头吓破了胆的狼獾异兽,临死前失禁,尿了小爷一身!真是晦气!”
他这话音刚落,程处默和尉迟宝琳很不给面子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闷笑声,房遗爱直接哈哈大笑。
显然,李景恒这个“尿裤子”的嫌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恪看着眼前这几个伤痕累累却还在互相拆台的活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个个全是不省心的玩意儿。
不过,要是不好好给他们说道说道,下次肯定还要继续!
正当他准备再喷几句的时候,王玄策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先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程处默五人,然后郑重地向李恪行礼,声音沉痛地开始禀报。
“殿下,初步清点完毕。此役,我益州府兵...伤亡惨重。阵亡四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两千余,轻伤者...几乎无人幸免。各部建制已被打乱,急需重整。”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提高了一丝,“然,此役确属大胜!我军成功阻拦了前所未见的恐怖兽潮,并将其击退,避免了后方城镇百姓的浩劫!初步估算,斩杀各类异兽,数量数倍于我军,可谓战果辉煌!”
“辉煌......”
李恪喃喃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扫过那些被抬下去,盖着白布的担架,还有那些缺胳膊少腿,却咬着牙不肯哼出声的伤兵,心中没有半分的胜利的喜悦,反而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堵得慌。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站在战场上,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亲身感受这胜利背后令人窒息的血腥代价。
这些躺在地上的将士,他们每一个都有名有姓,有父母亲人,或许家中还有翘首以盼的妻子儿女......
他们原本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却为了守护身后的家园,将一腔热血永远洒在了这片战场上。
他知道慈不掌兵,也知道战场上必然有牺牲。
但懂得道理,和亲身感受这份沉重,完全是两回事。
那些冰冷的伤亡数字,第一次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们,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李恪有些黯然,胸口发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感弥漫开来。
他还只是一个少年,哪怕是前世,也不曾见过如此大规模、如此惨烈的大战,给他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消化这种情绪。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单膝跪地:“殿下!高都督请您即刻前往中军营帐,有紧急军务相商!”
李恪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知道,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危机远未解除。
他看了一眼王玄策,沉声道:“妥善安置伤亡将士遗体,全力救治伤员,抚恤事宜,按最高标准,即刻去办!”
“喏!”
王玄策肃然应命。
李恪又瞪了李崇义五人一眼,“堂兄,你们五个,赶紧滚去伤兵营处理伤口,别再乱跑了,稍后跟我一起,担任我的亲兵!”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中军帅帐走去。
二狗低吼一声,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