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渣的刀子,在狭窄的河谷中呼啸肆虐,卷起地上的积雪和砂石,抽打在冰冷的山岩和疲惫的人脸上。
谷道两侧,陡峭的山壁如同巨人合拢的手掌,挤压着下方不足百丈的通道。
这里,是突厥大军南下增援朔方梁师都的咽喉要道。
此刻,正被薛万彻带领一万精骑扼守,死死拖住企图支援梁师都的突厥大军。
谷口一侧的高地上,唐军大营依山而建,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薛万彻一身玄甲,矗立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甲叶上凝结着白霜,冷硬的线条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
他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数里外那片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动,却又被无形堤坝阻挡的突厥大营。
五万!
整整五万突厥控弦之士,其中更有凶名赫赫的突厥狼骑!
而他手中,只有一万精骑!
“报——!”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瞭望台,声音嘶哑,“禀大将军!左翼第三斥候队...遭遇狼骑突袭...全队...全队牺牲!突厥人...又在试探右翼山隘!”
薛万彻紧握佩刀刀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的焦灼。
优势?
那只是地形带来的短暂喘息!
他占据高地,扼守狭窄谷口,利用强弓硬弩和滚木礌石,一次次打退了突厥人的冲击。
但对方的人太多了!
就像是杀不完的蝗虫!
近半月的对峙,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已经折损近两千!
箭矢消耗巨大,滚木礌石也已用去大半。
最可怕的是,那些骑着巨大恶狼的突厥狼骑,来去如风,神出鬼没,每一次突袭都像毒蛇般刁钻狠辣,不断撕扯着唐军的防线,消耗着将士们的体力和意志。
他能感觉到,自己构筑的防线正在加速崩解。
若无援军...这道防线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让这五万虎狼之师冲过野狼峪,朔方城下的我军主力将腹背受敌,整个北征大局都可能崩坏!
届时,他如何面对陛下的信任?
玄武门之变,薛万彻身为东宫翊卫车骑将军,率兵猛攻秦王府......
尽管后来李二多次派人入终南山安抚他,让他能正大光明的走出来,但是,曾经做过的事依然如同梦魇,成为旁人攻讦的例证。
李二将此扼守咽喉的重任交给薛万彻,而非他那兄长薛万均,是信任,也是机会!
一个用血与铁证明自己忠诚与价值的机会!
若此战败了,让突厥援军南下,他薛万彻哪怕没有以身殉国,侥幸活了下来,此生也再无机会执掌大军,驰骋沙扬!
往后余生,只能背负着“反复”的烙印,在长安某个角落郁郁而终!
“三弟!”
沉稳的声音在薛万彻身后响起。
薛万均不知何时也登上了瞭望台,他同样甲胄染霜,面容坚毅,眉宇间带着与薛万彻相似的忧色,却更多了一份沉稳。
“突厥人攻势虽急,但地利仍在,将士们士气未堕,再坚持几日,柴大总管定能克复朔方!”
薛万彻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嘶哑,“我知道,只是...这伤亡...这消耗...”
他看着谷外那无边无际的突厥营帐,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火焰,“憋屈!真他娘的憋屈!若非兵力悬殊,又有要任在身,老子真想冲下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薛万均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他何尝不忧心如焚?
但作为兄长,作为副将,他必须稳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亲卫飞驰至瞭望台下,高声禀报。
“报大将军!营外有一队人马求见,为首者自称姓薛,奉益州蜀王之命而来!”
“蜀王?三皇子李恪?”
薛万彻和薛万均同时一愣,面面相觑。
他们与李恪素无交集,此刻朔方战事正酣,他派人来这此处做甚?
“带上来!”
薛万彻压下疑惑,沉声道。
不多时,亲卫引领着十几骑来到瞭望台下。
当看清来人时,薛万彻兄弟二人瞳孔猛地一缩!
其中十八骑,人人黑衣黑甲,背负长弓,腰挎横刀,脸上覆盖着狰狞的狼首面甲,只露出一双双冰冷锐利,如同草原孤狼般的眼睛。
那股沉寂如渊,却又带着铁血杀伐的独特气息,薛万彻兄弟再熟悉不过!
“燕云十八骑?”
薛万均失声低呼。
他们兄弟当年同在李艺麾下效力,对这支威震北疆,令胡人闻风丧胆的铁血精骑印象极其深刻!
李艺叛变后,据说打算拿这十八人做投名状,他们还惋惜不已。
后来,李艺伏诛,这支充满传奇色彩的骑兵便销声匿迹,没想到竟在此地重现!
更让他们惊愕的是,为首的燕一,那位昔日在李艺麾下地位超然的十八骑首领,此刻竟微微落后半个马身!
而领先于他的,是一位身披亮银锁子甲,外罩素白战袍的年轻小将!
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英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与沉稳,胯下一匹神骏的白马,鞍旁挂着一张造型奇特长弓和一杆沉重的方天画戟!
“末将薛礼,奉蜀王之命,特来拜见薛万彻大将军!”
白袍小将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抱拳行礼,声音清朗有力,在这肃杀的寒风中格外清晰。
薛万彻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目光扫过燕云十八骑,最终落在薛仁贵身上。
“蜀王?派你来此何事?燕云十八骑...”
他的目光移到燕一身上,带着几分询问的语气。
燕一微微颔首,面甲下传出低沉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薛将军,久违了,如今,我等已经追随蜀王殿下。”
简单的解释,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曾经李艺的王牌,如今竟归了远在益州的蜀王李恪?
这如何不让人震惊?
薛仁贵再次抱拳,开门见山道:“薛大将军,末将此行,特为将军送来破敌利器!”
他一挥手,身后两名燕云骑士立刻抬上一个用厚厚油毡包裹的长条形木箱。
薛万彻兄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蜀王送来的东西?
薛仁贵上前,解开油毡,掀开箱盖,里面静静躺着三张造型奇特,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弩弓!
弩臂粗壮,结构复杂精密,尤其是那泛着乌光的滑轮组和巨大的绞盘,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力量感!
“此物名为神臂弓!”
薛仁贵取出一张,动作娴熟地开始上弦。
第一支特制弩箭并没有引起薛家兄弟多大的注意,只是好奇那巨大的绞盘,但是,当第二支、第三支逐渐卡入箭槽后,他们猛然瞪大双眼!
薛仁贵端起沉重的神臂弓,目光扫过谷外远处突厥大营边缘隐约可见的一处高耸的木质瞭望塔,距离足有二百八十步开外!
塔上似乎还有突厥哨兵的身影晃动。
“大将军请看!”
薛仁贵低喝一声,端弩、瞄准、扣动扳机,动作一气呵成!
“嗡——嘣!”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仿佛弓弦撕裂空气的恐怖颤鸣骤然炸响!
完全不同于普通弓弩的尖锐!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闪电般撕裂寒风!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轰!
咔嚓!
两百八十步外,那几根支撑突厥人瞭望塔的粗大木柱应声而断裂!
整个塔楼的上半部分在巨响中轰然垮塌、碎裂!
木屑、碎冰、还有隐约的惨叫声,在风雪中远远传来!
死寂!
整个唐军高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瞭望台上,薛万彻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薛万均更是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
周围的亲兵、瞭望哨兵,全都僵在原地,脸上凝固着极致的震撼!
这...这是什么神兵利器?
薛万彻猛地转过身,一步跨到薛仁贵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
“此...弓,有多少?”
“奉蜀王令,为大将军带来一千张神臂弓,配套破甲重箭三万支!”
薛仁贵沉稳回答道。
“好好好!”
薛万彻激动得须发皆张,有了这批神臂弓,突厥大军不足为患!
狂喜!
绝境逢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薛万彻心中所有的焦虑和阴霾!
他猛地看向兄长薛万均,兄弟二人目光交汇,瞬间读懂了对方眼中燃烧的火焰!
薛万均眼中精光爆射,立刻指向沙盘上野狼峪最狭窄的“狼喉”地带,“此地!诱敌深入,关门打狗!有这神臂弓在手,何愁突厥不灭?”
“正合我意!”
薛万彻斩钉截铁道,声音中充满了杀伐之气,“传令!各部佯装力竭不支,缓缓后撤,把突厥那群狼崽子给老子引进野狼峪来!”
薛仁贵见目的达成,抱拳道:“薛将军,利器已至,末将使命完成,这便告辞复命!”
“小将军且慢!”
薛万均连忙挽留,目光热切地看向薛仁贵身后的燕云十八骑,“燕一,诸位兄弟,此战凶险,正是用人之际!何不留...”
话音未落,燕一已然抱拳,面甲下传出无比坚定的声音,“薛将军,袍泽之情,燕一铭记。然我等如今身负殿下重托,另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不等薛万均再言,十八骑心意相通,同时拨转马头,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黑色的幽灵,迅速融入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薛万彻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战意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