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端坐在左侧第一个位置上,背脊挺得笔直,在他前方,专门放了一张巨大的书案,上面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卷宗。
他眼下那两团乌青已经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干枯的手指捻着一份厚厚的文稿,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纯粹的...心力交瘁。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熬夜过度的沙哑,目光如同两把寒光闪闪的锥子,死死钉在主位上那个看起来无比乖巧的身影上。
“蜀王!”
李恪立刻坐直身体,脸上堆起一个人畜无害的温顺笑容,甚至还微微前倾,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高士廉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一字一顿,如同在宣读圣旨。
“老夫接下来要讲的,是集都督府上下数十位精干书吏、幕僚,外加老夫与玄策、遗直不眠不休两日两夜,呕心沥血,推演、权衡、修改了不下百次的益州未来五年发展方略之初步框架!”
他顿了顿,眼神更加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在老夫讲述完毕之前,请蜀王务必...闭嘴!”
最后两个字,高士廉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桌面上。
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恪,仿佛对方只要敢蹦出一个音节,他就要让这个名义上的侄孙知晓何为略懂拳脚。
实在是上一次被李恪弄怕了,制定好的框架,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全部推翻重来,再来一次,以他的涵养,也要忍不住爆粗口了。
“一个字也不准说!”
高士廉再次强调道:“蜀王若有高见,待老夫说完再议,若敢中途打断......”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坐在右侧第一个位置上的王玄策。
王玄策立刻心领神会,朝李恪温和地笑了笑,“殿下,高公的吩咐,属下莫敢不从,请殿下切勿开口,否则属下只能帮殿下噤声了。”
反正,一切后果,有高公担着!
李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绽放得更加灿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甚至还抬起手,在嘴唇上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绝对配合。
那副乖顺得如同学堂蒙童的模样,看得旁边的房遗直眼皮直跳,心中警铃大作。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小三会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说话?
房遗直感觉这家伙肯定在憋什么大招!
高士廉也察觉到李恪有些过于配合了,不过,现在顾不上这些了,赶紧把正事敲定才是重中之重。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拿起文稿,开始了他那庞大、详尽、条分缕析、几乎涵盖了益州发展每一根毛细血管的框架阐述。
从水泥道路的优先等级排序、分段施工方案、征召民夫与工钱发放标准,到水利沟渠的具体走向、田亩清丈的网格规划、粮仓储备点的选择与容量计算......
李恪提到的方方面面,甚至是李恪没有想到的地方,他都进行了规划,事无巨细,周密严谨到令人发指!
王玄策全程保持警惕,精神高度集中,生怕座上的蜀王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补充。
他年轻气盛不假,但两日以来的推演、修改,消耗的心神巨大,一时间根本无法恢复,以至于现在都有些头晕目眩。
要是再来一次,不管高士廉和那些书吏吃不吃得消,反正他是吃不消了!
看那房遗直,家学渊源,自身天资、根骨、心性皆是上品,此刻不也是精神萎靡?
房遗直打着哈欠,手上动作却是一刻不停,心中对高士廉的敬仰如同滔滔江水。
老一辈成名者,绝非浪得虚名,能把如此庞杂的事务梳理得如此清晰,非大毅力、大智慧不可为!
而在风暴中心的李恪,全程含笑点头。
讲到剑南醉酒坊的建设规模,他点头。
讲到奇珍异宝街的商户准入机制和税收细则,他点头。
讲到小学、中学、高中的规划,他还是点头。
甚至高士廉讲到极其枯燥的户籍登记流程优化时,他依旧...含笑点头!
那笑容温煦,眼神清澈,仿佛听得无比专注,十分认同,甚至带着点孺慕和崇拜。
如果不是前两天亲眼目睹过这位小三爷舌灿莲花的壮举,高士廉几乎要被他这副模样骗过去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高士廉的嗓音越来越沙哑,但精神却越来越亢奋,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终于,在他讲到关于赋税调整中“逐步降低农税比例,试行商税分级征收”的最后一条时,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以上,便是益州未来发展计划的初步框架,请蜀王...斧正。”
话虽如此,但是,高士廉放下文稿后,望向李恪的目光中充满了“你最好谨言慎行”的威胁。
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李恪身上,等待着他那斧正的惊雷。
李恪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更加温和。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高士廉,极其郑重、诚恳地躬身一礼。
“舅姥爷!”
李恪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敬佩和浓浓的惫懒,“此框架,条理分明,思虑周详,沉稳务实,步步为营!把我那些天马行空的妄想牢牢框定在了益州实际与朝廷法度的轨道之上!实乃老成谋国之道,我心服口服!”
呼!
高士廉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整个人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喘着气,仿佛要把这两日积压的疲惫和憋屈都呼出去。
成了!
终于把这小祖宗按住了,没再整出幺蛾子!
王玄策也是松了一口气,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
房遗直一脸狐疑地望着李恪,憋的大招呢?怎么那么乖巧?
殊不知,李恪也就只能出出主意,确定大的方向,至于细节,他懂个屁,只要侧重点对了,那就照着既定框架行事,他也不知道舅姥爷他们如临大敌做甚?
而且,他也是见风使舵的家伙,都说了不准他说话,他再没事找事,真以为蜀王这个身份在高士廉面前管用了?
揍他一顿,他还得关心高士廉的手有没有打疼。
就在厅内气氛因为李恪的识相而即将从窒息转向祥和之际,一声巨响,响彻正厅。
“砰!”
正厅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如同被攻城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内洞开!
一道人影,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正是两日不见踪影的王绩。
此刻,这位无功先生再无半分世外高人的风范,一身葛袍皱得像咸菜干,沾满了草屑和泥土,头发散乱如同鸟窝,双眼布满血丝。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长途跋涉后饥饿交加的狼狈气息。
李恪愕然,看着这位如同逃荒难民般的无功先生,下意识道:“先生...您这...要不先喝口茶?”
“茶不解渴,我要酒!”
王绩猛地挥手,直勾勾盯着李恪,眼神绿油油的,如同饿狼,“蜀王,给酒,要神仙醉,你再不给酒,我渴死在这里,非得让陛下给一个交代不可!”
李恪哭笑不得,人都死了,交代有屁用。
他无奈地叹口气,朝小高挥挥手。
小高会意,小跑着出去,很快抱着一坛未开封的神仙醉回来。
王绩如同王绩如同饿虎扑食,一把抢过酒坛,连泥封都来不及拍开,直接上嘴,咔嚓一声,硬生生用牙咬开了坛口的封泥!
动作之粗野,看得众人眼角直抽抽。
他抱起酒坛,仰头就灌!
“咕咚......”
清澈醇香的酒液如同瀑布般涌入他干渴的喉咙,溅得他满脸满襟都是。
他喝得无比豪迈,无比贪婪,喉结疯狂滚动,仿佛那不是酒,而是续命的琼浆!
足足灌了小半坛下去,十分满足地打了一个酒嗝,他才将酒坛小心翼翼地放下。
他脸上那层死灰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酡红,眼中的红血丝也消退了大半,整个人仿佛从濒死状态被硬生生灌活了过来!
他抬手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形象地一屁股瘫坐在正厅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背靠着门框,抱着酒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舒坦!总算是活过来了!”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随即,那双恢复了清明的醉眼,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越过还处于石化状态的众人,直直看向主位上同样一脸懵的李恪。
“蜀王!”
王绩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洪亮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你那日所言之事,我干了!”
轰!
平地惊雷!
高士廉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次不再是惊吓,而是狂喜,难以言喻的狂喜!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盯着瘫坐在地上的王绩,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成了?
真的成了!
这位太原王氏的无功先生,当世隐逸名流的代表,竟然真的应下了主持益州教育的事务!
有他这块金字招牌坐镇,何愁引不来其他隐士大儒?何愁吸引不了天下英才?
而且,此事影响远不止于此!
前日收到李恪传回的消息后,高士廉就嗅到了其中蕴含的绝妙契机!
这两日的心力交瘁,有一半是为了这份详尽的教育大计!
以五姓七望为首的世家攻伐?
先看看带头之人是谁,太原王氏嫡系,王绩!
这一步棋,五姓七望那些世家该如何反制,内部又能铁板一块?
分化瓦解,温水煮青蛙,简直是为大唐解决心腹大患埋下的绝妙伏笔!
这可比单纯的开通民智要想得更加的深远!
“好好好!”
高士廉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有无功先生加入,益州教育,大业可期!”
“王玄策!”
“属下在!”
“立刻按此规划,着工曹、户曹,调动民夫物料,选址动工!不得有误!”
高士廉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图纸以清风送到王玄策手中,语速极快,“生源之事,由都督府负责登记造册,晓谕乡里!所需钱粮,暂由蜀王府...呃,蜀王?”
他这才想起,真正掏腰包的主儿还没发话呢,下意识看向李恪。
而李恪,正一脸无辜地望着高士廉,那眼神仿佛在说,您老不是让我闭嘴吗?您继续啊!
高士廉脸不红心不跳,干咳一声,“殿下,这教育之费......”
“由蜀王府兜底!”
李恪大手一挥,十分爽快道:“大伙放心大胆地干,再穷不能穷教育!”
他脸上笑嘻嘻,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噼啪响。
教育是吞金兽?
放屁,这叫长期战略投资!
培养出来的人才,将来创造的价值,岂是这点学费能比的?更别说由此带来的社会稳定性提升、技术创新加速......这买卖,稳赚不赔!
现在看不到现钱?
无所谓,迟早从别的地方十倍百倍地捞回来!
王绩坐在地上,抱着酒坛,看着高士廉和李恪,一个雷厉风行,一个掏钱爽快,满意地点点头,又美滋滋地灌了一口酒。
没人知道,仅仅两日功夫,他已经往返了一次太原王氏祖宅!
那位闭关已久的文中子,听完弟弟王绩口述李恪那番言论后,尤其是“学会做人”四字,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最终只是对着虚空缓缓吐出一个字。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