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如纱,缠绕着墨绿色的山峦,早开的野花在料峭晨风中瑟瑟发抖,努力绽放出几点倔强的艳色。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腐叶和某种大型野兽若有若无的腥臊混合的、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味道。
李恪一身穿着杨妃给他缝制的、便于行动的靛青色劲装,混在一群同样衣着利落的少年中间。
长孙冲、房遗直、杜构、程处默、尉迟宝琳、李崇义、李景恒......
武德殿集训营的“精英二代”们悉数到齐,一个个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紧张和跃跃欲试。
只是这兴奋在李恪身上打了个对折,他正努力把自己缩在房遗爱身后,试图用对方那宽阔的身形挡住自己,小脸上挂着一副“春困秋乏,夏睡冬眠”的咸鱼表情,哈欠连天,眼皮子都懒得完全睁开,就差找个人当抱枕。
“肃静!”
一声轻喝如同闷雷滚过,瞬间压下了少年们嗡嗡的议论。
翼国公秦琼,一身素白长衫,神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最终在那条试图隐形的“咸鱼”身上停留了一瞬。
“今日进行集训营结业考核,地点,终南山!”
秦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此次考核,非是校扬骑射,也非擂台搏杀,而是野外求生!”
“求生?”
李恪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咸鱼眼掀开一条缝。
“时限,五日!”
秦琼伸出五根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指,“尔等,分散入山!之后,可结伴,亦可独行!考核标准唯有一条,活着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层峦叠嶂、显得格外幽深的山林,嘴角勾起一丝冷硬的弧度:“切勿大意,终南山外围的奇禽异兽虽早已被清剿殆尽,但深处有多少恐怖的存在,即便是我等也是不知道,况且...”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煞气,“陛下开恩,特调兽苑豢养的数头血脉返祖的凶兽投放此山中!”
“凶兽?”
少年们瞬间炸开了锅!
程处默兴奋地搓着手,眼睛放光;尉迟宝琳握紧拳头,挑衅地看了眼程家兄弟;长孙冲脸色微变,世家公子的从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房遗直眉头紧锁,那种存在是他们这群半大小子能对付的?
“兽苑那群凶兽?”
李恪的咸鱼眼终于完全睁开,里面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小声嘀咕,“玩得这么大,真不怕死几个在里头?”
秦琼无视了下面的骚动,继续宣布规则:“入山之后,生死自负!若遇险,力有不逮,高呼救命三声!自会有人现身相救,不过...”
他声音陡然加重,“呼救者,即刻淘汰!视为考核失败!听明白了吗?”
“明白!”
少年们齐声应喝,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几分壮烈和忐忑。
“好!”
秦琼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程处默,你第一个进山!”
他指向远处一个雾气弥漫的山坳口。
程处默嗷一嗓子,如同打了鸡血,赤手空拳,迈开大步就冲了进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雾和密林之中。
“尉迟宝琳!那边!”
“长孙冲!左前方!”
“房遗直!杜构!李崇义!李景恒!”
......
秦琼如同一个无情的播种机,手指点到哪里,就把哪个二代“种”进终南山这片危机四伏的“试验田”。
他动作干脆利落,根本不给任何人犹豫或组队商量的机会。
最后,他的手指点向了那条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咸鱼:“三殿下!”
李恪一个激灵,双目瞬间瞪圆,“啊?到我了?秦伯伯,商量下,能不能...”
“走!”
秦琼哪会跟他废话?蒲扇般的大手如同拎小鸡仔,精准地抓住李恪的后脖领子!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
“哇啊啊啊!”
李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人就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视野天旋地转!
风声在耳边呼啸!
他只看到下方秦琼那张越来越远、写满“赶紧滚蛋”的冷硬脸庞,以及旁边李景恒那幸灾乐祸的挤眉弄眼。
噗通!
李恪以一个极其不雅观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重重摔在了一片松软的、铺满厚厚腐叶的林间空地上。
震得他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嘴里啃了一口苦涩的烂树叶。
“呸!呸呸!”
李恪狼狈地爬起来,吐掉嘴里的烂叶子,揉着快摔成八瓣的屁股,“这老秦,也不温柔点,等小怀道长大,就不要怪我这个当兄长的心狠手辣了,哎哟...”
狠话还没放完,屁股上的剧痛让他又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环顾四周。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枝盘曲如鬼爪,光线昏暗。
浓雾在林间缓缓流动,带着沁骨的凉意和草木腐朽的气息。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鸟兽的怪异鸣叫。
一股独处荒山、危机四伏的寒意,瞬间取代了屁股上的疼痛,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野外求生...五日...返祖凶兽...”
李恪咽了口唾沫,咸鱼眼神里终于露出了点属于正常人的凝重。
他下意识地运转体内的无名功法,凝聚起刚刚摸到门槛,还有些飘忽不定的逍遥势,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秦琼的结业考核不会那么简单,稍有不慎,说不准小命都要交待在这里,至于叫救命,除非必要,李恪还真不想丢这个人。
压下心头那些许的躁动和不安后,李恪对周遭环境的感知似乎敏锐了几分。
“嗯?”
李恪忽然抽了抽鼻子,眼睛一亮,“好香!”
他循着味道,像只觅食的幼兽,拨开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眼睛瞬间放光!
一株通体碧绿、叶片肥厚、顶端结着几颗红彤彤、龙眼大小果实的奇异植物,正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那香气浓郁得化不开,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人馋虫大动!
“嘿嘿!开门红!”
李恪咧嘴一笑,咸鱼本色瞬间回归,搓着小手就要上前采摘,什么凶兽异兽,先填饱肚子再说!
就在李恪等小辈如同种子般被撒入终南山这片“试验田”的同时,山脚下,一处视野开阔、能俯瞰大片山林的高坡上,气氛却如同开锅的饺子般热闹起来。
一群钦天监的道家修士合力施展名为玄光镜的术法,使空中出现巨大的银幕。
为首者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来了来了!快看!那是不是我家处默?”
程咬金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率先炸响,震得旁边几棵小树叶子簌簌发抖。
他一身便服也掩不住那股子悍匪气,正扒拉着李孝恭的肩膀,踮着脚,铜铃大眼死死盯着玄光镜中横冲直撞的身影。
“老程!撒手!你他娘踩着我脚了!”
李孝恭没好气地甩开程咬金的爪子,揉着被踩疼的脚背,“那是你儿子?我看像头下山的野猪!”
“放屁!那叫气势!懂不懂?一往无前!”
程咬金得意地一挺肚子,随即又紧张起来,“哎哟!小心左边!有坑!这傻小子!看路啊!”
只见画面中,程处默果然一个趔趄,直挺挺地栽进了一个被落叶覆盖的深坑里,只露出两条乱蹬的腿。
“噗哈哈哈!”
旁边传来尉迟敬德毫不留情的嗤笑,“老程,处默这小崽子,气势是有了,就是脑子...随根儿!哈哈哈!”
他黝黑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指着另一边山林里一个猫着腰、如同狸猫般在岩石和树影间谨慎潜行的身影,“瞧瞧我家宝琳!稳!准!狠!这才是老猎手的料子!”
画面里,尉迟宝琳正屏息凝神,以手作刀,精准地刺入一头正在拱食块茎、浑身长满钢针般黑刺的铁鬃豪猪的咽喉!
动作干净利落,一击毙命!
豪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
“好!”
尉迟敬德激动地一拍大腿,“不愧是我尉迟家的种!”
“敬德,宝琳倒是没有辱没他的家学。”
房玄龄抚着长须,一派儒雅风范。
众人齐声放笑,这老小子当初怎么和陛下说的?再不反,他就要入山当野人了。
尉迟敬德不以为意,目光灼灼地看着玄光镜。
一处山涧,房遗直正蹲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嘴里念念有词。
杜如晦笑道:“遗直这孩子,心细如发,不骄不躁,善用其智,必能逢凶化吉。”
“呵,老房,你儿子那是去求生还是去采风?”
程咬金不屑地撇撇嘴,“等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知道厉害了!你看人家杜构!”
众人目光转向另一处。只见杜构正眉开眼笑地蹲在一棵大树下,面前摆着几个用阔树叶包好的包裹,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浆果、菌菇、还有几条处理干净的肥硕山溪鱼。
才过去多久的功夫,这小子怎么就弄到了这么多玩意儿?
高坡上一片沉默,看向杜如晦的目光都有些怪异,得饿多少顿才能练就这一身本领?
杜如晦嘴角抽搐,懒得看这个小混蛋。
萧瑀、长孙无忌、李孝恭、李道宗等人也各自关注着自家子侄的表现,或赞许,或担忧,或哭笑不得。
“咦?三儿呢?”
长孙皇后温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响起。
玄光镜中的画面在不断切换,但是,她始终没有看到她的三儿。
李二负手站在她身侧,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山林。
“对啊!李恪那小子呢?不会被凶兽叼走了吧?”
程咬金也反应过来,大嗓门嚷嚷着。
“在那儿!”
李道宗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波动,指向一片靠近山涧、古木尤其浓密的区域。
玄光镜将其中的画面展现出来。
只见一片枝繁叶茂的巨大榕树之下,李恪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大青石上!
嘴里叼着一根碧绿的草茎,翘着二郎腿,小脚丫还一晃一晃的。
他身边散落着几个啃得干干净净的红色果核,正是那“朱果”的残骸。
更让人瞠目的是,他头顶上方,离地约三丈高的巨大榕树枝桠分叉处,赫然盘踞着一条水桶粗细、通体覆盖着暗金色菱形鳞片、头生独角、正吐着猩红信子的独角金鳞蟒!
那巨蟒冰冷的竖瞳,正死死盯着下方石头上那个毫无防备的“点心”!
涎水顺着锋利的獠牙滴落,在青石上腐蚀出滋滋的白烟!
“这小崽子心真大!”
程咬金双目凝神,悄然间,手中已经握着一把巨斧,随时准备帮李恪劈了巨蟒。
长孙皇后抿抿嘴,目光一刻也不敢从玄光镜上消失。
“咳咳...”
秦琼的咳嗽声响起,他瞥了一眼程咬金,“三殿下没有呼救,谁也不许出手!”
李二颔首道:“二哥说的是,谁敢破坏本次考核,朕必重罚!”
水镜中的李恪,依旧闭着眼,晃着脚,一副悠哉悠哉、浑然不觉大难临头的咸鱼模样。
他周身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缥缈气息。
逍遥势!
此刻这气息似乎更加活跃,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周遭的草木、微风、甚至...那条蓄势待发的巨蟒,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
就在那独角金鳞蟒绷紧肌肉,即将如同金色闪电般扑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李恪像是睡梦中翻了个身,极其自然地、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对着头顶那浓密的树冠,虚空一抓!
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脸上的柳絮。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某种“此地不宜久留”意念的奇异波动,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精准地拂过那条独角金鳞蟒!
那巨蟒蓄满力量的扑击动作猛地一僵!
冰冷的竖瞳中,凶残暴戾的光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所取代!
它庞大的身躯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猩红的信子急促吞吐,似乎在极力感知着什么。
最终,它那高昂的头颅,竟缓缓地、极其不甘地垂落下来,庞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向后缩回了浓密的树冠深处,只留下一片沙沙的摩擦声和几片飘落的树叶。
危机,解除于无形!
高坡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水镜术中,那个依旧躺在青石上晃脚丫、仿佛只是赶走了一只苍蝇的李恪。
“刚才那是势?”
尉迟敬德张大了嘴,能塞进一个鸭蛋。
“逍遥势!”
李道宗回应道,不过,他眼中也掠过一丝困惑,“趋吉避凶,影响心智,他是怎么做到的?”
李二冷笑一声,“势的雏形也是势,李恪将自身气息融入周围环境,自然能感知到周遭的变化。那条小蛇看着厉害,实际上也不过就是炼精化气的异兽。”
虽然他口上不屑,但是内心却被李恪震撼到了。
道法自然,身化天地,无心之境!
这小子到底悟出了什么东西,古籍中的逍遥势又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势?
只言片语,实在难以推敲,唯一的记载也只有那位南华真人!
当高坡上的群臣震撼李恪的逍遥势时,终南山深处,有数人回头望向外围,随后又继续朝深处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