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转身，踏上吱呀作响的跳板，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张轻飘飘的支票，被他随意地丢在鬼船张脚边的甲板上，旁边还压着一张叠好的纸片。
蛇仔明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直到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驳船，他才感觉自己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稍稍安分了一些。
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那艘在黑夜里如同棺材般静默的鬼船。
周凡那股如同实质的修罗气场虽然已经收敛，但那股冰冷刺骨的余威，依然让蛇仔明双腿发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彻底明白了。
自己跟的，哪里是什么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这他妈是一尊能一念之间，决定整个港岛风浪起伏的活阎王！
……
鬼船之上。
周遭避风塘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才重新涌回鬼船张的耳朵里。
他没有立刻弯腰去捡那张支票。
那张足以让港岛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疯狂的百万支票，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油污的甲板上，仿佛一张普通的废纸。
鬼船张摸索着，蹒跚地走回那间低矮、昏暗的船舱。
“刺啦。”
火柴划亮，点燃了一根粗糙的线香。
一股混杂着硫磺的刺鼻气味，瞬间在狭小的船舱里弥漫开来。
这是潮州传过来的老规矩。
也是他鬼船张的规矩。
用“地府的味儿”，来净化“阳间的钱”。
既是为了掩盖那常年不散的浓重机油味，也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疯癫而又神圣的心理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走出来，蹲下身，用两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夹起了那张支票，和那张纸片。
他将支票凑到鼻尖，用力嗅了嗅。
嗯，沾染上硫磺的味儿了，干净了。
他这才满意地将支票揣进怀里，然后展开那张纸片。
纸上，只有用钢笔写下的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三天。
意思是三天后来取货。
对于一般的改船来说，这个时间非常紧张，远远不够。
但鬼船张那张满是伤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将纸片揉成一团，丢进海里，然后转身，走向船尾。
那片被巨大油布遮盖住的，他真正的“地盘”。
他没有掀开油布。
而是从腰间摸出一把通体乌黑的小铁锤。
他闭上那双瞎了的眼睛，侧着耳朵，像个最虔诚的信徒，用那把小铁锤，沿着船身，一寸一寸地，轻轻敲击。
“当…当…当……”
清脆而又富有韵律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他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痴迷，时而又流露出一丝心疼。
他不是在敲船。
他是在和这艘船的灵魂对话。
他在倾听钢板的应力，在感受龙骨的疲劳，在触摸每一个焊点深处的，细微的颤动。
然而，鬼船张发财的消息，比海风传得更快。
在这鱼龙混杂，无法无天的避风塘，一百万的现金，足以让任何鲨鱼闻到血腥味。
也不知怎么的，消息就走漏了。
“嘿，张瞎子！听说发大财了？借兄弟们几个钱花花？”
一个嚣张而又沙哑的声音，打破了鬼船张的仪式。
七八个流里流气的古惑仔，跳上了他的鬼船。
为首的，是一个满口烂牙，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14k在附近一带管着几个赌档的小头目，“烂牙驹”。
烂牙驹早就看这个又臭又硬的瞎子不顺眼了。
今天，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来敲他一笔。
在他看来，欺负一个瞎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鬼船张停下了敲击，缓缓直起身子，那双灰白色的眼球，“看”向烂牙驹的方向。
“我的船上，不欢迎苍蝇。”
“我顶你个肺！死瞎子，你说谁是苍蝇？”
烂牙驹被当众下了面子，顿时勃然大怒，狞笑着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抓鬼船张满是油污的衣领。
“今天你要是不拿出五十万孝敬驹哥我，我就把你这艘破船拆了当柴烧！”
鬼船张动也没动。
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用脚尖，在甲板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栓上，轻轻踩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嗤——！！！”
一道刺耳到极点的尖啸，猛然炸响！
船舷两侧，那些看似装饰用的管道里，毫无征兆地喷射出两股高温高压的白色蒸汽！
那蒸汽，如同两条狂怒的毒龙，带着灼人的热浪，瞬间笼罩了整个甲板！
“啊——！！”
“我的手！我的脸！”
几个跟在烂牙驹身后的马仔躲闪不及，被蒸汽正面喷中，瞬间发出杀猪般的鬼哭狼嚎，捂着被烫得通红起泡的皮肉满地打滚。
还没等烂牙驹反应过来！
“吼——！！！”
船舱深处，一声如同史前巨兽苏醒般的恐怖咆哮，轰然炸响！
那是改装过的船用柴油引擎，被瞬间催动到极限功率发出的轰鸣！
整艘鬼船，剧烈地颤抖起来！
脚下的甲板，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头正在挣扎的怪兽脊背！
烂牙驹一群人，在这剧烈的震动中，站都站不稳，吓得屁滚尿流，东倒西歪。
鬼船张沙哑的声音，在蒸汽的嘶鸣和引擎的咆哮中，幽幽响起，如同地府判官的最终宣判。
“在我的船上，水鬼都要守规矩！”
“滚。”
“或者，我送你们下去喂鱼！”
烂牙驹看着眼前这诡异到极点的阵仗，看着那个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如同魔神般的瞎子，胆子早就被吓破了。
他哪里还敢有半句废话，连滚带爬，连拉带拽地拖着自己的小弟，屁滚尿流地逃离了这艘仿佛有生命的鬼船。
赶走了苍蝇。
鬼船张摸索着从船舱里，拿出一瓶用广口瓶装着的，泡着几颗墨绿色蛇胆的烈酒，拧开盖子，对着嘴就猛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一般，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个姓周的年轻人，要的，绝对不是一艘普通的快船。
“一百万买船，一百万改装，办不到...这两百万就是买自己命的钱……”
他低声喃喃自语，那张丑陋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种病态的，混杂着疯狂与兴奋的笑容。
“这小子……是要我去跟龙王爷抢人啊……”
能让那等人物如此兴师动众，要对付的，又岂会是凡人？
这趟活，有意思！
就在这时。
蛇仔明再次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手里，多了一个用牛皮纸密封的厚重文件夹。
他站在跳板上，不敢再上船，只是远远地将文件夹递了过来。
“张哥！周生说，这是他想要的道具样式！在改装里必须包含有这些！”
鬼船张接过文件夹，他没有闻，也没有听。
他只是用那双布满了厚茧和伤疤，却比最精密仪器还要敏感的手指，撕开了封口，抚摸着里面那张，明显是特殊工艺印刷的图纸。
那是一张凸版印刷的图纸。
纸上的线条，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的触感。
无数复杂的，他从未见过的结构线条，以及各种用特殊符号标注的诡异数据，通过他的指尖，清晰地传递到他的大脑里。
一秒。
两秒。
三秒。
鬼船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病态的兴奋，转为了极度的震惊。
震惊，又化为了深深的骇然！
他“看”懂了。
这他妈的，根本不是船！
这是一个移动的海上刺猬！
一头为了杀戮和毁灭而生的杀人船！
他颤抖着，用那沙哑到几乎失声的声音，对着远处的蛇仔明吼道：
“回去告诉那个周生！”
“钱……不够！”
“我还要三样东西！三样港岛市面上，绝对没有的东西！”
鬼船张那枯瘦到只剩骨头的手指，死死地，死死地按在图纸最中央，一个标注着“动力核心”的复杂结构上。
他那双瞎了的，灰白色的眼球里，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狂热！
“告诉他！”
“我要一颗……能让魔鬼都追不上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