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渊这几日也常在窑边转悠,他背着手,绕着那冒着丝丝缕缕余烟的土窑踱步,偶尔会停下,眯眼细看窑体被火燎出的青黑痕迹。
口中念念有词,吐字清晰:“窑炉虽小,内蕴乾坤,此方位甚佳,坐东面西,承朝阳初升之气,纳暮霭沉降之华,窑火通明,熔炼地脉之精粹,或有异宝将出,也未可知啊!”
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配上这神叨的模样,给这等待开窑的寻常事,平添了几分玄乎其玄的意味。
日子在劳作、喂鸡、看鸭、听柳文渊“论道”中滑过。
终于到了预定开窑的时辰。
午后,阳光正好。
全家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围拢到小小的土窑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泥土焦糊和奇异矿粉的味道。
陈三罐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长柄火钳和一块厚实的湿布,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又透着些微的紧张,额角处都冒了汗。
“时辰差不多了吧,爹?”宋金秋还是性子急,他忍不住开口问。
宋老头抬头看了看日头,又俯身把手掌贴在窑壁上试了试温度,沉稳地点点头:“嗯,开吧,小心热气!”
陈三罐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他用火钳末端小心地捅开窑门上封着的泥块,泥块簌簌落下,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从缺口喷涌而出。
难以形容的尘土焦糊味也扑面而来,熏得围在最前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抬手遮挡。
“嗬!真够劲儿!”宋金秋被呛得咳嗽两声。
窑内红光隐现,温度依然极高,陈三罐不敢大意,用湿布裹住手,拿着火钳耐心等那股灼人的热气稍散。
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用火钳探入窑口,拨开覆盖在上层滚烫的灰烬和烧得通红的木炭残块。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屏住了呼吸。
窑口的情形渐渐显露出来,却并非预想中一片陶器的景象,显得有些复杂。
最上面一层,是那些掺了少量白土烧制的试验陶碗。
大部分都已碎裂变形,有的歪扭如麻花,有的则裂成了几瓣,只有零星的几个还保持着碗的形状,但碗口也多有歪斜。
不过这几个幸存者,其表面那层草木灰釉,在窑火的煅烧下,似乎比之前烧的陶器显得更润泽些,透出一点温润的光,摸上去似乎也更坚硬瓷实些。
当然,这得等它们完全冷却后才能最终确认。
拨开这些残破的陶碗碎片,露出了窑底单独堆放的那一小堆东西。
那是陈三罐用纯白土捏的几个小泥块试验品。
它们倒是基本保持了当初捏制的简单方块或圆饼形状,没有碎裂。
然而,颜色却不再是当初那种干净的纯白,而是变成了灰扑扑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陈三罐用火钳尖小心地夹起一块,那灰白色的泥块刚离开滚烫的窑底,接触到稍凉的空气,便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
“咦?这颜色…”苏老头皱起眉,往前凑近了些。
宋瑞峰也凝神细看。
陈三罐将夹出的灰白泥块轻轻放在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那泥块静静地躺着,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孔隙。
他试探着伸出裹着湿布的手指,轻轻一碰——
没有想象中陶器的坚硬感。
那灰白色的泥块竟异常酥松,指尖稍一用力,下一秒便塌陷下去,碎裂开来,化作一滩细腻的粉末。
陈三罐捻起一点粉末,指腹传来的触感是干涩的,滑腻的。
“这…”他愣住了。
苏老头用火钳夹起一块,待其稍凉,用手指小心地捻了一下,那灰白的硬块极其酥脆,应声碎成细腻的粉末,从指尖滑落到地上。
“像是咱们见过的生石灰粉…”苏老头捻着指尖的粉末,感受着那微涩的触感和残留的温热。
宋瑞峰蹲下身,也捻起一点粉末仔细查看,又闻了闻,那强烈的,带着碱性的特殊气味刺激着他的记忆。
“对!很像!”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生石灰遇水则沸,生烟发热!快,去拿些水来试试!”
宋安宇反应最快,像只小兔子般蹿了出去,转眼就端来一小瓢清水,慢慢地捧到父亲面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定宋瑞峰的手。
宋瑞峰用指尖捻起一小撮灰白的粉末,动作极轻地撒入那瓢清水中。
嗤——!
一声清晰的,如同烧红烙铁淬入冷水般的锐响骤然响起!
只见那瓢中清水,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石子,瞬间剧烈地翻滚沸腾起来,大量浓白的烟气混合着灼热的水汽,猛地升腾而起,迅速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强烈的,刺鼻的碱性气味。
“成了!是石灰!真是生石灰!”苏老头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指着那还在嗤嗤作响,冒着白烟的水瓢大喊。
“老天爷!真能烧出来!”赵氏也看傻了眼,惊讶的捂住嘴。
“哈哈哈!好!好!好!”宋老头高兴的连道了三个好字。
宋金秋和宋青阳兄弟俩也是又惊又喜,没想到他们真烧出石灰来了。
吴氏和孙氏捂着口鼻后退两步,又忍不住伸头去看,三个孩子则是兴奋地蹦跳起来。
尽管他们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这么高兴,但这不妨碍他们一起欢呼。
“妙哉!妙哉!”一直作壁上观的柳文渊此刻抚掌大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果然不出在下所料!地火升腾,凝土成英,此乃地火凝英之象啊!天赐之物,必有大用!”
陈三罐乐得合不拢嘴了,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窑里剩下的那些灰白粉末:“石灰!真是石灰!这下可好了!真让咱给捣鼓出来了!”
小小的院子里,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喧闹填满。
那瓢还在微弱沸腾,散发着刺鼻气味和热气的石灰水,仿佛成了此刻最珍贵的宝物。
全家人都围拢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宋瑞峰脚下那一小堆刚从窑里扒拉出来,还带着余温的珍贵生石灰粉末,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不错!干得漂亮!”宋老头很大声的喊着,带着庄稼人看到新农具般的喜爱,“有了这烧制石灰的能力,以后咱们需要用到石灰,再也不怕因为太贵而不敢买了!”
苏老头捻着胡须补充:“还可做消毒辟秽之用,撒在污秽之处祛病气,也可以在家里墙角根和牲口棚底下撒一层,虫子不敢来,地气也燥。”
村后坡的白土有很多,宋瑞峰想到了石灰更好的用处:“咳,书上似乎还提过,少量用于田地能改良土壤?中和过重的酸气?不过这法子得万分谨慎,用多了怕烧坏苗根,得先寻一小块地仔细试试才成。”
宋安沐看着那灰白的粉末,脑子里浮现的是现代的白墙黛瓦:“爹,那咱们赶紧再多烧些出来!咱家这院墙还能用灰浆再抹一遍,到时候又结实又好看!改天再想想怎么把这墙给刷白白,肯定非常的亮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仿佛眼前这一小堆灰白粉末,已经化作了坚固的院墙,干净的棚舍,甚至未来丰饶的田地。
只有墨玉蹲在稍远些的柴堆上,远远地看着那被视若珍宝,还在冒烟的水瓢,又扫过在兴奋议论的众人。
黑猫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警告声,站在外围的宋安沐注意到了它的反应,没有马上过去询问。
而是暗自记在了心里,等有机会了再详细的问问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