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罐那张平日里总惦记着吃食的圆脸,此刻也吓得失了血色,小眼睛里满是惊惧,连咂摸嘴里最后一点干粮渣滓的心思都没了。
他搓着手,声音都带着颤儿:“瘟…瘟病…听着就…就腿软!这玩意儿沾上可真是阎王爷下帖子,没跑儿了!”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扯住旁边柳文渊的袖子:“柳先生柳先生!您快给算算!咱们这趟南去临安,前头路还长着呢,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不?可千万别撞上那晦气啊!您给指条明路!”
柳文渊被扯得一个趔趄,他稳住身形,努力维持着那份世外高人的气度。
他眯缝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目光飘向远处的山峦和流动的云气,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玄之又玄的味道。
“嗯…天意高远,凡人难窥其全豹,然则——”他话锋一转,手臂一抬,指向周遭起伏的山势,“诸位请看,此间山势回环,流水相抱,藏风聚气,实乃一方难得的吉地。
观诸位面相,眉宇之间虽有奔波劳顿之尘灰,然印堂之下,隐有吉星高照之瑞气升腾。
只要我等持身以正,避秽远浊,口不言恶语,心存善念仁德…”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宣布神谕:“此行,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终抵福泽绵长之临安宝地!”
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既给了人希望,又给自己留足了转圜的余地。
陈三罐听得连连点头,仿佛吃了颗定心丸,脸上的惧色稍退,胖虎则半信半疑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说得比唱的好听。”
板车上,一直闭目假寐的萧钰逸,在流民汉子开口讲述永昌和柳家时,那双沉静的眼眸便已悄然睁开了一条缝隙。
他看似随意地躺着,实则不动声色地将周围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包括不远处宋家那一片突兀的死寂。
他的目光扫过宋家人,苏老头整理药箱时骤然停顿,继而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
宋瑞峰拧水囊时那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还有两个孩子瞬间煞白的小脸,以及瞪大充满惊骇与害怕的眼睛。
还有其他人那如同被冻住的沉默姿态,这一切在周围人因恐惧而愈发嘈杂的议论和骚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幅凝固的剪影。
萧钰逸的视线在苏老头那略显佝偻,透着沉重庆幸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宋家众人紧绷的侧脸和强自镇定的面容。
少年郎君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归于平静。
他在心中轻轻下了个判断,小门小户的寻常百姓,骤然听闻家乡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剧,又是瘟疫又是豪强草菅人命,被吓懵了。
这沉默里,或许还夹杂着对故乡遭难的悲悯,以及对自己能及时逃离那险地的复杂情绪。
庆幸,后怕,甚至可能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萧钰逸觉得这反应虽有些过度,却也情有可原。
毕竟,瘟疫和死亡,对升斗小民的冲击是巨大的。
他将宋家人这瞬间的剧烈情绪波动,归入了没见过大场面的普通百姓,受惊后的正常懵圈这一类别,并未深究,只默默记下了这一观察。
目光扫过苏老头放在板车旁的那只旧药箱时,也仅停留一瞬,认为那不过是老人作为医者,听闻同行惨死后的本能悲悯和后怕罢了。
宋家人这边,自始至终笼罩在那片沉重的,庆幸的死寂里。
他们如同泥塑木雕,只默默听着周正他们的愤怒,胖虎的后怕,陈三罐的恐惧和柳文渊的玄言。
当周围百姓惊恐警惕的目光扫过他们,或是周正,王校尉话语中再次蹦出永昌,大夫,柳家这些字眼时,他们才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极其被动地,僵硬地做出些微反应。
宋老头喉头滚动了一下,极其含糊地,低沉地应和了一声:“…是…太…太吓人了…”
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在他旁边的赵氏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快速念着佛号,只有离得最近的人能听到一点气音。
吴氏搂着元序,把孩子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像是怕他听到更多可怕的字眼,自己则对着空气,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叹息:“唉…”
板车旁,苏明华下意识紧张的握住女儿和儿子的手,三人手心都是一片的冰凉潮湿。
宋瑞峰只是更用力地抿紧了唇,目光垂落在地上翻滚的尘埃里。
他们避开彼此的眼神交流,尤其不敢去看苏老头,更不敢与萧钰逸等人有任何目光接触,生怕那深埋心底,关乎生死存亡的秘密会从自己眼中泄露出去。
这种沉默,是巨大的惊吓后心有余悸的本能保护,也是对那段不愿再触碰的恐怖经历最深的恐惧。
巨大的庆幸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们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哥,”元序小声地问旁边的元冬,“肠子被绞断了是不是很疼?”他稚嫩的声音在大人沉重的沉默里显得格外清晰。
元冬脸上带着惧色,他比弟弟懂得多一些,小声地回:“别问了!娘说离生人远点就没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苏外公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沉重,只以为是老人家累了。
苏老头背对着所有人,终于将最后一卷布带塞进了药箱,他枯瘦的手指抚过药箱磨损的边角,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柳府那高墙深院里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同僚医者痛苦的面容和最终死寂的躯体,还有挥之不去的,混杂着药味和死亡腐朽的气味。
这些想象中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破了他竭力筑起的堤坝,汹涌而来。
他猛地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树叶气息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
心底一个声音如同洪钟般反复敲响,压下了那些恐怖的回忆:“出来了!全家都出来了!都活着!都好好的!”
这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支撑他脊梁的唯一力量。
他默默扣上药箱的铜扣,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仿佛是他将那种噩梦重新锁回心底的信号。
短暂的,被瘟疫阴影笼罩的歇息结束了。
领头的宋老头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走了!趁着日头还高,多赶些路!”
众人如同提线木偶般动了起来,沉默地整理着板车上的绳索和零碎家当。
宋金秋和宋青阳率先用力,板车的轮子碾过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家人推着,拉着各自的板车,重新汇入官道上那滚滚南迁的洪流。
他们的动作比之前更显沉重,每一步踏在厚厚的尘土里,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乏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宋老头和宋瑞峰偶尔低声交谈两句,话题仅限于前方路况和预估的扎营地点,他们都避开了那几个词,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诅咒。
苏明华搂着女儿的肩膀,母女俩依偎着走在板车旁,宋安宇紧挨着姐姐,小手不自觉地抓着姐姐的衣角。
两个孩子都异常安静,眼睛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
板车的另一侧,吴氏和孙氏一左一右看紧了孩子,不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身边,去到处乱跑乱摸。
苏老头跟在女婿身后,他低垂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自己沾满泥灰的鞋尖上,又似乎穿透了脚下的尘土,落入了某个旁人看不见的深渊。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和沉重的庆幸,都深深踩进这南迁的漫漫长路里。
官道上,尘土愈发飞扬。
人流如织,却没了之前的喧嚣,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
咳嗽声,婴儿无力的啼哭声,催促牲口的吆喝声,板车吱呀的呻吟声…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恐惧。
头顶的太阳依旧炙烤着大地,投下晃动的树影,却丝毫温暖不了人们心头那被瘟疫传闻浸透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