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家属区就在西南角,苏文茵远远看到下夜班的妈妈刘桂花在楼下晒被子。
刘桂花看到女儿,和蔼的超她招手,目光却又越过女儿看向更远处。
苏文茵下意识回头,栀子花的馥郁芬芳里,港商考察团那个拿相机的男人正低头摆弄镜头,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烧伤疤痕。
“茵茵,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是落下什么在家里,回来拿的吗?”
刘桂花今年刚刚四十二岁,常年累月的夜班让她比同龄人显老一些,浮肿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的黑眼圈,不过看到女儿,她十分开心。
“中午想吃什么?妈一会儿做好了等你回来吃中饭。”
苏文茵脚步轻快的走到刘桂花身边,直到双臂缠上她的胳膊,眼眶不由涌上几分酸涩。
“妈,我可能要下岗……”
刘桂花晒被子的手一顿,仔细看了眼女儿脸上的神色,温声道:“我听人说下岗是有补贴的,等你跟建设结了婚,正好顾着你们的小家,等我退休了就帮你一起带孩子。”
“妈……”
苏文茵正要跟刘桂花说退婚的事,刘桂花立即找补了几句。
“茵茵不用担心,你爸的抚恤金,还有我的工资,够咱们娘俩开销的,妈能养得起你。”
想到前世最后被病痛折磨而死的妈妈,苏文茵顿时泪如雨下。
“妈,不是这个,我们回家再说。”
刘桂花也没想到自己几句话就让女儿这么伤心,生怕自己答应完了女儿又哭。
“好,茵茵不哭,咱们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这会儿正是上班的时间,苏文茵和刘桂花母女回家后,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苏文茵将李建设和刘兰兰在机修车间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如实跟刘桂花说了。
刘桂花满脸气愤,大约李建设乱搞男女关系的对象是自己的侄女,又带着浓浓的愧疚。
“这个李建设,臭不要脸的,怎么就跟刘兰兰看对眼了!茵茵,那……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苏文茵听到妈妈问自己的意见,斩钉截铁的回答:“妈,我想跟李建设退婚,还没结婚他就跟刘兰兰乱搞男女关系,还不知道结婚后会怎么样,这婚我不跟他结了。”
刘桂花怕苏文茵又哭,赶紧抱着她,轻抚她的后背。
“我们茵茵不想结,这婚咱们就不结了,”
苏文茵感动的从刘桂花怀里抬起头来:“妈,这婚不结了,那咱们就将彩礼还回去吧。”
前一秒还霸气护短的刘桂花一秒就怂了。
“茵茵,李家给咱们的彩礼之前被你舅舅拿走了……”
听到自己的彩礼是被舅舅刘家宝抢走了,顿时有个计划在苏文茵心里应运而生。
“妈,您同意我和李建设退婚就好,至于被舅舅拿走的彩礼,我有办法。”
刘桂花看见女儿信誓旦旦的样子,满脸担心。
“茵茵,你舅舅就是个混帐,你别跟他硬碰硬,你爸走了,咱们孤儿寡母的也没个帮手,这彩礼要是真的要不回来就算了,妈再去想办法。”
苏文茵伸手紧紧抱住刘桂花。
尽管她们母女二人生活艰难,可刘桂花第一时间还是担心她的安危,前世今生她这个妈妈都做的无可指摘。
“我才舍不得辛苦我妈,这钱是舅舅从您这里拿走的,我自然要从他手里拿回来,您放心我不会吃亏的。”
商量好了退婚的事,苏文茵抽空在海市转了两天进行市场摸底。
重生的每一刻对于苏文茵来说都弥足珍贵,她必须要抓紧时间做好下岗的准备,一旦失业就准备开始创业。
再回纺织厂,许多员工看苏文茵的目光里都带着敬意,但她今天是来办下岗的。
阳光透过纺织厂行政楼的玻璃窗,在苏文茵面前的办公桌上投下一片菱形的光斑。
她盯着那张《职工离职结算单》,手指在“补偿金:人民币捌拾元整”的字样上轻轻摩挲。
“苏文茵同志,签完字就可以去财务科领钱了,”人事科王主任推了推眼镜,“厂里仁至义尽了。”
苏文茵突然笑了。
前世她唯唯诺诺拿了这八十元,连妈妈的医药费都支付不起。
现在——
她“啪”地合上文件:“王主任,根据国务院《国营企业实行劳动合同制暂行规定》,工作满五年应补偿三个月工资。”
她十五岁初中毕业进纺织厂开始工作,到现在满打满算正好五年。
办公室瞬间安静。
王主任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你从哪听来这些...”
“《工人日报》4月8日第三版,”苏文茵从布包里掏出一沓剪报,“需要我念给您听吗?”
窗外传来窃窃私语。
走廊里,几个女工扒着门缝往里看。
苏文茵脊背挺得笔直,工装领口露出半截红线绳——系着重生后从废品站找回的《工人日报》。
三小时后,她攥着三百六十元补偿金走出厂门,这笔“巨款”足够她在自由市场盘个固定摊位。
苏文茵将补偿金拿回家放好后,去了海城百货大楼后巷的黑市。
废弃物混合着腐烂菜叶的气味在空气中发酵,苏文茵紧了紧头巾,三斤全国粮票在她贴身的衣袋里发烫——这是家里最后的储备。
转了好几圈,苏文茵才在一个角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新来的?”墙根阴影里传来沙哑的男声。
蛤蟆镜的反光晃过苏文茵的眼睛,男人花衬衫领口露出半截金链子,“粮票现在换侨汇券,一比四。”
苏文茵蹲下身,蓝布铺开的动作带着前世摆摊的熟练:“我要六十张。”
她故意露出腕上的上海表——这是离开纺织厂时,刘兰兰在厂门口炫耀她跟李建设的关系时,她从刘兰兰手上硬扒下来的战利品。
蛤蟆镜嗤笑:“三斤粮票最多换十二张…… ”
苏文茵脑海里,想起前世听广播播报的内容:1985年5月21日,海关严查电子表走私。
“五月二十一号,”苏文茵突然压低声音,“海关严查电子表走私。”
她指尖在潮湿的地面画出三洋录音机的轮廓:“特别是这种,带邓丽君磁带的。”
男人脖子上的金链子突然停止晃动,他想起去年严打时他表哥就栽在这上头。
“再加十张,”蛤蟆镜咬牙掀起衬衫下摆,腰间的侨汇券用橡皮筋捆着,“你要是骗我…… ”
“友谊商店后门,每周三下午。”
苏文茵接过淡绿色的外汇券,突然拽住他手腕:“你这表带是香港货,白马市场A区23档口老周的货。”
蛤蟆镜的眼镜滑到鼻尖,这个大陆女人怎么会知道...
当夕阳西沉时,她裤兜里多了六十张侨汇券,足够进二十条牛仔裤。
“靓妹也去广州进货?”年轻人搭话,“现在最火的是蛤蟆镜.……”
苏文茵笑笑没接茬。
她脑海里忽然想起前世在家属区阅览室看到报纸上的信息:白马市场B区9号,港商尾货。
前世她下岗后跟着二道贩子拿货,每条牛仔裤要二十二块,而直接找港商……
“各位旅客,广州站到了——”
湿热的风裹着粤语吆喝声扑面而来。
苏文茵抹了把汗,跟着人流向出站口涌去。
突然,她撞上一个穿花衬衫的身影。
“对不”道歉戛然而止。
那人小臂上的烧伤疤痕让她呼吸一滞——是港商考察团那个拍照的男人!
“是你?”男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再次遇到苏文茵,“你来广州考察吗?我记得在海城纺织厂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