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0-60

作者:明灵不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立中宵


    子夜, 宫巡未止。


    “督主,督主……”


    彻夜守着的岑衍面露担忧,端着药碗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急切却又尽可能轻柔地试图将溺入梦魇中的人给唤醒。


    沉香木雕花的阔床边,轻纱遮掩, 朦胧中依稀能看见其中一个侧身躺卧的影子。


    纱帐之后, 云卿安闭着眼睛, 眉头却是紧皱,连唇色也都是破碎的病色,而黑发之下是被冷汗润湿的孤枕。


    被困住了, 锁住了。


    岑衍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替他擦拭着额头, 又细心地将云卿安那紧攥着被褥已发了青的手抚开, 酸涩在这一刻几乎都要溢出了喉腔。


    自长跪不起终不省人事后,云卿安被送回来时便已是这般了。他从关外回宫里时自是吃了药的,可断药这么长时间留下的害处也一并显现了出来, 非但依赖没有摆脱, 连病发也来得越发气势汹汹。


    都说人命如草芥,在软泥里扎了根, 在坚土里存了肥, 也就只剩这么的几根干巴巴蔫茎叶子留在外头充作排面,却没能立得住场子, 是被野狗衔去或被尘土吞噬, 皆由不得。分明行不到尽头,迈过一个又一个的坎, 意义又能有几何?可总归是捱过去了才好, 哪怕是图一个念想,一个惦记。


    “咿呀”的一声, 是门被倏地推开了。来人既无通报,也无叩响。


    “掌……掌印!”岑衍抬头望去时吃了一惊,忙不迭上前躬身施礼,“奴婢见过老祖宗。”


    岑衍心里边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云督先前便是惹了魏玠的恼才受罚至此,在宫监房忍捱许久,也没得魏玠的一声松口。到了这会若是还来追究,又如何能撑得住?


    莫提人情冷暖,在何处摸爬滚打不也都是靠着一个“狠”字,所对的,亦他亦己。


    “起来吧。”魏玠身上裹着一件繁绣披风,斑白的脸颊沾了霜,不见了之前的愠色,在左右两旁并无其他小太监搀着侍奉,他是自己一个人提着灯来此的。


    他撩起眼皮淡瞧岑衍一眼,抬脚匆匆往屏风后边走去了,在开口时声音竟是带了几丝疲惫,几丝柔和,“咱家就是特意来,看看卿安。”


    岑衍依言,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下松了口气。


    ——


    宛若是坠下了,不知所处何地何时,观感中的一切都像是被断断续续拼凑而出的。音符奏残乐,往冬画不全。


    使人战栗的冰冷爬满云卿安周身,他看不见路了,却被推着走,被抽离,被肆卷。


    在那场挥之不去的陈年梦魇中,族灭家破,痛似乎是会喘气的,甚至还把人胸腔里头的一点点生气都给攫取榨干。


    “明月下山了,篝火更旺了……”阿姐躬屈着背死死地将他护在身前,那阿鼻地狱似的嚎声仿佛短暂地被掩盖住了。


    “你看那阿父乐得胡子翘,系红兜的娃子笑呀么……”到这里便突然戛然而止了。


    在血腥味极重的温热中,云卿安却是分辨出了,滑下来的那是阿姐的泪水。因那像个圆球一样的,她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只怕是凶多吉少。


    阿姐那断断续续的歌谣晃啊晃,晃到了百八十里之外,又落到水河里散成了千滴万滴,接着又被那卷过舔血刀尖的罡风搅没了,不可触碰找寻的水汽从此便不知所安,同他一样。


    可云卿安很努力地回想起司马厝的声音,回想起当时并不坦然的窥视,回想起那被他封藏好的曾有温存。


    慢慢地,他好像就真的感觉到自己宛若置身在了一个怀抱中,炭火般的热度传来,熏暖了那未明寒冬。


    “最不值当的就是生出忠良之心,自古留名多奸佞,不闻忠骨埋青山。不怕你愚笨无知,好歹为父能在身边看着你,就怕你知是非明善恶,来日将尖刀利刃对准为父心口。”魏玠坐于床边,在岑衍的帮助下给他喂着药,似是叹息一般地喃喃道,“卿安,莫怨为父。”


    莫怨莫怪,无悲无喜焉知就能拂散往来。


    当药汁被强灌着入口时,云卿安竟是觉得一阵血腥味涌上,却并未得到解脱。长久以来被刀尖抵在咽喉,踩踏着无数人的飘摇江山,神魔蝼蚁也不过沧海一粟,所恨难消,所欠难偿。


    “义父……”云卿安轻睁开眼,模糊中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晕染开的不真切,可魏玠这个人本身却是极为真切的。


    他那苍白的脸上被描上了几笔血色,琉璃淡眸里的是害怕是无助是泬寥。


    端药的那只手腕被云卿安紧紧握上,魏玠的目光中流露出少许慈怜来。


    “为父带你在身边,送你去内书堂念书,派人教你行事规矩,指望个什么你又不是不懂。抱死守枯,成疾而摧。这么多年来都好好的,怎地如今就乱了分寸?”


    在岑衍接过药后,魏玠亲自用绢帛替云卿安拭汗,像曾经许多次的那样,“卿安,不要仰头望。自古以来,良将看不起酸墨文臣,勋贵看不起寒门……”


    “成事不说,逐事不谏。”云卿安苦笑了声,拉了拉魏玠的袖袍以作提醒,“恩重不忘,向死不负。”


    在次次反复而来的肆虐中,也就那么一点灯盏火星遥遥跳到他的身上。是魏玠半夜对他忧心,披衣起身来探,是魏玠独立中宵,担他苦楚知他冷暖。


    以利益为纽带的关系并不意味着不牢固,过情甚之,无何不妥。


    他们皆为深宫囚徒,却也相互依靠了很久很久。


    魏玠肃望他良久,沉吟着开口道:“所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算太坏。”


    理智已然回笼了大半,绵密不散的苦楚由不得云卿安不清醒,他用力支撑起身靠坐着,敛眸等着魏玠继续开口。


    “军功难立,立则功大。多言宦官监军不成气候,不是遇敌时则拥精卒自卫,战胜时则纵部下抢功。”魏玠缓缓笑道,“今儿出了个例外,也好挫一挫那些长舌根的气势,司马也算是有点识数,卿安,你该得赏了。为父与有荣焉。”


    主将凯旋主动把军功都归让到监军身上的,这属实是大乾开国以来的头一回。


    云卿安低眉,不知是何意味地轻笑了声,“有过在先,害义父担忧。卿安不敢居功。”


    魏玠拉下脸来,故作严肃地说叨了他几句,随即在确认其一时半会并无大碍后,起身嘱咐了岑衍一句便准备离去。


    “勿多思多想,往时再难也都能咬牙撑过去,有为父记挂着,终可无恙。好好休息,眠则无虞。”魏玠临到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云卿安已经重新躺下了,他的身影在纱帐之后看不清晰,却让魏玠生出一种寂寥的感觉。


    坑坑洼洼的雨路,一脚一个深沟印,万物苟且而活,无人可分担背负太多。


    魏玠行得惯了,对赘沓出来的裹脚布裁剪适宜自是不在话下,变数也能应付。就是有点心疼羌戎那边的大肥肉,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了不满,以后想要再合作交易,难度可就翻倍增加了。但终是有舍有得,多纠无益。


    云卿安枕于玉枕淡应了声,双瞳里似乎没有焦距。


    看不清,却是知道的。窗花帐顶应是落满了尘,灰扑扑的。他置身其中,不该是否该庆幸因此而和外边的视线灼光隔离。脱轨的纵情也只是一瞬,抽离过后的复原,是一如既往。


    “云督,阮小主那边传有消息……”岑衍将门和窗都牢牢掩上了,迈着轻飘飘的碎步走过来弯身试探着道。


    不知在此时告知是否合适,又恐过后耽搁。


    “说。”云卿安阖上眼,用手按了按眉心,他的神情仍有些疲惫,而音调上却并无波澜。


    岑衍组织了一下措辞,尽可能言简意赅地道:“淮扬巡抚秦时韫之女蒙圣恩入宫多得重视,故遭凤后暗中打压而得阮娘娘相助。此为事因。”


    云卿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后听岑衍接着道:“凤后或当娠,虽未表明却多有此态,扬威日甚。阮娘娘恐此举引祸上身,愿督主弃之而后立。”


    阮嫔虽未直言,但她荐的人是谁不言而喻。野蓬快要风化零落了,自退留路也作坦然。


    静寂了片刻。


    云卿安眸光微动却未置可否,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太医院周院判近来可诸事顺遂?”


    “听闻周太医烦于幼子鲁莽多冲撞……”岑衍愣了一下,稍作思索后迅速回道,“奴婢明白,督主放心。”


    “回头再替本督给楼里递个信,向她报个平安。”


    ——


    澧都,京营总部军务所内。


    皇谕是在数日前下发的,元璟帝先是命户部颁发粮草彩缎不计,工部发出御酒二百坛,着礼部加封赐财地若干等。


    “张协理,你这清点来来去去老半天了,可是把数目弄清楚了?”时泾好奇问道,他是专程替司马厝来跑一趟的,有了好处拿去适当挥霍也算自在。


    营中向来设有文臣几名辅佐事务的处理,称为协理。


    张协理摇摇头叹息一声,道:“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流程功夫,以求得体面一些罢了。总觉着不大够。”


    毕竟此次风头被让给那位“神乎其神”、“胜强借东风之功”的云厂督了,因而其余众者所得之赏誉,在对比起来多少有些“寒酸”了点。可谁也没想到首当其冲的司马总兵却依旧老神在在,半点不吝啬心疼。


    “可爷说了,让我们不得多嘴议论。”时泾忽然觉着牙根处有些酸疼,捂着腮含含糊糊地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溪水东流,而后汇于江……”


    “鄙人不才,也就只听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张协理心下不服气,“东厂的油水还能流到京营来不成?”


    时泾喉间一哽,半天没想出合适的措辞来解释,却在这时偶然瞥见外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行过,他忙开口叫住了。


    “喂!老褚你上哪儿去?总兵不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褚广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极快地将视线移开到一边,平白觉着脸上发着的热久久不散。而他牵着照夜白缰绳的手都不自在地收到了后背处,简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就打算前去侯府上。”褚广谏闷闷地说,“为差事复命。”


    “这会不是闲着么,爷又丢给了你什么活?诶,老褚你这是打算徒步走过去?总兵的马又不是不容骑,若是急你就……”时泾的话还未说完,干看着褚广谏落荒而逃的背影着实有些茫茫然。


    有什么打紧的?司马厝又不计较这些,毕竟他以往总舍得把凉锦骢借用给部下来着。照夜白不也……一样的,或许是的,吧。


    长宁侯府门外的踱步声不知持续了多久,至日影西斜拉长了人影。


    当听到府内下人对褚广谏到访的通传时,司马厝干脆大步行到屋廊前的几级石阶坐下,好整以暇地等着。


    “总兵,烦请过目。”


    照夜白明明被褚广谏规规矩矩地牵着,马蹄却是出奇的欢快跟撒欢儿似的,鼻息不断喷吐着。


    司马厝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他微眯了眼上上下下地将其打量了会,嘴角噙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客气道:“有劳。”


    尽管明知道司马厝这就纯粹是意思意思地这么一说,褚广谏还是照旧地肃了神色恭敬道:“不敢。职责所在。”


    褚广谏这回倒像是一根竹雕,笔直笔直的,被叫往东绝不往西。只是他的面容僵硬得仿佛用青黑色的泥土刚刚塑上去似的。


    司马厝一挑眉。


    他还真没听到过那个正经的主儿训得出这么“懂事”的下属。


    “管这叫职责?要是你就这点出息和志向,京营可就白养你了。”司马厝忽而起了身,拉着照夜白朝一个方向走去,看也不再看褚广谏,“收拾好你的东西,回家种田去。”


    “不,不是的总兵,我就是……”褚广谏这么一个八尺大汉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亦步亦趋跟在司马厝后头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直到久虔实在看不过眼了,过来将褚广谏拦下,好说歹说地相劝才将之送出了侯府。


    毕竟司马厝又没真的要褚广谏上交腰牌,他大可不必太过慌乱紧张,消停点就是。


    久虔在送完了人抱着剑回来时,便看到了院落中这样的一幕。被拴上侧边古树的照夜白在转着圈圈,而旁边的司马厝坐于石凳上,坐姿随意而神情认真,正摆弄着桌台的各种物件。


    骨刺、墨汁、图样……


    “侯爷。”久虔走到他身边,公事公办地将一封描线信函递过去道,“是从司礼监那边得来的确切消息,云受魏责,两厢或存异。”


    司马厝拿过信函拆开,大致地扫了两眼便将之又往桌案边一丢,他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也不意外。那沾了墨的骨刺在他的指捏中晃了晃,像兵锋所指之时锐利而又流淌着暧涩。


    存异倒是不奇怪,一条绳子拧出来的死结还各种形状朝向的都有,若不是一丘之貉,却还共藏于暗窟,十有八九是另有目的。只是云卿安……长跪宫监,生恙不省。


    纸糊的?偏先前还这么敢折腾。


    在司马厝面前,云卿安分明一直都没有舍弃下从东厂带出的利刺,可却又总是显得那么的,逆来顺受。仿佛无论司马厝对他做了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哪怕是受不住了,他也要又一次次地主动迎合着,索要着而不知疲倦似的,那哀怜而偏执的眼神无时不刻不在翻卷着淹死人不偿命的情潮。是全无顾忌的放纵,当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一般,疯狂得不计后果。


    红白交织。


    司马厝将视线从骨刺上移开了。


    “不承功恰好能隐瞒了实力,在这关头还是低调藏锋的好,招摇就成了活靶子。”久虔思考了一会前因后果,了然地说,“京营的弟兄也确实该收一收。”


    司马厝没有否认。


    “只是侯爷,且多听一句——”久虔低着头,终是开了口,“人心难测。空穴不来风,存忧非无理。”


    司马厝抬眼瞅他,缓缓吐字说:“稀见。”


    少见即深刻,经之难忘。或是金风玉露难相逢,又或是人之常情劣根性作怪。


    而久虔多言也是稀见,他眉头紧锁不知想到了一些什么,神情复杂半晌,随后却只是淡淡地陈述起来。


    “属下打听多时,所得关于这位东厂提督之所以受宠信的缘由论断不一,众说纷纭。但最为多数人听服的是——”


    “其以色侍主,故获专权。”


    第52章 难将息


    菱形窗透着的暖光溶溶洒入了云府书房内, 临着窗摆放的月牙桌光泽流转,连同那由两半儿月牙拼接所出的裂痕都似是被消去了一般,皎洁又圆满。


    而其下置炉焚香几缕丝丝萦绕, 笼着那碧纱橱、屏风。在与窗户相对着的遥遥另一端,姚定筠将目光从手上的书卷上移开, 抬眼时不经意地被此刺痛了一下眼睛。


    恬静安然的表象。


    “宫廷女官的招收向来以德才、品行为主, 组紃功礼为辅。若是通过了礼部组织的初选, 接下来的复试便不足为虑。”云卿安正将从宫中带回的奏折放在桌面上摊开阅览,声音平静而神情带了抹讥讽。


    最近魏玠从元璟帝那接手过来的批红任务是越发的多,忙不过来了就得要他分担。


    且不说因着元璟帝出游淮扬, 诸多事宜耽搁下来, 奏折本就堆积了不少。


    此外, 年关来临之际,各地方官会回京述职,经通政司上报的汇信一道接着一道。之前因为一些事情拖延下来的殿试, 考核又得要提起日程着办了, 各部都在等着元璟帝的批示。


    李延瞻起初还能在百官面前装出一个勤恳模样来。却没过多长时日,他便无法忍受了, 先是明确表明了对出席殿试监考不乐意, 后干脆把大部分的奏折丢给了魏玠。


    至于他自己去了哪,这对侍宦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 无非就是溜去滛宫温泉那边打夜狐去了。


    云卿安这话是对谁说的, 姚定筠自是清楚。


    她只是冷笑了声,起身将书卷放回柜里, 还算和气地回道:“姚某才疏学浅, 不敢高攀。家父丧期未过,不做打算。”


    自内廷权宦势大, 女官便多遭打压,初式考核人数连年是急速减少,而能通过司礼监主持的复试之人更是凤毛麟角。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复试中却有明文规定,即应试者需备博广学识。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就是故意将门槛提高,以就其衰落之势。


    姚定筠自是不甘,经诸多努力破例取得了就读名额,首试告捷后却因父亲出事前功尽弃。说不怨愤失落是不可能的。


    “能者就任,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云卿安面容沉静,淡淡道。


    这是,对她的宽慰?


    姚定筠秀眉微蹙,一时间有些答不上话。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云府过得甚为安宁,没有被过多地监视干扰,作为随意,她想要走动到书房看书竟也不受阻拦。


    除了偶尔梦到父亲的惨状时,她会在夜半惊醒,冷汗涔涔,时不时地重温对佞宦魏玠的深恶痛绝,对云卿安的怨恨。


    其余的时日里,她又会生出一些荒谬的想法来,越发的摸不准云卿安的心思。


    罪臣之女,何来安宁?可云卿安又确确实实地尽可能如约给她了。


    “承蒙云督看得起,还望若真有那一日,司礼监网开一面,可以少使些磨人的绊子。”姚定筠尖酸道,转身迈步准备离开书房。


    恰好在书房遇上正主是个意外,往时姚定筠都会想办法错开时间,但既然遇上了,共待在此处太久会让她无法忍受,还是寻机离开为好。


    云卿安自是心照不宣,对姚定筠的去留并不在意,只是在翻到一折时,他的指节不由自主地绷得青白。


    那是从朔北传来的。


    忽听门边传来一声惊呼,姚定筠显然是被来人吓得不轻,因而难得地失了态跳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何人擅闯?”


    云卿安抬眸望去,正好对上了司马厝那向他扫视过来的冷眼。


    日光被门前的身形遮挡只能挑着空处投射进来,像是和谐的一幕忽而被人撕扯开了,唯有地面的黑影泛着寒意。


    司马厝对姚定筠的质问置之不理,神情晦暗不明,“云督好大的手笔,金屋藏娇。”


    倒真像是,识人不清。


    云卿安绷紧的手缓缓松开了,目含柔情地与司马厝对视片刻,后嘴角噙着淡笑,从容不迫道:“不知侯爷到访,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定筠备茶。”


    姚定筠眉心一跳。


    来者身份倒不难猜,她亦有耳闻。或是出于先前根深蒂固的敬意,亦或是出于自己本身的道德修养,姚定筠丝毫没有辩驳地应下。


    她客客气气地向司马厝欠身福了一礼,“侯爷稍等,招待不周实属不当。”


    司马厝这才将正眼放到姚定筠身上。


    他本来就是不告自闯,自然也没指望着要什么接待。这么掉价的事,是他打朔北回京之后头一回做,没成想这一进门直接就撞见人.妻了,人家这还客客气气地要去端茶递水。


    窈身素衣,面容秀丽而不失英气,姚定筠倒是和这书房相得益彰。


    “姚氏?”司马厝侧过脸,遥遥逼视着云卿安,话尾上挑玩味道,“督主夫人?”


    姚定筠方才往外边退下将门掩了一半,闻言停下了脚步,面色有些发白。


    “误人名声,总归是不道德。”云卿安没再抬头,清冷又疏离。


    伪君子,向来会玩又会拿捏尺寸,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误他名声的时候又怎么不说?


    司马厝冷嗤,抬脚直直朝着窗棂边走过去,负手在后慢慢地踱步,倒也算中规中矩。


    只是那眼神跟狩猎似的,让云卿安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垂着的眸也似漾开了涟漪。


    在走到能靠上桌沿边的位置时,司马厝停下了,像模像样地伸手从其上的竹筒中拿过一柄小巧的戒尺,放在云卿安面前晃了晃,说:“有几分道德水准,云督还能给我量出来不成?”


    “不是买卖,便丈量不得。不论斗,不论斤。”


    云卿安抬手抓住了那柄让人眼花的尺子,用一截指尖在尺身上弹了弹,这振动便传过去了,连人手心都能被带着发热。


    在司马厝甩开了手时,他温声说:“论高低深浅,昼夜更替,以日以年。”


    门在这时被虚虚地全掩上,姚定筠的影子停顿片刻后也离去了。各人入各家,各鸟入各巢,不戳穿就没人知道是哪方越了轨。


    云卿安将注意力又放回了桌面上,说:“惜忙则无暇分顾,所幸念及则来。”


    寻适时,适地。合情合理,合乎心意。


    “云督忙也要分个轻重缓急,被怠慢了我可不干。”司马厝忽而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推到靠墙的一边,腾出了一大块空面来。


    置气似的,和他当年给虎崽讨说法时如出一辙。


    云卿安弯了弯眉眼,从凳上起身,低头时牵上司马厝的手,真诚地道:“墙不好翻,我为你开扇门。故分星月入我室,红锣喧鼓,攘攘以迎。”


    是十指相扣。曾遥不可及。


    “云督考虑得周全。”司马厝凝他良久,将手抽了回来,“到时候可就谁都知道,司马品性恶劣,合流污,渎人夫。道德坏透了。”


    藏书辟蠹用芸,萤窗白首。却若有朔边长野的碧连天,卷原风,被挡在外边进不来,掠去了百里无所向所留。


    空手无依,心结又被拧紧了几分,云卿安眸光一暗,仍怔怔地盯着他,试探着道:“征蓬孤雁皆随长风去,归人当何?”


    凤凰不蓄,不止,非私。


    “回朔北么?我倒是想啊。这一路的盘缠早就攒够了,不够还能伸手找云督讨要。”司马厝嘴边勾出抹自嘲,随手从桌上抽出一支笔来,蓄谋般的夹在手中。


    云卿安闻言不自觉地苦笑,脸上血色全无。


    到了今日这般,云卿安完全可以做到认为往事都不值一提,也可以利用东厂的鹰犬走狗作威作福,将散乱的尊严又拾捡起来充作排面。


    但都是对着无足轻重的、除一人以外的别人。


    那一直以来被他死死压抑掩藏着的奴性,会不受控制地在司马厝面前暴露出来,一举一动都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像是在卑微地乞求一丝垂怜。


    “下贱不得其用,愿侯爷行得万里路,得偿所愿。”云卿安垂眸,脚步虚浮而往后退。


    “你下贱又有什么打紧的。”司马厝忽而逼近几步,手扶上他的侧腰,面容正经得看不出丝毫端倪而声音浅淡。


    “我下流啊,逐野弄云,不是圣人。”


    一道折章落了地,又被云卿安不动声色地用脚踩上踢到了角落,从朔北来的音信便暂时传不到司马厝的耳中。


    存了私心,这一刻,余事不合。


    “咱家知道……”云卿安抬眼展颜,话音未落而身体已被提离而起,受着力抵坐在桌面旁沿,将滑不滑。


    ……


    姚定筠在亲手沏了热茶端过来之时,将脚步声放得很轻。


    所过之路都透着凉,而雕甍绣槛隐于疏影之间看不真切了,惟见青溪流玉,石磴穿行。


    她眉头始终紧锁着,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朔北司马氏向来尽忠为国,这点毋庸置疑,可是否能轻易地同她在某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可就未必了。


    权佞不被扳倒,则局难清。


    姚定筠轻叹了声,将面部表情重新调整了一番,继续向书房步去。


    突如其来的扰风拖着书房窗边的竹帘微微晃动着起伏不定,时不时还拍打着厚厚的书叠,掀开了这隐秘的一角。


    担心为何,忍耐为何。


    云卿安的眼睫不住地轻颤,面色愈艰。而司马厝递过来的一支笔杆如今被他衔咬在口里,失了声息。


    他不知道能给司马厝什么,却又愿意把什么都给。不论是带了发泄意味的粗暴肆虐,还是恶劣的起性亵.玩。他都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甘之如饴地尽数接受,只想要让司马厝尽兴。


    零碎也好,只一刻也算作慰籍,他醉溺其中。直到其后在司马厝冷冷的一句问话中被霎那间击得粉碎。


    “御案,也是这么坐的?”


    ——


    “督主,侯爷。”姚定筠莲步轻移上了书房门阶前,手托着端盘两边先冲里边唤了声。


    西斜日薄,雕门虚掩。


    姚定筠凝思片刻,而后上前抬手便要推门。未想,门却在被她碰触到的一霎那间从里向外重重地全闭上了,连原先的缝隙也变得密不透风,无可窥。


    沉闷的声响让姚定筠惊了惊,她旋即镇定过来,开口道:“既然有要事相商,定筠自是不便打扰,落茶即走。”


    女流旁听扰事,可不过就是这么点功夫而已,有何妨?


    仅仅隔着一扇门板,云卿安却似是与浅岸隔了百丈远,临渊难平。


    花几置架就在门边不远处,距离他的指尖不足一寸,就快要触碰到了。可下一刻,云卿安整个人就又被巨力顶推而起,上身无论如何都寻触不到一个实点。


    快要撑不住了似的往侧边倾斜了一下,云卿安急忙用力借劲稳住,后背被粗糙的门板刮得一阵火辣辣。


    他彻底恼了神色,低下脸狠狠咬上始作俑者的肩骨。


    笔杆已被司马厝夺了过去,与之一并被夺走的,还有他的尊严。


    “给出个说法,云督。是把我当作什么了?”司马厝双手撑在门上,对云卿安的反抗毫不在意,岿然不动。


    声音被他刻意地压低了,是柔谧与凶狠的两种极端杂糅。


    若是为利为谋,可以色侍。那他司马厝呢?也许根本从头至尾就是一个被云卿安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蠢货,一个笑话。


    “那咱家,又算什么?”云卿安默然一瞬,松了口,无力又空洞。


    齿印既是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沟壑难堪斑驳连掩都掩不住。一处自净地,一点炉盆火,他坐拥企盼,仰望其生烟,斜横纷乱间被缭绕包裹,却没来由地将自己灼伤。


    冰凉从肩头顺落而下,司马厝低眸,云卿安的眼角泪痕有如使彼此两败俱伤的一根刺。


    心就这么被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


    始终未得到里边人的回应,姚定筠深深盯了闭门半顷,无可奈何地俯身将端盘放于地,告退离去。


    等到外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环腰的力道却一松,司马厝忙托抱着将掉的人,目光在云卿安的后背停了停,转身大步往里走去。


    未得语,不罢休。


    月牙桌边的竹帘陡然被扯掉,光影照不尽满纸荒唐言,泪眼中的隐忍凌乱都曝光在了人前。


    云卿安死死咬住下唇,坚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毫不轻柔,在无声地抗拒。


    “原是司马罪大恶极,竟逼得云督委曲求全。”司马厝黑着脸松开了他,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眼神冷漠得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休寄,无凭,两欢。朝晖夕沉,消弭于洋。


    第53章 鲛绡烬


    望雨阁位于御花园地势颇高之处, 可观霖落霏霏,可赏百花争姸。帝后共聚于此,邀众妃同乐。


    秦霜衣也得了请柬, 还是元璟帝开了金口指名过的,不得不来。


    她来得不早也不晚, 既恐引过多打量, 又不愿让人觉得是自恃身份摆架子。


    却不成想帝后皆已早早到了, 温旖旎正陪着他们坐在那里喝茶说话,旁边围绕了不少的人,朝她望来时神色各异。


    秦霜衣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呼吸, 上前躬身行礼, 说:“臣妾恭请陛下万福金安, 给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请安。臣妾来迟,万望恕罪。”


    四下里沉默了一瞬,继而李延瞻和煦笑道:“免礼平身, 来, 到朕身边坐。”


    秦霜衣敛眸应下,却只谨慎地挑了个离李延瞻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断不敢逾矩。


    不料李延瞻却是不惜移了移贵体, 凑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一旁的龚芜被这幕生生地扎了一下眼睛,连她那额前的艳色花钿都带上了一股尖利之感。她其后在温旖旎投来的安抚眼神中渐渐把这口郁气给暂时沉了下去。


    和絮进逼谷, 受搅烂成几何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如若本宫未记错的话, 前儿个可是派人给玉容殿送上了不少物置,锦妆花缎月华裙、插针鸣布披肩……本宫瞧着都还看的过眼, 怎么, 可是没有一件能合婕妤心意的?”龚芜浅抿了一口茶,悠悠开口道。


    自元璟帝驾临秦霜衣所居之所多次后, 后宫众人的态度或多或少地生出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故而连着最近几日,玉容殿的门庭就未曾冷落过,攀交送礼的人来来去去,连龚芜也都不得不对表面功夫重视起来。


    凤仪宫来的嬷嬷命人将新衣裙衫用木架子撑起来,展示给秦霜衣看。这些衣裳款式不一,制作不可谓不用心。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蹊跷。


    众人打量之时,果见如之所言。秦霜衣好歹是婕妤的位分,朴素得实在是,在这后宫里头显得寒碜。


    李延瞻也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对秦霜衣嘱道:“若是凤仪宫送过来的不衬你意,只管去尚衣局挑,别亏待了自己。”


    秦霜衣只是拿侧眼瞥了一边低头垂目的桑笺一瞬,不紧不慢道:“谢陛下关心,霜衣自得其乐。”


    桑笺心下一叹。


    照理来说,有来有往,堂堂凤后这样上赶着示好,秦霜衣自然不能不识好歹。


    桑笺也明白这个道理,怎奈秦霜衣仍旧是无动于衷,冷淡孤决的态度十年如一日,一律拒之不理,完全不计后果。


    她担忧不已,只得背着秦霜衣私下里拿了装有银锞子的荷包作为回赠,对龚后的抬举千恩万谢,顺带赞针线局的手艺佳。


    别的好处她给不出,但替自家主子说几句好话总是没问题,也好让秦霜衣日后好过一些,少招点仇恨。不想如今也仍是此般。


    李延瞻一噎,半天没接上话。


    龚芜掐着这个时机,倾身上前装模作样地给李延瞻斟茶,巧笑倩兮地吸引注意力。


    李延瞻果眉目舒展,鼻间轻嗅时问:“朕向来知晓皇后国色天香,几日未见,又是让朕耳目一新。”


    龚芜咬唇浅笑不语,而温旖旎附和着开口道:“可不是呢,女为悦己者容,皇后娘娘侍奉陛下尽心尽力,连香料也是精心挑选的,心意明然可鉴。”


    李延瞻自是受用得很,这会同龚芜热闹一番,自然就将秦霜衣晾在一边了。


    花开花败自有时,各入各眼,但现今在这望云阁里没有几个人的心思是落到亭子外边去了,侍君如侍虎,无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谨慎。


    秦霜衣敛眸,却似乎是将外边瓣落枝折的声音都听进了耳中,若多个更漏不寐的清夜。


    此番也纯粹是走个过场罢了。


    忽听龚芜娇笑两声后,才似是不经意地提道:“陛下日理万机,实难得空闲陪伴臣妾,幸得良臣替君分忧。说起来,臣妾前些日子就听闻,陛下可是给了苏和风苏大人厚赐,隆恩可谓是羡煞旁人。”


    李延瞻脸上一僵,不由自主地朝秦霜衣望去一眼,旋即坦然道:“哈哈爱妃莫不是也想要讨赏,劳碌自是多得,朕从不亏待。”


    虽皇权在握,凡事也终归是得要顾全一下颜面,人家有婚约在先,若是因此传出一些夺臣妻的流言蜚语实是不好听。


    元璟帝自认为自己这般又是给苏、秦两家赏赐、又是抬高官位的做法已经足够作为补偿了,仁至义尽,识相的就该老老实实闭嘴谢恩了。


    “金口真言,驷马难追。”龚芜一嗔,桌案下的手轻抚过小腹,笑得意味深长。


    她忽而将视线掠过秦霜衣,又话锋一转,故作惊讶道:“秦婕妤可是有何异议,或是身体抱恙?”


    众人纷纷侧目而视。


    果见秦霜衣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就像是一颗露珠忽然在烈日炎炎里头被烘干了似的,神采全失,眼神空洞若神死。


    她这副模样简直是让李延瞻看得兴致荡然无存,烦躁火大。


    又听温旖旎才反应过来似的,出声煽讽道:“依臣妾看来,秦婕妤有情有义,自是愿旧情郎志得意满、功成名就,又怎会有异议?莫非是怜自身……啊!臣妾说错话了,实是该罚。”


    后妃跟外人有过牵扯,哪怕是在曾经,这多少都是让人有些难以启齿。


    李延瞻不满地瞪了温旖旎一眼,却是差点没被心头涌上的酸水搅得天翻地覆,强自忍着此感,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对秦霜衣道:“哪里不舒服,去传御医过来看看。”


    “难不成是昨日在本宫殿里遭了罪?倒是怪姐姐照顾不周了。”龚芜阴阳怪气说。不过就是在秦霜衣来凤仪宫请安时,罚她跪了几个时辰,区区小惩戒罢了。


    “无……无碍。”秦霜衣闭了闭眼睛,硬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跪下,“扰诸位雅兴实属不是。”


    事已至此,事与愿违。她却仍是在听闻旧人音信时几欲落下泪来。


    “妹妹言重。”龚芜从婢女的手中接过一枝花芽,似是叹气一般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你们说是与不是?枉作那垂泪梁祝。”


    各人又哪敢说不是?皆都笑着附和,唯有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的阮嫔借着举起茶盏的动作挡了挡。


    秦霜衣微抬了眼,对上龚芜若有所谋的目光时忽觉心下一寒,果听她下一瞬状若随意地道:“闻梁祝,不见蝶舞岂不可惜?婕妤若有心为扰兴赔个不是,不如……”


    话音未落,两名婢女齐齐迈着小碎步走过来,皆手托绝妙华服,美轮美奂。


    温旖旎嗔笑着,转脸对秦霜衣道:“蝶衣舞裙,芳华举世。皇后娘娘赏脸容婕妤表现一番,也容我等长长见识。”


    意图一明,四下皆是屏了呼吸。李延瞻慵懒靠坐,目露期待。


    而秦霜衣面上最后的一点血色也荡然无存。


    在凤仪宫受到的刁难历历在目,她膝盖处的淤青至今未消,更何况她从不曾存了争宠的心思,宁受冷落白眼,也不愿现于人前,却为何又非要苦苦相逼?


    “臣妾舞技拙劣,恐污圣眼……”


    “妹妹说的哪里话,尽力而为即可,心意为重,陛下自能明晓。”龚芜说着,小心翼翼打量着李延瞻的面色,“莫非……”


    “朕只问你。”李延瞻果被带着往另一面想去了,语气沉肃而目光带着迫人的威势,“这支舞,你跳还是不跳?”


    跳不跳?


    秦霜衣没有躲避李延瞻那灼人的目光,抬头怔怔,流珠不受控制地滑落而下。


    任她寻遍了新园寸地,琼花与人皆非昨日。皇权倾压,半点不由人。


    “臣妾不才,但或可以献丑一二。”一道略微清冷的女声在这片压抑的沉默当中响起,阮嫔缓缓起身在李延瞻面前福了一礼。


    此幕落到秦霜衣眼中时,她心中的酸楚隐隐被山泉抚慰,仅受过的丝丝温暖,是阮嫔给她的。


    最终,由阮嫔中规中矩地一舞毕,众人也渐渐散了。龚芜和温旖旎在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相互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招是温旖旎支的,恰好让元璟帝对秦霜衣起了不满,在这时将好事禀告圣上,自然就最能够得到欢心,总该让李延瞻知道到底谁才是向着他的。


    都是看人眼色过活的罢了。


    ——


    不出意外,当元璟帝得知皇后怀孕的消息,又经太医院确认后龙心大悦。龚家自也是水涨船高,一时风头无量,连龚铭也被提升进五军都督府任职。


    初在朝堂听到这个消息时,连魏玠也不得不避其锋芒,他下朝后僵僵地堆着笑向人恭贺一番,一转身就沉了脸色,郁得似能掐出一盘黑水来。


    “都说后辈女儿不顶用,这不?一有了龙种就升天了。”魏玠酸溜溜道,“哎呀,隐天换日终有时,也不知道龚河平能笑到什么时候,估计这会都替咱家备好丧财了。”


    “义父长命百岁,自是用不上。”云卿安低眉垂目跟在魏玠后方,同他一块踏过那长暗的宫道。


    云卿安虽明面上看着较为冷静,却多少是有些心不在焉。


    朝上所言皆是重事。其一,后宫少子嗣,后娠足以引得天子大赦天下,又恰逢年关贺岁这样有排面的时机,想不受重视都难;其二,边官还都,地方军侯亦会回京述职。外戚势起影响朝权格局,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云卿安更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到了今日,司马厝自是知晓了司马潜会至澧都的消息。


    魏玠对云卿安的话不置可否,却缓了一口气,忽停下脚步,道:“横竖提权增重也不止一条路子,左右都是多多益善。那些个吃糙饭的盐帮能得了什么大能耐?打几个巴掌,还怕他们吐不出甜枣来?咱家既被叫老祖宗,吃的可就是孝敬粮!”


    盐铁官营,利用垄断特权牟取私利,盐价极高,利润十分丰厚令人趋之若鹜。而河南一带的草莽之辈聚集形成“盐帮”贩运私盐以图牟取巨利,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与之合作者间的竞争不可谓不激烈,看就看谁的拳头软硬,能给出足够的倚靠和筹码。


    而魏玠踌躇满志。


    “义父定能旗开得胜。”云卿安自是对台面上的谀词顺手拈来,只是这回连魏玠都听出了他的敷衍。


    思及云卿安近日来都不大好的状况,魏玠倒没多说什么,淡淡嘱咐了句便与他分别。


    云卿安望着魏玠渐渐离去,眸光也暗了下来。


    脚下是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光,回首时是那被袅袅雾气笼罩着看不真切的琼台殿宇,而檀香木雕刻成的飞檐龙凤腾云欲飞,不宥于室,不居一隅。


    欲仙.欲死仅一瞬,过客逢迎,点到即止。可潇洒快活,可宴请四方,可浪迹满桌,如轻舟穿云点水,行千里路而不与江多言。


    他本就明白的。


    司马厝从殿廊而过时,似乎在不经意间偏头遥遥地望了云卿安一眼,又好似谁也没有看,神色淡漠而从容,身形在散朝同行的众勋贵朝臣中若隐若现。


    其后方不远处忽有一贵女打扮的姑娘轻唤出声,提裙逐着司马厝。司马厝闻声回头时,同行的人识趣地退下了。


    陆可意眨巴着眼睛,颇有些气喘吁吁,跟随她的侍女匆匆追上来又停下了。


    “你的,给。”陆可意也不耽搁,说着便打开手中的绢帛,里头包裹着的赫然是一盒失色的旧胭脂。


    那白琉玉刻螭粉盒周边的折枝纹路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却承载了红颜旧。


    司马厝目光一柔,抬手将之接过,“多谢。”


    陆可意摆摆手,不以为意。


    她原本是进宫省亲的,刚从苓贵人殿里出来,恰好在路上捡到了一物,故追上前去将之还给失主。


    只是陆可意心存着疑惑,本想问个究竟,在这会一抬头看着司马厝的脸色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必是他很珍视之人的,问则唐突。


    洁练飘零久,而沉没得无声无息。


    云卿安收回视线,敛眸压下了翻涌的思绪,若无其事地转身随岑衍行出宫门,袖袍中蜷曲的指尖却是嵌进了肉里,一抽一抽地发着疼。


    是自私,也是耽误。


    宫道上渐传来车辇驶动的声响。


    “督主,是回府还是……”岑衍探问道。


    有区别么?


    “东华门。”云卿安说。


    车辇停下,驭夫恭敬地躬身施礼,旁牵着的竟是照夜白。


    它被褚广谏洗的很干净后又还了回来,依旧是一尘不染,意气生骄。唯独在那马身后靠近臀尾部的地方多了一处张牙舞爪的纹身。像是明晃晃的,侵者扬,恶劣又霸道。


    云卿安的呼吸骤然间急促了一下。


    零碎的,跳跃着。书房,月牙桌面,毫笔落墨,后腰窝。


    断了,可别忘了。这算什么?


    第54章 曙色灭


    逝日急,  “腊月末,糖瓜粘,官三民四又船家五”, 小年祭灶便陆陆续续在各门各家开展起来了。与此同时,边地官员等也依靠着驿递快马来进京城向元璟帝朝觐, 盛况如此颇有太兴之意。


    因着对那些个意味不明的拜访都拒了, 苏府的宅门本就是冷清的, 格格不入得简直都不像是在这皇城内该出现的,今日却总算是有了点人气。


    “客访需呈拜帖,审核未过则一律退还不见……”守门的小厮打开门, 老来熟地道, 却在见着面前的司马厝时露出了笑脸来, “侯爷请进就是,用不着走那套,这是我家老爷特意嘱咐过了的。”


    司马厝微微颔首, 毫不停留地迈步入内, 任谁也看得出他的急切。


    他本得了驿信打算前去都外百里亲迎司马潜及其亲卫精兵,却不料司马潜得了急递铺和火牌的便利, 抄近路提前到达了, 置兵面圣后却并不急着见见他这个侄子,而是先去了苏府拜见旧友了。


    府门开, 迎故人。


    苏和风一改丧然挂上了久违的笑意, 很是客气地忙前忙后招待着,拂席拥慧, 亲力亲为一点不嫌麻烦。


    “何须如此, 经年一别,倒是见外了。”坐席之上的司马潜无奈道, 他周身的凛冽霜寒还未卸去,面容却是温和丝毫不见那种迫人的威势,带着股清冽的儒雅,一如既往。


    苏和风讷讷一瞬,反应过来道:“是我糊涂了,将军又怎么会讲究这些虚礼。志高远,当不拘小节,目行四海八荒。”


    有心以重,却未免不合时宜。


    “扶摇志谈不上。”司马潜只浅浅地抿了一口白开,他的神色并无太大的变化,好似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初心不改。”


    鸥鹭竞翔,沉鳞竞跃,非天穹清波不近。


    苏和风怔了怔,目光落到司马潜那略有些消瘦嶙峋的手腕上,沉默半晌才道:“品茗问道终远,可司马兄曾心心念念阅览的那套藏书《青石史》今仍被保存在我府上书匣当中,愿借与观。若是一辈子都做不成几件顺心的事,未免遗憾。”


    曾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坦然随心。可内忧外患,司马霆不在了。稳局存薪,司马厝年幼,需要一个安心成长的环境。朔北不能没有顶梁柱,总得有人受任而出,烂摊子需要收拾,担子也需要人背。


    司马潜却是很快地从回忆中走出来,清朗的眉目中不见丝毫的怨色,反而带了隐隐的自豪,说:“书卷虽无金戈,字墨但衔山河。既是做不得逍遥鸿鹄,不也能够尽一番心力,有责便有用。等再过一些年,吾侄彻底独当一面——”


    “叔!”外边的声音传来之时,恍若一下子将司马潜带回了多年以前。犹记侄子顽劣而心性未定,唤他时总带着欢快无所顾忌,也就是人常说的“没大没小”。


    司马潜的嘴角边牵出一抹淡淡的笑,没有赶着抬眼去看急冲冲而来的那人,而是继续对着苏和风把话说完。


    “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叔想退任?”司马厝进内堂时,先是对苏和风施过一礼,后注视着司马潜问道,似是极为认真,毕竟他从未听闻过司马潜吐露过内心真正的想法。


    司马潜和苏和风对视一眼,后笑呵呵地打了个马虎眼道:“想,想看你早点娶个媳妇过门,叔到时候也能……”


    “可叔的喜酒,我等到现在也都没喝上。”司马厝被引着落了座,从容不迫,只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苏和风。


    苏和风会意,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苏三小姐幼襁出月,宜其室家矣。”


    旧欢已为人妇,人母。


    静默了须臾,一时无人再开口。


    直到司马潜似是如释重负般地笑出了声,指节轻叩桌案,说:“还请改日替我向之送上一份祝礼,望勿以我之名。”


    曾与苏三两情相悦,却因战忙恐误其终身,故而狠心断绝,今也在意料之中,两相安好,别来无恙。


    无人继续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叙旧也就自然了些。


    “镇边可一切顺利?”苏和风问。


    司马厝也目光定定地等着司马潜回答。


    “羌贼虽野,朔边犹可自安。”司马潜开口道,神色却不见任何的懈怠,“设关置守为关键,垒筑强则少忧。若能在陇溉平原以下设重防,连同隘口、重镇、军堡建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防御大网,或可更为稳妥。改日进宫,我得同皇上提一提。”


    司马厝思索了一阵,深以为然,“确实如此,不是临机取巧就能应付得来的。有倚仗,战则狂。”


    话到此处,他又忽地想起一人来,眸光微暗。


    函壇关城,暮色静归。


    “只是驰道的修建动工已久……”司马潜蹙了眉,语气颇有些沉肃,“却与原计划相去甚远。”


    所谓驰道的修建,便是为了加强中央与边境的联系,及时掌握边境动态以传达朝廷的命令,可使双边快速驰援,有效地遏制羌军的侵扰。但实际上,新修的驰道两旁多用金属锥夯筑厚实,白玉点缀华而不实,而路中间大部分为专供皇帝出巡车行之用。倒更像是为天子闲游提供便利的。却无人敢对此提出质疑。


    苏和风垂眸不语。


    堂屋对面灶王龛上的神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好像这样就能辟邪除灾、迎祥纳福。而胭脂盒落了灰又被擦干净了,日复一日。


    多少是有些没滋没味,可司马厝也不懂自己的这种惘然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只知道在最后听闻司马潜那回过神来似的悠悠一叹时,他再也坐不住了。


    “多回头贪看一眼,也算作尊重。”


    直到司马厝起身告辞离去后,苏和风终是疲惫地用手捏了捏眉心。


    司马潜淡望着他,轻轻替他倒满了温茶,斟酌着道:“可有碍?”


    苏和风倒也不避讳,缓缓道:“子累,今已休,连告日假。”


    苏家表面被赏赐受荣宠,苏禀辰病一场,实际已经开始消沉了,元璟帝赐了很多珍贵药材慰问做个样子,却并无裨益之处。


    司马潜难掩怒容,斥道:“天子失德侍从左右难辞其咎,莫不失职,惯是些只会苟利逢迎的奸佞小人!”


    私议可是重罪。


    “未尽然。”苏和风往四下扫视了一眼,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窗门确认无人偷听后,沉重地说,“虽此,若将朝臣横劈两半。有心无力者不在少数,负重前行者更是如过江之鲫。只是难逢其时,故隐而不发罢了。”


    古树枝干横纵交错,他们就驻扎在深土老根,除弊病增生意。若是一朝失望了,便只能用后起无数升腾起的希望去弥补。若是一步踏错了,那便是步步修罗,行行深渊。


    “只是老夫,甚难矣。”


    苏和风的喃喃细语传不进神相耳,仿佛一阖上眼,曙色即灭。


    ——


    城东百里。


    下了一夜的雪洁白无暇,忽经几匹赤膊高头的快马跑过,“哒哒哒”的声音极有节奏地响起,地上细碎飞雪扬起像是几道流光。踩踏留在地上的痕迹很快地又重新被雪覆,像是从未有过人迹。


    约莫跑出去半盏茶的功夫,祁放一拉马缰,对身后的云卿安说道:“若无差错,寻处就在前面了,咱们不能再骑马,否则会被发现。”


    云卿安毫不犹豫地率先落地,目光掠过周边荒寂之境,淡淡嘱咐了句,“乘轻,慎动。”


    徐聿、祁放等人皆低声而郑重地应下,面沉如水。


    此番前来打探所带之人不多,前后分行,后来者隐于其后,有异则动。可他们都万万没想到,云卿安竟然会执意亲自前来。


    “督主在后即可,必不有失。”


    徐聿将马藏好,自动自觉地抢先走到前边开路,他瞥祁放的那一眼暗隐了火星子。而祁放却是大大方方回望了他一瞬,意味不明,转身就跟到云卿安身边亦步亦趋去了。


    这让徐聿的心中腾地窜起一股火来。


    这来历不明的滑头惯会弄巧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还给督主丢人。祁放先前在司马厝手里吃了亏被他奚落了一番,却不以为耻,死乞白赖地跟他挤着同一个位置。


    会点邪门歪道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也不知督主为何就要留下他?徐聿不敢多问,却对祁放暗暗存了打压的心思。


    “路难行,督主当心。”


    云卿安对祁放递过来想要搀扶的手未加理会,兀自在深雪中缓行。


    消息是近日所得,能够在宣纸上译读出来的东西不多,却足以引起东厂的重视。账本上记载的若真是龚河平的一些藏污纳垢之事倒是不足为奇,怕就怕其能产生足够大的威胁,在这关头不可不防。


    祁放对他的忽视也不在意,只收回了手垂目跟着。


    雪行可隐痕迹,却难发现陷阱。丘行崎岖,有竖石立于雪丘而缝参差,其下是一块枯地,旁人若是从这经过时甚至都不会多看一眼。


    徐聿却是在此处驻了足,俯身下来仔细查看,分析道:“此处宽阔各方皆可通行,又被皑皑雪覆,若是有异怎么也该留有些痕迹来,或以实物作为标记。”


    云卿安没有反驳,静候其动。


    四周本是了无人声,却恰在徐聿踩上那方坦露的土面时,竟如点燃了火引子一般的警铃大作。


    “呵,依我看,徐大档头这回可是错大发要把我们都害惨了。督主,随我撤!”祁放唾弃道,迅即作出反应先将云卿安护在身后。


    徐聿在这时也立马意识到不对劲,来不及懊悔便迅速抽刀做出戒备之态。


    只见周遭凭空出现了许多人包围而来,他们皆身着黑衣手持武器,而脚步无声无息,仿若是在这白雪上的一末轻羽,杀伐之气却如同鬼魅。


    “杀出去。”云卿安掷字如刃,面容冷静而现凌厉之色。他既然敢亲来,便自是做好了打算,如今也不过是被发现了而已。


    “是!”被拒绝了相护的要求,祁放终是妥协,抽出随身所带的一柄软刃,同徐聿等人一并加入战圈之中。


    不过顷刻,这一片白雪地就被鲜血染出了交错的绯红,带着颇具死亡气息的美感,血色蔷薇蜿蜒无声像是一幅画。


    云卿安自知拖累,在掩护中默默后退,他凝神注视周围片刻,而眸色越来越深。


    那些扑涌而来的杀手各自手段不一且都层出不穷,倒像是三教九流之所出来的,又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而致将异融于合。悍不畏死,一波又一波的袭击侵来,对方是摆明是要务必将他们困死在这里。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的确藏着极为重要之物!


    祁放、徐聿等人自是撑不了多久,若不出意外,后方潜藏的另一批东厂缇骑闻声便能迅速赶来,此番局面也构不成多大威胁的才是,只是这样的话,便是彻底打草惊蛇了。


    非云卿安本意。


    那即将要被点燃的传讯旗被倏地打灭了。


    等徐聿和祁放等都有些应对不暇之时,云卿安终是被黑衣人找到破绽拿了下来。


    “督主!贼子胆敢轻举妄动……”徐聿怒不可遏,乱刀挥舞间愈发疯狂。


    “放人,其余的,皆可商量,筹码随开。”祁放却是迅速收了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挟持云卿安的那名黑衣人,尤其是架在他脖颈之上的寒光薄刃。


    若能见血封喉。


    云卿安并没有出声求救的意思,只是感觉到刃尖粘腻的触感之时皱了皱眉头。


    黑衣人相互对视,没有应声,反而是目露威胁之意,带着云卿安缓缓后退。


    “站住休逃……”徐聿话音未落,却是被又一轮冲杀上来的黑衣人彻底拖住了,分身乏术,祁放亦然。


    又是一片杀声骤响,暮霭暗雪。身在乱局,夙寐难安。


    ——


    “又是些不要命寻过来的,上赶着给咱填荷包,这回咋样,照旧按老规矩办了么?”


    “不好说,劫贵人少不得钱财,只是这朝廷里头的……”


    “怕什么,朝廷几斤几两咱也不是不知道,横竖都摸得透了,谁怕谁呢?”


    昏暗中,高矮各异的数人守在这梁脊破败、门户寒陋的一处密室内外,他们的面目掩于黑衣毡帽之下难以辨认,一样的是,俱带有一股蛮寇不入流的野劲。


    一人说着回首越过破窗孔往里头瞅了一眼,压低声音沉吟道:“若是容易坏事的,下手务必得干净利落,但若是有点价值的,还得交予上头定夺。咱们受交待过的,可都别忘了。”


    经萧萧风掠劫荡不平,漆黑又窒闷,急促的脚步声纷杂繁乱,而心跳声在狭仄的空间里回响,几乎快要撞出胸口。


    此刻,云卿安唯一能分辨的唯有声音和一点点模糊不清的视觉。


    他不知自己究竟被掳到了何处,他可以确定的是所在位置距离原先战点并不多远且较为隐蔽,本是为追查龚河平而来,却忽落入这样的一个蹊跷不明的窝点多少是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一阵无力感袭来,喉间干涩欲裂,先前云卿安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地被推倒在干草堆上。料想是那口中所塞的破布絮发着浓重的霉味,而束缚了周身的绳索更是勒得死紧,他只能静观其变。


    忽有刺目火光投射进来,门被来人重重地踢开了,云卿安借此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四下空落脏乱,桌椅歪斜,灰黑墙角堆放着干草麻袋甚至还有铁索,一滩黑红的污渍歪歪斜斜,像是痛苦而狰狞的面庞。这让他想起了宫监房,黑长直的大烟囱,其中滚滚升烟恍若才是唯一的生命,几乎完全压过了,残喘的生灵。


    云卿安眉头一蹙,迅速将脸偏向一边,恶心的感觉一时间有些难以抑制。


    “到了这就老老实实,哥哥爷爷们也不是铁血心肠不肯大发慈悲的人,少些矫情,命也就能拉长点。”来的人生得肥头大耳,蜈蚣一样的刀疤在他那似是睁不开一样的小眼睛旁,让他猥琐中又带着凶厉的意味。


    他先是俯身搁下了一只盛着灰糊糊东西的土碗,复从腰间摸索两下掏出一截布条,转脸盯着云卿安时,目光奸邪而肆无忌惮,狞笑道:“不该看的别看,省得待会还得费工夫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脏手还费事。”


    云卿安冷眼望着他缓缓凑近,随后被他屈下的膝盖压的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干草堆中,又被其里夹杂的锋利枯枝硌的生疼,云卿安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那截布条被牢牢地缚紧,彻底将云卿安的视觉剥夺,强光极暗交替引起的眩晕感也一并涌来。


    脸上还被一双糙腻的手不安分地覆过,云卿安嫌弃难忍地挣了挣,果是引了恼。


    “少给老子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来,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那人暴躁地将云卿安猛拽起来,扯着头发提至他身前,狠狠唾骂道,“不过是点头哈腰伺候主子下贱烂货,内里都脏鄙透了,当谁会稀罕看你一眼?不干不净也不嫌臊得慌!”


    手骨力道奇大,头发被揪得一阵发麻,云卿安被拽得直往前跌伏而去,他却不管不顾似的猛然以身撞向那人的胸口。


    虽借势用了十足的力道,却怎么也就只是区区威力罢了。不料却听得一声低哼,钳制云卿安的力量陡然松开。


    那人身子一颤,闷声呛咳着跌到地上,单手捂胸,而指缝间泅出鲜红一片。他原先在打斗中受到的创伤刚好被云卿安这一撞给撞裂开了。


    “出了何事?”


    “该死的欠收拾混账东西!给脸不要脸!”


    外边的人听闻动静急忙闯入帮忙,见此俱都骂骂咧咧,用如刀的目光盯紧了云卿安。


    饶是什么都看不见,云卿安却也能感到如芒在背、野兽嗜血一般的恶意笼罩了他。


    他却是心底冷笑,痛快未有一瞬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的,便又是丝丝缕缕的钝痛,在听到骂声后突然冒出来了,却是一直伴随着他的。


    第55章 莫贪欢


    浑浑噩噩间不知已何时, 好似受煎熬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弹指一瞬。没有紧锣密鼓的折磨,也没有无孔不入的巡视, 他们眼下还顾不上云卿安,只得先将他关在此处。


    水食皆没有, 唯一可以和吃的沾上一点点边的, 只是先前被搁在地面上的那碗东西。


    云卿安艰难地往一边挪了挪身子, 用被束缚住的手使劲地往旁够,摸索着去寻那个碗的位置。


    这样狼狈的事对于他来说丝毫不陌生,如今再次面对时, 他唯有苦笑。而他更为关心的是东厂那边的行动如何了, 在生变之前搜寻才是最为要紧的, 但愿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若不然,日后即再难有机会。


    碗“哐当”的一声被打翻了, 手刚一触碰到粘糊的流动感, 云卿安就立马撤了回来,心下自嘲。


    不过是狐假虎威了几年, 装腔作势了几年, 还真就养出了些诸多挑剔的毛病来。


    可他又算得是个什么东西。


    愿求活。


    依附膻臭的蛆虫匍匐而行,而他从草堆渐渐朝那处挪近。渗透进了骨髓之中的耻辱尚且食过知味, 这又算得了何?


    好不容易够着的碗却是一下子在云卿安的手边被踹得飞了出去, 在墙角上撞破时发出撕裂的响声,连同他的尊严都碎成了大小不一的许多块, 又在来人那凌乱沉重的脚步之下被踩踏。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云卿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身体后仰着靠了靠, 几乎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来的只有一人,云卿安自是能听得出来,可对方却不像先前的任何人。主事的那位坐不住了是吗,来得正好。


    口里塞着的破布团被拿开了,云卿安顺了顺气息,嘴角扯出照旧的那种客套的假笑来,哑声说:“承蒙款待,本督记下了,今日之恩,来日必还。”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云卿安的心沉了沉。


    他目前根本就弄不清这伙人的来历,此番究竟是意外偏差,亦或是对方早就在守株待兔了,因而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与藏物有所关联,可他们显然是对他的身份毫不忌惮,哪来的底气?


    试探若不通过言语还能用什么?他入了虎穴,本就存了目的,若是没能从对方的口中探出些有用的信息来,岂非白白遭罪?


    云卿安将腰背顺着草堆挺直了一些,仰靠着抬起脸来。他的本意是维持一个在狼狈中稍微能够体面一些的姿势,却未想落于他人眼中时则成了另外一番体态。


    衾布蒙眼,而绳同青丝散乱缠绕,现出冷白之上被勒出的红痕堪怜。若幽袅而不孤冷的梁上月,枕着漆潭飘零久难定,静候抚慰。反正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断然反抗不得,轻而易举地就能引得观者喉结微滚,而眼中有幽暗的邪火跳动。


    云卿安丝毫未觉,舔了舔干燥的唇,继续激话道:“阁下若是背有倚仗,不把本督放在眼里倒也是理所……”


    话音未落,来人却已是用手摁上云卿安的肩膀,直接朝他欺身压下,那股凶狠的意味一点也不少,力道却是隐忍而克制。


    云卿安心下一紧,忙借劲一侧身将藏于其下的香匣撞到了地面上。只要匣盖被摔开,里头的迷香味泄了出来,他就有把握破难局。


    云卿安却还未来得及再做出一些其他反应来,整张脸就已然被那人掰了过去,唇口也忽被对方强行堵住了,他惊怒交加,随即却忽觉嘴中被率先地渡进了清水。


    清凉的,新鲜的,润开了。


    他在这一瞬间红了眼眶。


    紧接而来的,侵进舌腔的深吻毫不温柔,生疏僵硬得如一张白纸,可就是这样,却让云卿安的脸上现出难以承受的情动之色,凄碎又迷离,若待放将摧的秋雨海棠般缠绵悱恻,恍恍惚惚地回应着。


    呼吸交缠得不分彼此,他在泥泞中求欢,愿在痛苦中得片刻欢愉,草堆承受不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承受得住,他要陷进去了。


    感觉到云卿安那几近疯狂的热烈迎合,司马厝却是气得彻底寒了脸。


    他从东厂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来,自己也说不上来当时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只知那是从未有过的,很不好的。如今总算见着了,却直逼得他气血上涌。


    连谁给的都不知道,云卿安竟然都敢要?


    司马厝冷笑一声,动作是报复般愈发恶劣。不想他却在见到那环雪腕的淤青时,宛若被刺了刺眼睛。


    何故徘徊?


    云卿安未能如愿等到后续,便在司马厝动作停顿片刻后,用那刚被松开一些的手去环圈上司马厝的脖颈,有些难耐地起身凑近舔吻上他的颈窝。


    食髓知味即念念不忘,就算没有那渡过来解厄的甘霖,云卿安想要认出司马厝也不难,而难的是,蜜意泛着悲凉再无清明。


    愿他如挥刀杀人时那般狠决果断,就算在他的粗暴蛮横之下鲜血淋漓,云卿安也绝不会有半点的异议。若还能得他怜惜一二,轻吻伤口,就算下一刻就是没了命,云卿安也都心甘情愿。


    “够了么?”司马厝却是推开了他,紧锁的眉宇之下,双目的冷意仍存,“云督好兴致,一般人可都奉陪不起。”


    云卿安看不清他的面色,却也能想象得到个八九不离十,他压下心中的苦涩之意,冲司马厝无所谓般地勾出一抹笑,“怨总兵,不管够。”


    还想做不想认。


    司马厝倒还真是想过要不明不白地办完了事,后再若无其事地把人丢回东厂里面去,好歹省事犯不着纠结。可惜现在不行了,不但认出还说开了,也不知谁就一时冲动地当了个倒霉鬼。


    解了其困又抬手一把扯开那蒙着云卿安眼睛的绸带后,司马厝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那衣衫不整之态,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口气冷硬道:“都进了寇匪窝,想换个死法我可不依你。云督不如一声令下试试,看看厂下番子是不是随叫随到。”


    气话轻而易举就出了口,可司马厝又禁不住会想,若是他迟来会如何,是否结果依旧是如此。云卿安逆来顺受,挪着去够那破碗,都是怎么过来的?


    司马厝分明有着极好的耐性,交战对阵皆可从容以对,却屡屡在云卿安这里情绪失了控,分明见不得他的这副自贱模样。


    欲念害人,心软害人,早就知道不应该跟这么一个口蜜腹剑的权奸纠缠不清,就算其与魏玠有异,或可利用来作牵制瓦解之器,但谁又知云卿安的其他居心为何?


    无非就是他给自己找出的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而一旦行差踏错了,损兵折将还算小事,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彻底抽不出身来,又如何给自己一个交待,如何面对他一直所坚持的信仰,手下兵卒对他的失望,黎民百姓的谴责,还有,他的叔叔……


    云卿安眼睫微颤,掩去眸中晦暗的情绪,从草堆上翻过身后将那香匣子重新捡起来盖紧,又放于唇边轻轻地吹了吹。


    尘烟便渐渐消了,解香自被旋开的另一孔溢出,破之无碍。


    他蹲下敛眸,脸上看不见丝毫的委屈之色,只是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喃:“若能以权势压人,咱家也不算是一无所长。只求总兵,同行一程。”


    终途为何,皆不重要。


    ——


    漆黑不见天日的甬道,两边被杂物堆塞得严严实实,七弯八拐,而沉重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斜插着的火把分立,夹峙着其中通道。


    云卿安寸步不离地跟在司马厝身后,低头踩着地面那若能使人安心的影子,被他带着朝前走,沉默而乖顺。尽管不知晓司马厝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又是如何引开了人一路顺畅无阻的,但他愿意来,这就足够了。


    穿进来的凉风忽使火把摇曳得厉害,近旁的光也就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


    云卿安下意识地用手拉扯住司马厝的后腰带。


    司马厝脚步未停,回头瞅了云卿安一眼,虽还气着倒也没有拨开他的手,语调没多少感情地道:“回去记得把赎金送我府上,各不相欠。”


    被掳了就用钱赎,此番就当作是赊来的,千方百计寻借口。


    昏暗略微遮掩了面容,如遗星的眸却藏了萤光,云卿安只听下了前半句,抬头浅笑着应下,“好,咱家依……”


    其话音未落,司马厝便已觉察身后劲风的不对劲,他骤然回神,手上便已做出反应,却不是防卫而是率先将云卿安用力推出老远。


    脚下踉跄欲倒,云卿安早已面无血色,却是根本就顾不上自己,急唤脱口而出,“小心!”


    只见通道转角处,潜藏的黑衣人看准时机迅然出动,几乎和黑墙融为一体的身形敏捷滑动,借着反劲时,那携刃的枯手利爪直逼司马厝的咽喉要害而来。


    司马厝快而不乱地速一偏头,横劈出掌击开喉咙边的手腕,后仰时堪堪擦着闪烁寒光的刀锋而过,趁机拉近距离直击背后的人。


    出奇制胜的优势已失,那黑衣人一击偷袭不成身形一滞,忙抽刃旋身如游燕般的腾跃而起。


    墨眸中厉色一闪,司马厝毫不迟疑地朝他扬腿横扫。避无可避而劲势难收,黑衣人只得重重地生挨了这一记,飞出去的身体猛然间撞翻了旁侧杂物,一息之间,大大小小的物什排山倒海般倾落,在狭道中荡起震岩似的响声。


    “什么人胆敢在此闹事?将之拿下!”


    此番动静终是引得未远处一阵兵甲晃动的钝响传来,紧接着的是若有数十沓人的脚步声火速朝着这边靠近。


    司马厝神色一凝。


    因先前寻迹急切而另寻他辙,本以为久虔后倚之势一出手定然是摆平不成问题,不料这里还有漏网之鱼。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


    无意逗留与对方多做无谓的消耗,司马厝正欲带着云卿安迅疾离开此地,他却在转脸时,冷静自持荡然无存。


    遭了重摔的黑衣人自知不是司马厝对手,在转眼盯向一边称得上是累赘的云卿安时,眸中狠戾之色掠过,他只顷刻间便如绝地孤狼一般用尽全力地纵身跃起,凌厉地出掌拍向云卿安!


    千钧一发,势在必得。


    云卿安紧闭着眼,在这一刻只觉周遭涌起漩涡般噬人的狂风,阴寒的气息似能扼住他的咽喉,思绪也宛若停止了转动,惟最后看司马厝的那一眼记得格外清晰。


    多贪看一眼,算不算尊重。


    预料之中的痛楚却未至,只觉身侧一阵疾风掠过,竟是有人箭矢般旋身而来,生生地以身体接住了黑衣人这突袭而来的招式。


    “祁放?”云卿安见此,眉梢一挑。


    “督……督主,我在。”祁放面容扭曲,被这力道撞得酸麻不已,连同他用来在胸前格挡的整条手臂都好像变成了根管道,刺骨痛意沿着血肉攀爬窜涌,震得脏腑剧痛。


    他步履不稳,身子歪斜地朝后方栽去。


    那黑衣人闪身撤力,欲往后奔逃,却被司马厝狠狠箍住肩颈,在他的一踹之下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其后便是受着那狠决异常的毒打,甚至连痛呼都未溢出牙缝便已断了气。


    司马厝慢慢收回手,用靴底碾了碾地上的碎血渣,回首望着云卿安时,那唇角的一抹讥讽尤为明显,后幸而丝毫未露。


    “自下而上,惟云督命是从。”


    第56章 正愁予


    翼骨不堪折, 故而蝶迹也就难寻。卷涌暗云漫过这锦绣宫殿从宇之上时,残败天光照射着的,是那宫道中由数名太监抬举着的藤条担架, 覆盖其上的白布被枯黑斑驳的血迹染透了,徒留极少人无声的抽泣。


    阮嫔, 殒了。在深宫中实在是无关紧要, 其中缘由也不过侍人口中的一桩闲谈, 兴味还多了一些。


    所谓蝶刑,即是受刑人被四条长长的铁丝穿过锁骨和手掌,不尽的鲜血从那被铁丝穿透的伤口里流出并顺着身体蜿蜒而下, 汇聚成潭而被悬挂在半空, 如同浴血的蝴蝶。


    凄美是极其震撼的, 然任何剥夺生命的手段和场面,都不美丽。


    “娘娘,万万不可!您快回去……”宫人急急地喊道, 试图将这一路如幽魂般怔怔跟在后头的人劝止住。


    晦气的很, 旁人想方设法地避开都还来不及,生怕沾了骚惹得皇后不快, 却还有想不开的不管不顾往上凑。


    秦霜衣如若未闻, 她的身形越发纤弱萧索,还没走出几步就已是踉踉跄跄, 脚步虚浮得只能先弯身下来撑着膝盖稳一稳。她在泪眼朦胧中, 只能看得到那白布一角堪堪露出来的一只手,分明阮嫔不日前来探望时还轻抚过她的鬓发, 笑吟吟地替她挽髻。


    ——“位分以称听着生疏, 我本名采衡,蔺阳蜀郡人士, 虚长两岁,不嫌愿以义姐居何如?虽才疏学浅文墨不佳,可说几句体己话总还是行得通的。”


    ——“贱者自轻,弱者自怜。往后但步履从容,踏尘而往。”


    秦霜衣只觉眼前渐渐发黑,一种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摧心欲死。在囚笼里头唯一的那么一点温暖火光,被狠狠地碾碎。劫灰烬,而不见蜉蝣从上,烛芯断无痕。


    “主子我们回去,回去罢。”桑笺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急急上前将秦霜衣搀扶住。


    多留无益而平添伤感,若是还传到了那位的耳中……思及此,桑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手里的裙袖拉扯得越发紧了。谁能想到长得国色天香的皇后娘娘这般的蛇蝎心肠?


    秦霜衣难掩悲凉,竟是无力地跪了下去,眼中是空洞一片宛若被抽取了所有的情感。


    不知何处风卷破纸一落,周遭忽然变得极其的压抑沉肃,宫人们仿佛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分候而立毕恭毕敬。


    “请皇后娘娘吉祥,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辇遥遥被抬过,自有贵旌宸游、鸾觞禊饮之盛。而在多人簇拥中央的龚芜高高在上,以单手支着额,在翻摆的金幡后淡淡睨了眼其下众人,似笑非笑,说:“爬过来说声好听的,本宫便让你们平身。”


    得孕不易,故而她连日来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却不知为何娠应这般严重,接连召了众多太医前来看诊皆断无异,又在喝了周院判亲调的安胎药后放下心来。龚芜这几乎就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可乏了总得找点乐子。她的视线扫过阮嫔之覆躯,笑容一冷。


    死个宫妃还不简单,尤其是不多得重视的,圣眷正浓无人敢妄议不是,看谁还敢去护她看不惯的人。


    一位宫女会意,抢着上前躬身施礼,巧言令色道:“生来慧质乾坤颂,日吐珠玑盛世夸。不许浊兰空自顾,但见牡丹动倾城。”


    “倒是个口齿伶俐的,本宫瞧着也爽快。”恰被说到心坎上了,龚芜多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追究她是不是爬着过来的,丹唇轻启道,“可愿换个地方当差?”


    其间之意不言而喻,旁人或多或少露出艳羡之色,若能入了贵眼前去正宫办事也是好福气。


    “愿意,奴婢愿意。”那名宫女神色一喜,忙叩头道,话罢,她回眸对上桑笺不满的眼神时,丝毫不以为意。踩低捧高为人之常情,有何不妥?


    不料,却听龚芜浑不在意地接着道:“那便好,即日起你便是玉容殿的人,拿了牌子就得好好伺候,莫让秦婕妤烦忧。”


    那宫女一怔,在龚芜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迅速反应过来,连声应是。


    怎么个“伺候”法,想也能想得出来,皇后这是明晃晃地在找秦婕妤不痛快,顺意而为即可,可不能让秦婕妤不烦忧才是。


    对这一不怀好意的来回如若未听,秦霜衣只抬眸,双臂直直地垂下而在袖中紧握成拳,眼底的恨意在盯上龚芜这一刻毫不加掩。


    无意竟引浇香透,霜寒迫。


    龚芜故作惊讶地以绢掩唇咳了咳,身边的嬷嬷得了眼色,随即指着秦霜衣主仆二人冷声斥道:“贵后出行,不速来拜见也就罢了,还胆敢不识抬举、目无尊卑!”


    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能有什么后果显而易见。


    “既是陛下瞧得上的,本宫也就大度一回,送去教化一番也就是了,教坊司女工何如?”


    “皇后娘娘开恩,我家小主并无此意,只是……只是一时情切,娘娘是受福泽庇佑的,万望开恩!”桑笺登时被吓得失色,跪爬着到凤辇前不断磕头解释。


    名为女工,实为正宫下人欺凌泄愤之聚点。


    秦霜衣却只是无动于衷,在侍卫近身时全不反抗,任凭被押着,而余光仍停留在那白布袒露处。


    曾也是皓肤雪腕,怕不是已然僵冷了,泥埋也充作暖被,却恐难入土,纷扰堆里作朽枝。


    她宛若看到了前路。


    要起驾了,龚芜轻飘飘地拨弄着身上的丝绸锦带,又想起菱花镜前的妆容,红颜只一刹,碾人为己。


    贴身的宫婢忽而从后头小跑过来,在她身边低声道了句:“是云厂督来了。”


    龚芜柳眉一蹙,扯着的料子竟掉了丝。她眼角一瞥,惟见风雪萧疏,孤枝清败,而宫道上漏出一线天光,一列躬着身的小太监虔敬地迎着来人。


    “厂臣拜见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云卿安从容开口,也就只是点到即止地微一欠身,无需何人赐平。


    “毛草貂皮是近日新上贡来的,娘娘若挑得欢喜的,臣便吩咐下去命作些新裳氅披送至凤仪宫上。”


    龚芜的目光落他身上。


    那是澧都城里除了魏玠最炙手可热的权宦,领提督之职,掌东厂稽查之事,行走宫廷时的阵仗若山海。那还是个极其好看的人,细瓷般的肤容,喜时可见月明,狭长的眼尾勾上了紫棠颜色,胭脂谪容万般妙,总带了星点的笑意却到不了底。


    云卿安长的这模样做甚?害人不浅,还差点就成了陛下的侍宠,所幸未成。若真的让这一介奸媚阉奴爬上了龙床贵榻,她这个堂堂凤后的脸往哪搁?


    龚芜咬了下唇,神色一冷,却是和气地道:“有劳厂督记挂。彩霞,去给本宫挑些上得来眼的料子,总不能驳了人面子。”


    她似是根本就对此不屑一顾,而委屈将就的一般。


    云卿安收敛了唇边的笑,神色却是平静,只任凭那小婢女彩霞挑了又挑。片刻,彩霞面露难色,这些个可都是皇后娘娘往日里最喜欢的款,何其难挑。


    又听这时,龚芜不悦地催促道:“本宫可没空多耽搁,若是这般费事,干脆就把这些东西都送过去,容后细看就是。”


    言出,宫人浩浩荡荡欲行去,云卿安却是侧脸瞧了失魂落魄的秦霜衣一眼,后若含玩味,不轻不重地道:“娘娘且留步。”


    “厂督还有何事?”龚芜慢悠悠的声音传来,似是揉进了雾气里头似的,说不尽的不耐。


    “臣自知多言,只是陛下之令不敢违。道秦婕妤未深谙御侍之道,特遣臣嘱下调.教指点一二。”


    龚芜心下一惊。


    能得常在御前侍奉的妃嫔可谓是凤毛麟角,何其尊荣,连她都要上下打点疏通人脉以求,凭什么这个便宜能落到秦霜衣的头上?


    云卿安却是对龚芜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视未予理会,只是命人同押着秦霜衣的侍卫交涉。


    他若要保人,自有手段让元璟帝一开金口。


    秦霜衣怔怔抬眼,在对上云卿安目光的那一瞬,似有千丝万缕的思绪交织在了一块。喧嚣未歇,而最后又现出阮嫔温婉的笑,和那只苍白的、不可一握的柔荑。


    ——


    宫檐琉瓦的冻雀扑棱棱地飞了去,逐温痕,跳杏无红,徒望孤留声,其下人影。


    “公主殿下可要跟紧了老奴。”


    “是,多谢嬷嬷提点。”李月回恭敬地应下。


    陈嬷嬷正在前边领着李月回往寿康宫而去,见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而面上又不露出丝毫局促之色,心中不由得生多了几分赞赏,也难怪其在最近得了龚太后的多加关注。


    “回太后,荣昌公主已带到。”


    甫一越过殿槛,便觉一股使人沉静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毡垫下方之座,宫妇低眉顺目,未见也可知上位之人威仪不薄。


    李月回敛眸,碎步上前屈膝行礼,道:"荣昌拜见太后娘娘,躬请万福金安。”


    龚太后端坐着,用一双厉眼把李月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见她梳环髻,穿戴、行事礼仪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目光渐柔和,缓声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李月回闻言抬头,坦然由着龚太后端详,只眼帘微垂以示恭敬,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再过两年,可是不比我那不成器的侄女逊色。宁才人育有方,福泽不浅。”


    “蒙太后娘娘谬赞,薄妾本责不敢居功,荣昌得青睐实是有幸之至。”适才那宫妇忙起身躬拜,一副喜不自胜而又诚惶诚恐的模样。


    宁氏本后.庭奴婢,偶沾君恩竟育下一女得封公主,也是因着元璟帝淡缺子嗣,她虽无尊无宠倒也能凭此安分过活,好歹比当仰人鼻息的婢仆强。


    李月回眼睫轻颤,心底莫名涌上不安。


    她们母女二人一直这般在宫里头不温不火的,不知今何故,宁氏忽然就得了赏脸抬为才人,早在几日前便同她提起过受龚太后召见一事。此外,莫名其妙的赏赐都被寻了个空泛的由头赐下了。尽管知道凡事有因,可李月回根本就拿不准龚太后的心思。


    龚太后深沉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李月回身上,见她一直保持着见礼的姿势,便放下了手中那刚端起不久的茶盏,柔声说:“无妨,名花姿在自逢春。到哀家跟前来。”


    李月回恭声应是,依言到了她跟前。


    经嘘寒问暖一番,才听龚太后似是不经意般地开口问道:“宁氏,哀家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荣昌可是年方十六了?”


    “回太后的话,确是过了十六生辰。”


    “好,很好。”龚太后的眼神越发显得慈爱,“桃之夭夭,静女濯华,荣昌可有心上人?闲话家常倒也不必见外,哀家或可替你做主。”


    此话一出,李月回脸白了一瞬,下意识地想要从龚绰的掌心中抽回手,却是在对方渐紧的力道中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不可说。


    殿中伺候的宫人大多都被谴出去了,而宁氏有些坐不住,讪笑两声,忙着承太后的意,道:“贱妾鄙薄,倒是连累了荣昌,若得太后垂青提称一二,实是好事一桩!”


    这宁氏是个识时务的,好拿捏。也难怪,在这深宫里头坐惯了冷板凳的人一旦得了点甜头,就容易坐不住了。


    龚太后浅笑,有了这一来二去,接下来的话可就好开口了,“侄子龚铭,年岁正适。来日或可多多走动,洽谈其乐……”


    外头的日光有些暗了,煌煌灯火次第会起,屏风帷幕之后的影子却是不复先前。当寿康宫外一婢女入内时,龚太后的视线在李月回那故作镇定的面容上停留了一会,这才“大发慈悲”让人把荣昌母女二人送走。


    她又唤心腹陈嬷嬷来给自己捏了捏太阳穴,而后从婢女手中接过信件。


    消息是龚河平那边传来的,内容很多。


    龚太后眼神一暗,半晌后才摇了摇头,略有些疲惫地道:“左右也得多劝劝龚芜这傻丫头,好歹收敛一些。”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回的动静着实闹得大了些。


    “让太后烦心了。”陈嬷嬷叹道。


    “还有,改日替哀家探探臣弟。”龚太后思虑片刻,虽来信道并无损失,如旧化解,赶在暴露之前彻底转移了藏址,断落不得什么把柄才是,可她总觉着此次受探非无意。


    务必再谨慎一些。


    第57章 忆昔人


    有司致言, 辞令庄敬,修德正容,礼之始也, 是为冠礼。未入宗庙祠堂,但迎银簌朗清, 成于逐客台上, 而宾客皆止声以候。


    [1]“令月吉日, 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 介尔景福。”


    当最后一爵弁被司马潜抬托而起加于束发之上时, 端跪着的司马厝忽而郑重地躬身, 向他施了叩首礼,没有听唱拜,而是他自发的。


    当得起。


    司马潜眸光微动, 在替司马厝又整了整仪容后, 压了压唇边的笑意,那伸出来欲搀的手就停顿在了半空, 说:“就权当替你父亲受下了, 看了你小子那么多年,没看出朵花来, 反倒是把养老本给赔进去了。”


    自是成不了花, 他那凛然的肃杀被收敛在了正冠庄服之下,冷淡的眉眼灼锋不现, 过于年轻俊朗的面容便成了另外一种不居天潢贵胄之下的观感。虽曾经草野朔风扑卷, 依旧是骄矜如旧。


    “可叔,”司马厝仰着脸看他, 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你已说过,不拜权功禄名山石斗海,惟念日月养恩半两白银。叔若亏功,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在以后回了朔北时,掺一把黄沙去。”


    因着备战未敢松懈,司马厝简直都忘记了自己生辰的确切时日,只知自己受加冠的年岁已至。又和叔叔分驻两地,未得长辈提及主持,此件重事就这么的被耽搁了下来。直到司马潜这次回了京,坚决要给他补办。


    占筮卜日,择其良时。阵势并不算浩大,却也可见重视。


    司马潜只无奈地笑,在替司马厝把冠缨顺了顺后,才拍拍他的肩道:“去吧,下堂表敬,拜谢来宾。”


    他倒没有过多的嘱咐,好像一直都是这般,随和而又态度认真,那是他对司马厝的一种信任与放心。


    司马厝应下后,起身与台下之人一一见过。来的人中除了父辈们的旧识,剩下的便大多数是一些沾亲带故的朝贵官员。


    广昌伯从司马厝手中接过酒盏还过礼后,目光投向逐客台时略有些复杂空远,说:“忠将十年弹指瞬,及子已成而难见,无论怎样,司马霆也该是欣慰了。”


    司马厝行揖的手微僵了一瞬,复又极快地松开了,他只浅浅地“嗯”了声。


    对于父亲的名字,他并不陌生。那是在其过去许多年后,依旧常在耳边响起的,从他人的口中,亦或是别的。意味什么也很难说明,可不论是荣耀,悼念,埋怨……都有,却都不尽然。可那是司马霆,他曾深怨过的人。


    广昌伯见他神情便知他心结仍在,半晌,才叹气道:“你可知为何,你叔要在逐客台上给你补行加冠礼?”


    “司马不知。”司马厝明白其中自有用意,却没打算刨根问底,反正他听叔叔的。


    “典故你应是听说过的。逐客台原名结客台,古往今来,无数才人智者汇聚于此,雄心勃勃,共听裨言,共逐途程,实为展翅扬帆之始所。而你可知,然昔年你爹也曾登上此台,却是做了一件轰动一时之事。”广昌伯娓娓道来,“横劈刀枪,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毁掉了台基,便是如今能见着的那一方残缺,此后,一度有人想要修葺完善却都被制止了。”


    司马厝微抿唇而未插话,至此才回眸朝广昌伯所望方向盯了一瞬,一时也不知心下是何情感,只似是不在意地道:“他这臭的要命的脾气原是打那会就有了,十年如一日。”


    “倒也确实如此,只是当时可无人关注这一点。”广昌伯苦笑了声,接着道,“司马霆毁台后面对怨言,毫无退意,他先是斥台上众人过于高谈阔论而无去敌之勇,明言结客可有而逐客不可或缺。兵卒当逐敌万里,思征之意,可容于疆野杀地,可容于山川边石,而不限在一区区尺台。”


    时人省而为然,故此后台名更改,毁台一喝唤得民间争相见军帖,声名初传。


    司马厝短促地笑,说不上是讽还是其他,道:“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沽名钓誉。”


    正说至兴起时,广昌伯忽而正色道:“当时郡主青睐你爹也是因此。”


    司马厝脸上的笑容彻底散了。


    “只是后来,你爹因战急而致聘礼迟迟未下。赵建章护女心切,本不愿答应,无奈彼时,逐客台上一诺许,相送候期终身定。”


    乱世中的情缘本就如同剪纸一张,平常的百姓但求共暖薄衾,一桌烟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便是安然。可那些在前局冲锋陷阵之流,又当何如?落花尚且受战马践踏,区区慰藉若能得以在锦书尺素之上跃存就已是幸运,求尽了也即是举案齐眉,夜雨寄情。


    赵枳姮选择了理解,不过反对自作了决定,逐客台便成了她的拜婚堂,在此后无数个妆台蒙尘的时日,她便在小小的司马厝面前,浅露一露脂红。


    司马厝将之听完,血仿佛一股脑地涌上了,自持在硝烟弥漫中即欲崩盘,他终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如同陷进了一个密闭空间里。


    多年前的那场争执却至今历历在目,酸涩与愤恨交织着,让他无所适从。


    年九岁,在那黄昏色的朔雪里,时人步履艰难,每走一步即扬起沙砾碎雪,而腿脚半陷进雪坑。司马厝这回可没管司马霆的指令,在其副将一时心软的偷偷带领下,总算是极为难得地跟上了父亲急匆匆的步伐,却是见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受押于对军阵前的女子身形单薄好似牵绳欲断的纸鸢,再用不着风吹雨打就能被摧折。而敌军的笑声猖狂至极。


    “你的夫人在我们军中轮了个遍,还要不要?给出个准话。要是不要,我们就替你清了,若是还要,你知道该怎么做!”


    战车檑具疾冲开滚滚白浪,漫天的飓风轰击着人的脸颊衣襟,却让人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有如麻木。


    “娘!快放开我娘……”


    在人群后方,司马厝的脑中嗡鸣一片,目已发红,在经过短暂的神思空白后,他失控般地拼命撞开副将的牵制,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在这一刻宛若都成了雷霆细线,在不真实地疾掠飞转却离那天际日光越来越遥远,而那从厚云挣脱出的惨淡白辉转眼间就成了墨渍,被融烂了。


    不是说娘正在探亲和肖舅娘叙旧未归吗,不是说娘一直好端端犯不着他瞎担心的吗?司马霆这黑心黑肺、彻头彻尾的骗子!


    挟持着赵枳姮的敌将哈哈大笑,此番可是正中他的下怀,他粗鲁地把赵枳姮的头发扯过来,并将她整个人都推倒在脚下,像扔什么完全入不了眼的腌臜物件一般,狠狠地往其脸上碾踩吐痰,道:“你们父子俩先跪下磕几个响头给咱听听再说……”


    “羌狗做你们的白日梦!你们这些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东西,我爹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小少爷,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是谁让谁生不如死。”那敌将的脚上越发用力,目光轻蔑,嗤笑道,“还指望依凭你那到了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没用爹吗?”


    不是,他不是的。


    赵枳姮的视线发着黑,完全看不清遥遥远方,她只能勉强听到一些声音,有心想要替司马霆辩驳却除了低低呜咽再发不出其他声音。任她已在军帐辗转之间尝尽了屈辱,却都没有这一刻来的难堪,只因这是在她最在意的两人面前……


    “要不然,他怎么还没下一个决断?是击钲而退换尊夫人一条命,还是同我等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退!退兵换我娘……”


    司马厝没有丝毫犹豫地出声喊道,然话还未说完,便已被策马反身而来的司马霆全然不顾情面重重一枪挥打下雪地。


    “稚子胡言乱语,给我捆他回去!谁违背了规矩将他带过来的,按军法自行领罚。”司马霆沉声吩咐,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位曾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帅,从修罗血池走出并曾一度登临高台、屹立于众人面前的一方重将,他的面容在此刻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多大的不同,而身上的一袭墨黑战甲依旧被敌血濯洗熠熠生辉,又宛若是至寒的坚陨,不带一丝温度拒人千里。


    而在司马厝的眼中,他却没有凛然如天神,倒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怪物,陌生至极。


    “是,末将有罪。”那副将神色复杂,抱拳躬身终是未多开口,脚步极为沉重地朝那倒地的孩子走去。


    本就是自作主张,想让娘俩再见上一面,受罚也就认了。


    棱石刺硌而无察,身下所触坚地有如看不见的囚牢。司马厝愤愤地瞪着那高高在上、开口间便能掌控生杀予夺的将领,如鲠在喉,凉若血空只顷刻又被那血腥的烈酒兜头浇得发辣发苦。


    自以为是,独断专行,铁血心肠。曾经多年相处以来小打小闹的不满也被无限地放大,将“父亲”二字都给凐灭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


    在他生辰时对他不闻不问,在他病躺床榻时对他冷眼以待,无数次将他的期盼淋了个透……不及叔叔一星半点。


    “横裹之辱,颜面有失,抛可挽之……”


    又有周遭细碎的议论声传进耳中,激得司马厝听了一时再顾不上什么忤逆不孝之过,他所做的激烈挣扎举措全然无效,只能任凭被副将死按着带着下去,却仍是执拗地回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霆那张冷酷的脸,质问声声若凿坚之杵。


    “难道娘成了横裹女就不是人了吗?你凭什么嫌弃她丢弃她?你以为你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高高在上多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是一个连妻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罢了,还谈什么护国安民?司马霆你配么哈哈哈哈……”


    头一次直呼名讳,头一次这般情绪失控,可他根本就枉为人夫人父!


    司马霆却对儿子愤怒的话语如若未闻,既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其他的任何情绪。


    他只是兀自将枪尖一转,在冷地上划出一道似再难弥补的裂痕,转脸时用那隐于兜鍪暗影里的沉目,在无人知晓时,眸中若已汇聚了他此生所有的情感,此刻都投到了一个方向,狼狈屈于人下而形销容枯的,他的妻子。


    知他看过来了,赵枳姮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脸去躲避,却被敌将拎起来,迫得昂起头与司马霆隔了人海硝烟正正对视。


    “都死到临头了别嘴硬,唤你丈夫退兵,容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下颌被紧紧箍住,糙手强捏开她的嘴,赵枳姮的眼角只一滴泪滑落,始终无声。她不该让他们为难的,早知道的,可她只是,想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还有,阿厝还未在她面前试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本约好了改日穿来给她看的,可她还未看见。


    她不能失约。


    “为将臣者身披明甲,当挥兵遣卒禁暴征乱,杀破虏,复烟陲。”司马霆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这冰锋所指的沉霭,而搅碎了漂浮绿萍上的晶露,“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甘以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及尔逝,失同偕。


    泪转瞬即被烈风吹干了,残痕似是对昨日的铭记,赵枳姮却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勾出一抹笑。知足了,也释然了,只是余光中的孩子还是那么的倔,那么的不听话,顶撞了他爹,日后可还会有谁护着他?


    司马厝痛骂的话在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默默地盯着前方,连感知悲愤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这即是他的父亲,他敬畏又敬仰的父亲,终是做下决定弃了他的娘亲。司马霆可过关斩将,可亲慰邦邻,却不能多将一些柔情给妻儿……


    昔日的苦楚漫上心头,过路却非刀枪不入的荆棘武装。


    怨恨的根深埋在地里很多很多年,朽没朽,烂没烂,谁也不知道。


    “你叔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你过早地负重负累,自困高台。”广昌伯在这时恰好瞥见不远处的司马潜朝这边走了过来,他面带着微笑继续解释道,“而是望你自由恣扬。平明相驰逐,挟此生雄风[2]。”


    “老半天了,都给我侄灌输了些什么?少来教化人的那一套。”司马潜脚步加快,佯怒道。


    广昌伯无奈地一笑,摇头说:“非也,司马兄多虑了。”


    听着这两人的客套,司马厝只是静静地凝望了司马潜好一会儿,才涩声喊了声“叔”,倒让司马潜听后愣了愣,顿时止住了同广昌伯那滔滔不绝的话头。


    “礼举虽仓促了些,非面面俱到但所幸人至礼至,既加有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至于给你的表字实是早就定下了的。”司马潜沉吟着道,“为‘忆之’二字。”


    “叔赐的字,我自是乐意。”


    “不,不是我。”司马潜肃色道,“是你的父亲,在许多年前为你取的。”


    司马厝眸光一寒。


    斯人已矣,惟忆之念之。这算什么?司马霆给出的,迟来的解释吗?解释他并没有自私凉薄,解释他对妻子的死并非没有感伤吗?难道他就这么地没用,连亲口回答自己儿子的质问都不敢吗?可他分明是那般的自大妄为。到了现在有何意义?


    迎着叔叔征询般的目光,司马厝只是若无其事地弯了弯唇角。


    司马潜从来就不擅长领军打仗,司马厝是知道的,可叔叔临危受命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克服困难、重整散乱军心,中间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心酸?这些司马厝都不知道。


    犹记其只愿摘取月光一捧,恋枕过舟清风二两,以文游览八方。可司马潜又分明是在司马霆故去后临危受命自承了那最重的担子,受了那最沉的枷锁,却仍是希望侄子能够自由。


    “叔,说好了要亲自下厨的,合蒸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司马厝的声音已与平常无异。


    “哦,哈哈好!”司马潜反应了一瞬后乐了,两步走过来伸手扳过侄子的肩膀,“就今晚,酌大白,话常情。”


    灶火起时,对桌共食,冷暖同知。


    第58章 照无眠


    每至近年, 京城的百姓们都陆续走出屋中来到大街小巷上采购年货。民间这么热闹,宫中也不例外。一场官宴是少不了,既为了保佑京朝风调雨顺, 也是为了迎接地方官员与军侯回京述职,文武百官均要携眷参加。


    虽说是君臣同乐, 众人却也心知肚明, 这宫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臣子在君面前也不可能毫无规矩。


    还未开席,宾客稀至。司马厝在前头随意地坐着,偏头看着在一边沉默得像块木头的久虔, 问:“前夜你去哪了?唤不见人的。”


    “属下知错, 可有耽搁事?自愿领罚。”久虔肃道, 收敛了原先的思绪。


    “又没要追究你这个,你的剑——”司马厝低眸,望了望他原先佩剑的位置, 说, “是用腻了,还是嫌它用不称手?报备一声, 要什么回头给你换。”


    久虔常年带着剑都不离身的, 又能把半条命给搁那去跟自暴自弃了似的,好好的索命利器被扔晾在了院角一夜, 今早差点就被打扫的当破烂给收了。


    “不, 不必。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久虔讷道, 他根本就无法说出心里的压抑和挣扎。


    寒凉会从剑身爬上他的手臂, 继而侵袭遍了全身,那是让人自责的罪证, 在司马厝的冠礼之上时,他就下意识地想要丢开剑,可又明知在不久后他就又会将之重新收起,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忘。


    “既已退,凭何联系?”司马厝问。


    “旧式未易。”久虔眉间拧了一瞬,显然这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其背后曾为世无其二的江湖势力,传讯方式没变也就罢了,久虔退了这么多年,所赋旧物之权限竟也还能保留,使他轻易地同旧桩取得了联系,故而可为司马厝匿名委托办事。


    里边现今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久虔沉思了一阵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接着俯低身向司马厝补充道:“若非东厂里有人露了踪迹引得对方折返,那次本是万无一失的。”


    除了独自行动的祁放还能是谁?


    司马厝火得很,强压了压才接着问道:“探出那是什么个风水宝地了?”


    要是没点稀罕处,谁会狠插一脚?反正他不相信。


    “那附近原就只有一个不入流的贼匪窝,靠着打家劫舍混吃混喝。说来也怪,论其兴起,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搞不准是得了际遇。”


    是际遇,还是能让其有了能不管不顾同东厂作对的底气。


    “接连被扰,他们干脆就连夜撤了,干干净净一点拖延也无,倒是重视避人耳目。”久虔将所知一一道来。


    “动路有辙,横竖飞不出去。”司马厝倒不着急。


    “诚然。若说还有什么稀奇的,那或许是在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处深谷绝壁,本被传是福泽浑厚的洞天福地,可后来接连出了一些怪事。”久虔的话语顿了一下,试探着道,“侯爷可要追查到底?”


    自是不会放过,只是……


    “另外的更重要。”


    “云厂督的过去,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过一般。”久虔不确定地答。


    司马厝嗤笑了声,说:“谁可都是十数载年岁走过来的。”


    又不是凭空出现。


    但那人的目的动机始终像是被蒙了一层纱,明明看不真切,却在相触碰时轻易地就能把人烫伤。墨玉色的瞳仁里流光摇曳,惯会在他心窝上挠却从不露正迹,让司马厝捉摸不透。


    隔了山海地纠缠亲昵。


    而司马厝要一个明然。直到确定从久虔这得不出什么,他只得先按捺下来,“是我高看。”


    久虔抿唇未再语。


    不多时,座位上人渐满,太监嘹亮的声音骤然响起,“皇上皇后驾到——”


    众人瞬间噤声,随后帝后缓缓走向主位,待落座,元璟帝才不急不慢地开口:“众爱卿不必多礼,君臣同乐!”


    语气倒没有严肃,众人自然是惶恐地应了。众多视线汇集之处,各来京的边官接二连三地回应陛下的慰问。


    同其他人的目光不同,司马厝不动声色地盯了御前不远处的云卿安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孤芳不同处一地,本就是各顾各的,似乎从未有过交集。


    身边忽而传出一声重响,是薛醒茫茫然地磕翻了凳子,整个人摔下了地,惊得连近旁的司马潜都望了过来。


    “地上有黄金捡呢?”司马厝偏头笑道。


    “有也落不到我的手里,一掏着尽是碎石子。”薛醒被扶着坐回去,面色颓然如土,道,“这会子估摸着是犯太岁,或者是遭报应了,没得个安生。也不知道这狗运气会不会牵连到温呆瓜,他现今可是闭关一心只读圣贤书,准备科考殿试去了。”


    司马厝颇有些好笑地挑挑眉,却在听到薛醒下一句的时候肃了神色。


    “老爹陪同陛下去狩猎充实豹房的时候受了重伤,至今不愈,卧榻不起多时,他皮糙肉厚的可是身经百战,这回竟伤的这般严重,终是年岁渐高。想我浑浑噩噩多年也都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想霉运竟落在我老爹的身上。”薛醒这萎靡不振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可怜。


    “薛伯父定能平安无恙。”司马厝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得投其所好,给薛醒递了个被黄绸包着充作黄金的银条玩。


    “这不我先前送去给你的吗?嫌弃就直说。”薛醒有气无力地扯出一个笑。再怎么混账,他都对自个儿的爹心疼得要命,这和司马厝不一样。


    司马厝选择性地跳过了话头,没理会。


    “小公爷倒也不必太过于忧心,或许就冲你这一片孝心,国公也会好转过来。”司马潜也出声宽慰道。


    宴上的气氛渐渐放松,李延瞻这才拉起身旁龚芜的手笑着说:“诸位爱卿,朕今日有一喜事昭告,皇后已娠,承我大乾泱泱鸿福,朕甚喜,特大赦天下,赏赐众卿。”


    太监旋即朗声宣道:“龚氏攸德,温婉淑德,为六宫表率、天下之母仪。特授金册印尊为贵后,钦此。”


    一旁的龚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而龚太后却只是在表面上端庄笑着,在座的其余亲族脸上的得意却是掩饰不住。众人瞧见了也只能是心下感叹,随之而来的,便又是各种恭维之话响起。


    “将臣备薄礼,特此恭祝。”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将场中的嘈杂声都盖了下去。


    呈到前台之上被打开露于人前的,赫然是名贵至极的宝石凤雕,珐琅饰之不尽奢华,此外,宫女会意托举起来的孔雀羽线织锦贵袍更是绚烂夺目。


    李延瞻微一错愕,随之转为甚喜。龚芜却是柳眉微蹙,定定地望着献礼之人目光复杂,指上丹甲几乎陷进肉里。


    他来瞎凑什么热闹?


    徐羁冲却是在献完礼后淡淡回座,若无其事,也没理会龚芜是何反应。


    涿东守备军总督,就任在位时间不长,平日里低调不见闻,却突然一掷千金在帝后近前显了脸。如一颗石子被丢下了湖面,各端也不过是受溅起的水花沾了片刻。


    待薛醒缓和了点后,司马潜才又斟了杯酒,将目光从徐羁冲身上移开,往侄子这边靠近了些叹息着道:“往将不可追,廉颇老矣,后起辈出。”


    “何以见得?”司马厝问,却仍是没多大兴趣的样子。


    司马潜却打开了话匣子,说:“要说起来,你可记得卫所的施行?朝廷授予军户土地进行耕种,军户出人进卫所当兵。徐羁冲便是打那里走出的,可他最初也不过是一位馀丁。也许是寒门子弟更用功,又或者徐羁冲本来就是天赋异禀,直到同鞑蛮战起而涿东一带又遭受大旱,乱七八糟的起义军迭出不穷,他才开始渐渐发迹。”


    制度初立,朔北也逐渐推行,却因着各方面制约始终比不上涿东。


    “若是享受免税的土地被不法军官、豪强侵占,这样朝廷的收入没有增加,开支却大幅度提升,恐这一大笔钱财都是流到一些人裤腰带里面去了。”司马厝凉凉道。


    不然徐羁冲哪来的豪气?


    “讨天子赏自是不可能,回不回得本还难说,其余的封赐又能高到哪儿去?寒门出身的槛本就迈不过,皇上既还得考量顾及勋贵氏族的颜面,就断然得压一压他的风头。徐羁冲不可能想不到这层。”


    司马潜说,“不过他也确实是不容易,除了手段还得看能力,军功和声望都是一次次用命实打实换来的,作不了假。虽说鞑蛮顽野而智不足,这些年还没少被羌军蚕食成不了大气候。”


    司马厝以手撑着桌面,似是开玩笑一般地道:“我同他开战的话,谁更胜一筹?”


    司马潜微愣。他是偏心的,却也只是说:“得打过才知道。等带你回了朔北,你再上阵试试别手生。”


    求个人情,愿得元璟帝松口。


    “知道。”司马厝心不在焉。


    不像是近乡情怯,而是……好像没那么所谓了。皇城晦暗,竟也能待得惯了。


    ——“归人当何?”一了百了就算,有何惦念?


    “禁殴,慎动。”薛醒在方才只听进去了“打”这一字,挺尸般地坐直了身子,语重心长,却没有引起那两人的重视。


    时机差不多了,司马潜本想提起想带侄子一起回朔边之事,可奈何,他刚开口却忽听龚太后状若无意地道:“司马将军,想来汝侄今年二十已至,而荣昌公主今年恰值芳龄,均到了婚嫁年纪,如此,哀家便点回鸳鸯谱。”


    其话音刚落让外场众人皆是静寂怔愣,四下落针可闻。


    不过也是了,如今皇后将会诞下龙嗣,若是个皇子,将来能成太子自是再好不过,而边将功高盖主,手握重权,还屡屡与其有所作对,为了保证将来上位顺利,自然是要逐渐使之放权的,而让少将尚主可不就是个放权的好由头么。


    元璟帝不好在人前无故驳了太后的面子,“母后难得好兴致,朕,乐见其成。”


    司马潜面带担忧,而薛醒不明就里,擦了擦眼睛迷糊地道:“恭喜恭喜……”


    恭个鬼的喜。


    司马厝心下烦躁,下意识地看向隐于人后的云卿安,见他仍是冷静平淡的模样,秾丽的眉眼似含了胭脂,却像凿出了千尺冰无法驱退。


    他们同时感受到了一瞬之间涌起的陌生,也都从彼此的眼底中洞察出了相似的意味。


    好像就这么地,清楚划开了界限。


    ——


    酒楼里的别致台阶又被精修了一轮,踩踏时木屐发出声声脆响,流客怡乐。然夜风灌进狭仄的里间通道时,稚童隐隐的抽泣声止都止不住。


    “说好了不能让阿娘去陪酒接客的!那些个大猪蹄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会欺负人的,凭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们都是坏人,阿竺不要再喜欢找掌柜玩……”


    缄语弯身,用手轻柔地拍着阿竺的背,止住她的挣扎哭闹,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别害怕,不是那样的。”


    “是啊是啊,小阿竺,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娘才是。”那掌柜蹲在门边,苦着脸劝道。


    “我不管,反正阿娘不可以去!”阿竺手脚都在胡乱蹬着从缄语怀中跳出,皱着一张肉肉的小脸大喊抗议道,“再说我就、就……”


    门被撞开了,阿竺却在抬眼见到里屋坐着的人时忽而噤声了,她忸怩不安地又钻到了缄语背后,紧紧捂住了嘴巴,显得有些怯。


    司马厝刚抬手制止了侍者的伺候,神情不变,半张脸隐在暗里被灯影勾勒出利落的锋棱,却能让人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丝丝点点的冷然。


    照常来说,袍服霁亮的贵公子大多性行乖张,来了这地方传人来能图个什么?可他还偏就不是那样。


    “阿娘,他怎么不同公子一块来?”阿竺藏不住话,眼神乱瞄倒总算是不再抗拒了,她小小声凑在缄语耳边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请他们来吃好吃的呀?咱们手艺可好了。”


    缄语轻抚了抚她身上起皱的衣衫,领着她进了里边,目光里一时间有些无奈,道:“你不用操心,公子自有安排。”


    两人的窃窃私语,司马厝自是能听到,尽管没留意听内容,他的脚踩上那截凳杆条磨了磨,拿侧眼极为冷淡地打量了一瞬这对母女。


    同云卿安私交甚密的人不多,他让久虔把澧都翻了个遍找出来的也都屈指可数。


    有传言说,她们是云督主在进宫前便有的妻女,是他如今借着东厂有了权势后,特接来安置在此以便一家团聚的。


    可不论是谁人传出的,司马厝听完后都想要把人拎出来拆了骨头、拔了牙地刨根问底。现既见不到云卿安,那就上这整事闹些动静,也好借此把人给逼出来。


    “人一来,你们便走。”司马厝转开了视线,冷声道。


    “是。”缄语恭顺地应下,待那掌柜的关门退下后,她就抱着阿竺自觉地退到了窗棂口。


    也不知他们在怄什么气,但愿能好好谈开解决了才是。


    灯烛被燃得只剩小小的一点,透过蝉翼轻烟一样的软烟罗窗纱,依稀能看到看外边朦胧的夜色。


    又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始终寂静,阿竺眨巴着眼睛,专注地盯着一边,直到这时才见着一笼温煦近,门帘边上嵌着个俏色的人影。


    她伸手一指想要出声提醒,却被缄语急忙阻止了。


    云卿安从容地挥退了随行之人,在依傍着泄入的月色走进时,盈如璧人,只是那脸上的神色,着实是太淡了一些。


    任谁也看得出他的心情也不好。


    缄语心下一沉,欲言又止,却最终仍是什么都没有说,与之对视片刻后匆匆带了阿竺离去。


    泾渭分流在两端,暗房内如聚而不凝的团雾,困人临于阵下而未可坦诚。他们极为短暂地隔了那层墙对视。


    “准皇亲国戚,深夜外宿也就罢了,何必同孤苦娘俩过不去?既没品还掉侯爷您的价。”云卿安脚步未动,垂目缓声道,难得地带上了少许的刻薄之意。


    “怎么,云督要来讨我的罪?东厂的网可拉不了这么宽。”司马厝向前倾身,饶有兴味地盯着他道,“外边都把我传成什么了,混账到了什么程度,欺负谁了?”


    云卿安抬眸深深地望着他,说:“不是好话,可咱家也不是不听得。”


    反正一个字不信。


    “原先就是拜你所赐,也该耳熟能详才是。”司马厝歪着头嗤笑了声,用脚背一勾将一张花梨木椅子拉到自己近前,“椅子在这,你过来。”


    云卿安那隐于琵琶织袖下的手指节几不可查地蜷了一下,他却没有依言过去,神色流露出几丝复杂。


    直到司马厝不耐烦地催,他才闷声道:“侯爷成了公主裙下之臣,本就与咱家毫无干系。令叔父驻边有功,回京述职,在这关头,自是毋须看何人脸色,更是不必借靠区区佞宦的庇护。”


    放了,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回不去朔北了。不知是否该庆幸。


    司马厝沉默了片刻,忽而轻笑出声,说:“毫无干系?云督的脸色,我从来都看不清。拐我上榻暖被,即是你给的,所谓庇护?”


    呼吸陡然一滞而喉间哽涩,云卿安眼睫轻颤并未答话,在司马厝面前,他其实从来都不知所措。


    是庇护吗,是吗?他竟是不能确定了。自身尚是苟且,滥局中弄一时之权迫之低头,万一真的是他自私自大呢?只怕非护而害。


    “承蒙提点,这才没至于一股脑地找霉头触,说起来,还该道声谢。”司马厝却是起了身,缓缓朝他逼近,声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讥诮,眼神平和。


    是在护着他,他知道的。


    是真诚的,可云卿安却不敢信了,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只下意识地往门框边后退想要同他划清界限。


    他的手腕却被紧握住,身撞上旁边摆设的挂木之时,一声突响便使得门外边守候的番役们心下一紧。


    “督主可有碍?”祁放最先反应过来冲到门边,以刀鞘抵着门缝急切问道,能看得见的影子消失不见了,他半晌没能听见里边回答,急如火烧。


    “不得令,未可轻举妄动。”徐聿摁住他的肩头。


    夜深露重,风却浇得人一阵一阵地烧。


    窗户的插销被司马厝一把拔开了,高楼之上的危感便使人感受得极为真切。


    云卿安微眯着眼,被迫以腰背抵着窗沿,他只能手上用力地把人搂紧了,尽可能地不去看那临渊的背后。


    底下琳琅如繁星降落,司马厝却没多少兴趣,低头只见笼华描边,清丽卓绝。


    话音出口时,带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悦,“厂下走狗就不能再理一理?那人的动机不纯。”


    云卿安却是道:“至少比你听话。”


    有目的,还留有用罢了。


    司马厝眉梢一挑,报复似的又把云卿安带得往窗外靠出了些,几乎使之大半身都空悬着,惊得云卿安的手上力道再次加重,颤声道:“别……”


    “不该说的话,云督还是留着烂回肚子里去,用你惯常的口蜜腹剑那套来应付我也未尝不可。”司马厝捧起云卿安的脸,声音带着狠,“别站得太高,不然我会托不住。当初卿安费尽心机把我拉下水,现在要放,早就迟了。”


    两不相干,糊弄谁呢?


    哪怕知其有着诸多不好,甚至连云卿安靠近他都可能另有目的,以私谋权亦或是别的。


    但心乱则认。


    过去的追究不得,那今后,他便将云卿安看住了,让他根本就顾不上其余的。


    云卿安的眸中渐渐泛出水意。


    “私通在先,司马意志不坚,故而行差踏错入了套,若是落了个破坏皇家姻亲的罪名,就不信,卿安你还能坐视不理。”司马厝又在他的耳边蹭了蹭,嗓音低低,“若是天明遭罪,咱俩可是要一块下黄泉的。我说的,你记好,占了我的地,就别去旁人那涉足。你家总兵给得起。”


    云卿安歪靠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在一瞬间生出的冲动常常过之即抛,不知过多的回味是否真的有必要。


    有心想讨好司马厝,可除了权色以何交易,又能用什么来留住他,云卿安不懂,也不敢轻易涉足难明的领域,只能空想将一腔的琉璃明净献赠给他的将军。


    然,即使他这般失策,这般笨拙,司马厝还是转过了身,回眸时将他收入眼底。


    从来,就仅容得下一人而已。


    窗棂微动,绯色月影沉入这汪寒潭底端,被揽撕不复皎洁。不求绣履遗香,馥簟爽眠,虽处高楼危宇,而他在这一刻竟是生出如露在白昼人前的羞耻感。


    因那分明不是风。


    风停了,却并未揠旗息鼓。


    第59章 天欲晓(一)


    明曦初起不见日, 囚宫不容清辉。


    紫檀木妆台泛着淡淡的幽凉香味,今时镂空雕花嵌着羊脂玉的铜镜映不出昨日笑颜,已是破碎不堪。


    李月回从冷地苏醒过来时, 全然没有理会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而是冷冷盯着身边服侍她的清荷, 质问声带着颤, “连你也要这般对我, 监视我不容易吧,太后给了你什么?”


    盛装出席时远远观望,她灿若芙蕖, 此刻全无笑意。


    “奴婢, 奴婢……”清荷低头哽咽得几乎要快说不出话来, 吞吐道,“不想看到公主伤害自己。”


    “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留着我, 本就是另有目的罢了。”李月回艰难地将身子往后挪, 想要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清荷仍是啜泣不止,说:“可公主金枝玉叶之身, 就算有怨, 打骂驱赶就是了,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更何况, 宁才人还……”


    李月回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顶梁, 只剩苦涩。


    若是被许给龚铭也就罢了,自己如何都不重要, 万没料到太后另有打算。现下里里外外都被寿康宫派来的人严密看管着, 无意加重拖累于他,她想自残求死破坏此事都是奢望。


    “听闻荣昌不听话, 哀家放心不下特来看看。”


    门忽而被宫人推开了,龚太后将其余人都挥退,缓缓行至李月回近前,居高临下,语调冰冷。


    “别天真了,你是大乾唯一的公主,既是皇族的血脉,身份何其尊贵。从此以后,你就是拴着长宁侯的锁链,不管你是残了废了都一样,平白受苦罢了又改变不了什么。你若是有个好歹,长宁侯若敢以此为由头拒婚就是不把皇室威仪放在眼里,而且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和他成亲的是个残废垃圾!你说,这下他司马家会被人怎么嘲笑?”


    李月回只觉得胸腔都被猛地收缩紧,窒闷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别白费心思了荣昌,你生来就是要换得李氏江山昌盛繁荣的,既然和亲没去成,那这就是你的命。还想不想你的母妃活下去,自己做个选择。”


    残镜断了青帘,意难违。


    ——


    连日逝,内廷文书房。


    “宋侍读,奏本既已退,便没有再收纳备案的道理,还是请回吧,多纠无益。”掌房宦官正不耐烦地赶着人。


    不过是一个区区刊缉经籍、讲读经史的翰林院侍读罢了。接二连三地上奏,还尽是些皇上不爱看的,先前呈到了御前又被驳回来骂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他们文书掌房也受了牵连。


    到了这回谁还敢再给他呈递?


    宋桓知眸光渐暗,数求未果故只得接回退折,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文书房之设,掌收进章奏题本并发下圣旨御批。俱以宦官为之,外则阁票,在内则搭票。若不得其接收,写得再好也是白搭。


    可惜他宋桓知耗无数心血,直陈时弊祸端之起,试举改进之措,却因多参而受厌弃,再难有机,更罔谈受重视了。


    “不用太费力气就可以轻松取得政绩,则谓‘官运亨通’。反之,即便宵衣旰食也难以出彩,则谓‘官运不济’。今不逢时矣。”宋桓知喃喃自语。


    “少在这文绉绉地吐酸水,让人平白看得眼涩……”那掌房宦官眼睛一横道,他在瞥到门外侧时忽而话锋一转,殷勤的态度同先前判若两人,“小的参见督主,督主别来无恙,有何吩咐但请一嘱。魏老祖宗可是安好?”


    炽盛而压人。更何况内廷宦官升转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等要职必由文书房出,故而其少不得对权宦托捧一番。


    宋桓知脚步一顿,随即移身让道,垂首立于一边。


    云卿安熟稔地进了里边,淡扫了宋桓知一眼,视线在其手上一顿随后便被移开了,他公事公办地说:“掌印自是身体康健,特嘱本督前来预览奏书,也好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替陛下分忧解难。”


    “为劳苦功高之臣,实令拜服。”掌房堆着笑附和道,恭敬地将云卿安引至奏案前。


    宋桓知却是悚然一惊。


    纵横家惯无坚定立场,依据一些大风向和个人的意愿来选择手段,这也就是所谓的“谋权之术”。竟连上折也要诸多干涉,专横至此。


    既无弹劾的能耐,多留也是无用。宋桓知微一躬身正想赶忙退下,却听云卿安在他背后唤住了他。


    “且慢。退回的折子倒不妨交予本督,检阅若可自会呈上御前,也不留心血白费。”


    “回督主,承蒙抬举,但在下区区薄宦,所书不足为道。”宋桓知回过身,话虽如此,神情态度却不卑不亢。


    云卿安没有在相迎之下落座,而是含笑端详他一会儿,慢慢开了口:“本督虽眼拙,识人尚可。可莫忘,西轩学房至今留有宋侍读当年所作贴门楹联。”


    宋桓知只觉眼中干涩一片。


    曾虽年少时读过几年书,但好景不长,家无力供。于是他只能在家帮母亲做豆干,每日清晨走街串巷地叫卖,渴书未弃,常偷偷在学馆外听课,偶被当时的先生指点入学,以致其后一发不可收拾,终不负所望,却在仕途中屡屡受挫,如何心甘?


    “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怅惝无益。国子监司业一职或可任之,本督言尽于此。”


    司业虽薄可暂避风头,有能自然能借此机会结交掌握更多将来可能进入官场的才士,人脉通即是百利而无一害。该给的提点就这么多,余事自图,不得则废。


    出了文书房。


    路道空荡,一如既往,银絮坠得缠绵悱恻,实地接之而不留。途过的步履却是被放得极轻极轻的,尽管过多的同情只片刻便被冲去一空,长刻着的烙痕却始终明晰。


    云卿安将手中接住的飞雪碾碎了,神情没有落寞却未释然。


    既服衣冠,加礼以赠,编缀罗缨,昭意其上。可在那静谧深夜里,在不经意间碰触到司马厝身上带着的胭脂盒时,他终是撤回去了。


    其余的不知,他只知道司马厝若非很珍视,是决计不会带着的。隐隐的不安会不定时苏醒,败逃也好,隐藏起来也好,更怕的是揭之则接受不了。


    已有之,他之所赠何如?


    “云厂督,皇后娘娘跟前的尚容女官今早来过了,说是有要事见您。”岑衍在东胡同口边等了许久,甫一见着人,便提着官服一溜烟小跑着来到云卿安身边替他打着伞挡一挡风,语速极快地通传道。


    云卿安淡淡地应了声,收回了思绪而并无多少意外之色,说:“现在呢,人走了没?”


    “坚决不肯走,这会儿还在伸长了脖子候着,督主您看……”岑衍征询道。


    “那便再让她等上几柱香,本督用膳沐濯过后方来。”云卿安的语气是不容置疑。


    都不是些善茬,与之相对则留不得半分薄面。


    ——


    凤仪华殿,妆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兽形香炉,吐出的缕缕青烟散发的是淡淡檀香。


    “皇后娘娘,奴婢可是将这送上来的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挑了一遍,麝香、牛膝、槐花、干姜这些不宜之物断是进不来,娘娘放心就是。”婢女殷勤地对龚芜道,心存的是讨赏之意。


    谁可都知道龚皇后自从有了喜,她的行为态度皆是变得跟换了个人似的。因着有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的讲究,这一来,修身养性有所收敛,龚芜心情一好,连带着对下人都和气了不少。


    “本宫知晓,退下吧。”龚芜只顾低头摆弄着一盆绿芷兰,在叶根处落剪极不合适地将之截断了,不像平日里的打理倒像是泄愤。


    本不宜用剪,可如今偏偏就拿来用上了。


    那婢女听着龚芜这郁郁的语气微怔了一瞬,心里直打鼓,这位主子怎么像是不高兴了。


    “本宫的话你是听不见?”龚芜冷眼扫过她,极为不耐烦。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听见了。”她忙福身施礼,有心想要挽补便灵机一动转而道,“奴婢新学了《诫子经》受益良多,知晓阴晦日月食、大雾大旱之弊端,地利人和之优劣,可为娘娘令瞽诵诗,道正事……”


    孕为大事,育化为重,故而近日来凤仪宫多请良言问学。


    本是借机投好之举,可谁知龚芜这回也不知道被触了哪片逆鳞,竟是彻底失了态,她腾地站起来扔了剪刀,又将其余零碎的东西统统都砸到那婢女身上,嘶声大骂起来:“给本宫滚,滚出去!你个贱婢,活该被撕烂嘴……”


    “娘娘饶命,奴婢有错,还请放过奴婢这一回吧,再也不敢了!”


    “娘娘息怒,凤体为重。”外边的嬷嬷被惊得都匆匆推门进来,诚惶诚恐。


    好不容易被劝停了下来,龚芜的面上恼意未消仍挂着冷笑,极力平了平急喘,指着人骂道:“凑什么热闹,本宫用得着你们指手画脚?你、你还有你,少在本宫面前碍眼,自己找个见不得光的地把自己埋起来!都出去,本宫的笑话也是你们可以看的?”


    在场的宫人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哆嗦着要退去。


    “站住!”龚芜突然高声道,眸中划过一丝不自然,“把尚容给本宫叫过来,好好谈谈。”


    “是,奴婢遵命。”


    不过一息时间,刚从东厂回来的尚容女官经通传后急急入内时,龚芜已经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正倚靠在贵妃榻上闭眼假寐,听闻人至声音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问:“怎的去了这般久才回,若不是本宫对你信得过,还当你是流连忘返忘了正事了。”


    “回禀娘娘,本官对娘娘吩咐的事自是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行了,本宫只要结果。那帮死太监应下了没有?”龚芜直入正题。


    尚容女官的额上已渗出了密密的冷汗,她不动声色地退远了几步,低头斟酌着开口道:“送过去的礼是一件不落地被收下了,但是……”


    “怎么,你倒是给本宫说啊。”龚芜微掀眼帘,压抑的怒火翻涌却已难以发作,大起大落分明让她身心俱是疲惫不堪。


    因天子纵,损耗精元而致子嗣艰难,太后又多番施压,心切而难求,好不容易得以成竟是到头来一场虚无。


    ——“娘娘除了虚疲劳累以外,可有在黎明时出现幻觉,双眼滞涩?可还……”


    症状皆能一一对上。


    ——“经此多量,娘娘实为脾疾之症,误食奇物而致假孕之象。自知一步错步步错,良心受谴故不敢再多加隐瞒。罪臣之过失,惶恐不安故自辞去院判一职,愿求责罚!”


    周院判好歹也是太医院的老人了,竟能出这么大的差错,龚芜听了简直快要气疯,连牙都差点没一口咬碎。


    前不说,晚不说,偏在这个时候给了她当头一棒,元璟帝已昭告天下,龚太后也总算是对她另眼相待。若是事情被揭开,失了圣心不说,欺君罔上的罪名一旦被扣下来何其事大。龚芜可丢不起这个脸,更不想在六宫、亲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迫不得已只能先将此事压下,而后边陆陆续续前来给她请脉的大夫都被她找各种由头打发了。她状若无事,打定主意就先这么瞒下去,可谁知那群阴魂不散的死太监不知从哪里窥探到了不寻常,竟然敢胆大包天地讹诈上她来了。


    尚容女官“扑通”一声地跪倒在地,面色发白,颤声说:“云督、云督要您亲自前去道歉,还有……还有其他的条件要谈,他说区区薄礼诚意不够!”


    “放肆!诚意?本宫何须看何人脸色,区区阉奴也配同本宫谈条件?咳咳……”龚芜重重地咳嗽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面上青白交加。


    她打小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何曾受过这般威胁。金玉其外,也不过是各得其忧。


    “娘娘息怒!此一时彼一时,秋后算账不愁出不了这口恶气,还请三思!”


    闻言,龚芜忽而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用手重重地抓着尚容女官的肩膀不放,以此来发泄。良久,她才叹息一般地道:“你说得对,不怕报复不了,本宫记下了,就看他们能嚣张得过几时?”


    暂妥协,求保全。


    第60章 天欲晓(二)


    寿康宫。


    “陈容, 你进来,扶哀家到外边走走清清邪气,哀家甚难安。”寝殿的珠玉帘帐后, 龚绰半支起身,轻唤道。


    没了那人前的威仪, 现在的她只是顶着一张略显憔悴的无妆素容, 银丝根根分明。


    “太后娘娘, 奴在,只是外边风冷。”陈嬷嬷依言进来,身上裹挟了霜寒。


    “无妨, 哀家还受得住。”


    龚绰却是坚持, 陈嬷嬷也只得妥协, 连忙过来替她披上外袍。


    “这宫里头待得是越发的闷了,还容易心绪不宁的,哀家当真是倦。”


    “太后仁德忧民, 日多思而夜难寐。可还要再添引几条红鲤解解闷?”陈嬷嬷扶着人起身, 提议道。


    “罢了罢了,那些个有灵性的小东西还是留在溪流河川的好, 若是到了哀家这里, 只怕又是得白眼一翻,平白造孽。”龚绰抬手揉了揉眉心, 道, “其余的不必提,改日得空不如陪哀家去一趟寂照寺, 许久未去上香诵经, 恐被怪罪缺少诚心了。”


    陈嬷嬷敛眸应声,陪着龚绰缓步而行。


    阙楼雅阁静谧中, 胧月不落而照尘,碎步未惊天语,廊前几声更漏。


    既已居安,自是少扰。


    “阿芜将为人母矣,总算是本分消停了,少来请安。”龚绰说,“皇上这些个日子倒是常来同哀家说话。”


    “娘娘是个有福气的,陛下孝敬您也是理所应当。”陈嬷嬷道。


    龚绰闻言却是轻笑了声,也不知是何意味,说:“终非血肉至亲,往时他可是怕哀家怕得紧,怯怯的都不敢拿正眼瞧上一回,初登基时,加礼以待,到了后头可是越发的有能耐了,借着一些个太监在旁边撺掇生起的胆量,明里暗里地削哀家的权。”


    陈嬷嬷顿时不敢再接话了,所幸现下并无旁人能听见。


    龚绰敛了笑,将腕上的檀木佛珠取了下来,说:“哀家孤寡,膝下无子女,未有大谋之野心,也就求个家族兴旺,不想亦是艰。”


    陈嬷嬷知晓她的忧虑为何,劝慰道:“娘娘倒也不必过多担忧,兴许即日便可化险为夷,龚辅定能妥善处之。”


    先前出了事,转移便可,却不想此后接二连三地又走漏了风声,吃了大亏不说,还因此留了容易被人揭发的把柄,哪能不愁?


    蹊跷得很,恐有内异。


    “不好说。”龚绰摇头,“对方既是有备而来,明摆着就存了针对之意,不达到目的断不会轻易罢手。”


    “东厂的缇骑也太有恃无恐了一些……”陈嬷嬷愤然。


    “他们循迹而来倒不稀奇,只是这回动手的另有其人,番子们撇了个干干净净。”


    连日等候而未见其动,更像是将临一场有留余地的谈判,龚绰做好了被胁迫让步的准备。


    只是,该从哪方面让步?


    ——


    景榆林场。


    空庭边角的地板之下是一方洞口,洞盖被揭,那混着泥浆的雪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这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处地窖,只是如今藏了重物。


    久虔刚从这下边爬上来,面色严肃异常,看着等在边上的司马厝而未回话。


    司马厝眸光微动,会意地把周围人全都挥退了,“说。”


    “其下收纳的箱子皆已被细细检察过,看上去平淡无奇而体积极大,箱身下角有一个极浅的暗记。”久虔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更重要的是,里头装的全是金银和军火。刀矛枪戬毫不例外全是开了刃的!”


    话音刚落,边雪又被抖落了几簌,饶是司马厝也很难不动容。


    须知在一般铁匠铺里打造的军火,甚至就算是中央军备,也只会在等到临近战前的时候,才会被允许磨利了刀锋枪头。而这些,就是被用了稻草秸秆分开包裹,仍是有着极强的压迫感,在于其沉敛的杀气。


    东西是他们在日前得了从东厂那边传来的消息后,按着位置指引盗出来的。既是云卿安的意思,司马厝也就没多问,顺着他照做了,没想到得了个不知是祸是福的大便宜。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捅到御前谁也难逃其咎。私藏可是重罪,侯爷打算如何处置?”久虔神色忌惮。


    司马厝眸中狂热仅浮现一瞬,随即便极快恢复了平静,他再瞥了那漆黑洞口一眼,转身走开了,道:“落我手上,就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藏好,诸事莫问。”


    卿安给的,他要得起。


    仍是清晨露重,林场后场院却早已有人在。


    司马厝隔着老远就瞧着那用铁木习武的身影有些眼熟,近了看,才知原是那温家的呆瓜。


    温珧到底是没什么功夫底子,折腾得着实艰难了一些,连最基本的挥耍动作做得都跟扭麻花似的,脚步也颤颤巍巍,身上的袍子脏兮兮的,想来是没少摔跤。


    别说虎虎生风了,也就地上的碎雪块首当其冲,糊得坑坑洼洼。


    司马厝在旁默立片刻,见温珧始终是不得要领,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样练,就是练个十天半月都没什么效果。”


    “铁木”便是用来训练手腕、腰肌的工具,结实而分量足够,这么盲目地练下去别说出效果,还指不定就把自己给弄成伤患了,故极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温珧显然是没留意到场院边还有其他人,他先是被司马厝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时神情愣愣的,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就没头没尾地被铁木的动势带得转了一个圈,差点又没站稳。


    “你先看着。”司马厝说着便脱了外袍上前,从他手中拿过铁木演示了一遍,动作行云流水,“你若想要练功夫,那得先学会用腰腹使力,其次以手力辅之,不然招式流于表面,最后也只能是花拳绣腿。”


    温珧一听,登时臊得涨红了脸,低着头小声道:“多谢侯爷费心指点,但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并不是想学什么武功,所以也就……”


    这自然是个虚假说辞。


    司马厝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说:“有毅力难得。”


    “侯爷过誉。”温珧闷声道。


    ——“估摸着因为你是个文弱书呆子,故而荣昌公主看不上你。”


    薛醒曾如是猜测道,让温珧一下子“醍醐灌顶”,接连多日,他都坚持白天抽时间偷偷到这里来练习,晚上则挑灯夜读,所想的,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没用罢了,不想较之所差甚远。


    直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消失了,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之时,温珧终是开口没忍住喊住了人,“侯爷,等……等等!”


    司马厝停步回望,等着他的后文。


    温珧和他对视半晌,眸中闪过迷茫和挣扎,最后却只是低叹了一句,“无可比之机。”


    ——“乡为身死,定还故里。”


    他又想起那日在东厢房门口听到的话来,只觉说不尽的震撼服气。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1]。有德故可以薄死,却从未见过真的有人,心甘情愿尽瘁埋骨,拜无功,守无边。


    司马厝瞧温珧的这副气馁样子,有些不太确定地道:“荣昌?”


    温珧顿时越发局促了,连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怕不是会被嘲笑。


    等了半晌,却听司马厝的声音轻稳平和,让他不自觉地抬头,眸光亮了亮。


    “司马性张行劣,难配金枝玉叶,温兄有意,何不溯从?”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