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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灵不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为君故


    是第一缕晨曦破昏晓, 亦或是夜风吹尽、化了沉夜积霜,云卿安不知道,因为纵情的气息会将他整个人灌满, 被暗幕怀抱着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但他却有感觉,天快亮了。


    夜里提灯微明的, 在白日也该殆尽消亡了。


    塌上很挤, 他这一晚是靠着司马厝睡的。虽有所依, 但彼此都不会习惯。


    拼命找着对方的弱点用作筹码,妥协与磨合留下的后遗症,要远在那点一夕同冷暖而不宣于口的共情之上。得不偿失, 而弊大于利。


    可云卿安无所谓, 他披衣起身, 回头望了一眼熟睡的司马厝。


    安神香,安的人是他。


    那两盏灯笼依旧是孤苦伶仃,在不同的平面上, 他们极尽所能消耗而发出的光都照不到彼此之上。


    云卿安捡起了灯笼, 换了芯料再用火折子重新点燃,赶在彻底天亮之前将之高高挂起。


    他随后踏出了门。


    昨晚岑衍没敢走, 一直在外边不声不响地守着, 整个身子都冻僵了,一见云卿安出来还是连忙取出暖手炉来给他递过去。


    “督主, 这是要进宫里去吗?”


    “该去见见义父了。”云卿安将之接过来, 低头时回忆起了枕边那人身上的温度,“替我在这守着他, 在他醒来之后, 为我寻一味安神药,药劲要更大些的。”


    “可劲大了不成……”


    岑衍想劝, 不能由着云督伤了身,可在目光触及到云卿安嘴角的笑意时,他忙改口道:“是,小的定会寻来。”


    风渐渐停了,雪却快要落下了。


    尽管明知道司马厝随口说出的花话当不得真,也明知道他是假意逢迎,可就是为了他这么点的让步。


    云卿安都觉得,做人化鬼,也甘愿。


    会成全他的。


    ——


    买卖交易讲究的是个平衡,共得利益,若一端陷下去了,天秤的另一端未必就能高枕无忧。


    魏玠此番便是急得焦头烂额。


    那批丢失的箭木头到现在都没找着,羌戎人急切冲他威胁索要,逼得魏玠连着好些日子都茶饭不思,干脆掐断了同那边的联络往来,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疯狗被得罪了可是要咬人的。


    “弄了些个杂碎,义父可要过目?”云卿安恭敬道。


    坐着的魏玠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显得异常疲惫,嗓音干涩道:“卿安看着办就是。”


    这就乏了么?


    云卿安微抿了唇,敛眸禀道:“三营掌号统领龚铭滥用职权,私调军器,图谋不轨。”


    魏玠面色稍变,离了椅背向前倾身,连他那青黑如松斑般的皱皮上似乎都写满了阴沉。


    “卿安你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进而有利,退则无害。”云卿安微笑提醒道,“义父可莫要被利用了。”


    “哼!”魏玠一时气血上涌,重重地喘着粗气,“他们龚家人都是一溜黑的货色,最是见不得人好。”


    “义父息怒,酌情采措,定不叫得逞。”


    魏玠沉吟片刻,神色稍缓,“卿安靠近些来,义父有要事同你交待。”


    ……


    浊日驱散了暗云,普照的未必是金芒,流尘虽匆匆地现了形,可依旧是无影无踪的,落到云府的门庭时便化为了乌有。


    同质去,不留痕。


    云卿安再回到这里时,身旁除了岑衍没有其他人,他转头吩咐道:“义父这边打点妥了,回头再替我跟广昌伯多提一句,他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待岑衍应下,云卿安推门进了书房。


    许久未来,房里一切照旧,桌案是冷的,叠着的书卷自然也是。清霜几层,暗了窗花。


    他大致地扫了周围一圈,弯腰将从桌边掉落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紧攥在手中,随后步履从容地行至桌前坐下,铺纸提笔点墨。


    寂静无声,有人覆手翻转心潮平,有人窃机失算难安定。


    姚定筠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如今缩在一张用于藏物的黑木几案后头,借着案板遮身,蹲得腿脚都麻了。


    天知道云卿安为何会突然回来,让她根本来不及撤离此处,可发展到了现下这般情况,姚定筠也唯有静静等待脱身之机,除此别无选择。


    时间在不声不响间慢慢流逝。


    云卿安搁下笔,偏头时似笑非笑,“藏也得挑个好些的位置,你是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进来到这里,无非是想要寻得他的把柄罪证,云卿安知道却不在意。


    她根本寻不到。


    姚定筠心下一惊,断不知是哪里露了馅。


    “你不该碰掉的。”云卿安不冷不热地道。


    姚定筠沉思了会,蓦地脸上一红。


    谁能想到竟然会有男人的汗巾子出现在云督的书桌上,还是被用于包裹着数十枝圆木毛笔,和墨宝摆放在一块。雅正之所,成何体统?


    她心知自己躲不掉,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扶着旁边借力起身,直视着云卿安,极力端平语调道:“云督事务繁忙,定筠不敢打扰,告辞。”


    “姚伯父可是下葬了?”


    云卿安那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刚迈过书房门槛的姚定筠脚步一顿。


    怜她黑发送白发,沉痛的悲哀似一把凌迟刀尽毁生气而徒留骨立,泉眼明明纳不下的,可暗涌喷发时,事事由不得。


    数日来她对自己的告诫在今日全然忘却。


    “呵哈哈哈……”姚定筠陡然回过身时,被门框撞了个踉跄,而她的眼中已满是血丝,声音凄厉而充满了怨恨,“怎么,云督还想赏个脸同我前往一观不成?”


    “以的是何身份,杀父仇人还是我姚定筠的丈夫?哈哈哈,你这种人也配?积点德,别脏了我父亲的安生地!”


    听着这声声的咒骂,云卿安面无波澜,只是起身轻轻地将刚落笔而成的画作放于一边晾墨,复抬眼望着情绪失控的姚定筠,纠正道:“无合籍,不成婚,你我无相关,不牵扯。”


    罪臣之女,谈何尊严?姚定筠被人当成物品一样地掳来,所谓的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笑话,用以羞辱作践她的罢了,自然更无其他的正式仪礼。


    况且这两位当事人,没有一个是承认的。


    姚定筠的呼吸略微平复了些许,冷冷道:“云督知道便好,可还有何吩咐?”


    云卿安垂眸,望着裂冰玉戒时神色柔和了几分。旅归傍依之处,是那人恣意张狂的眉眼之上,可填山河的胸怀之下。


    “见过云过千帆,暮霭沉落,再去评判是非曲直、好坏与否。于你于我,皆是交待。”


    第32章 雪长暗


    景榆林场。


    几日前不出意外地又下了场大雪, 覆了荒林,加了银冕。


    薛醒乐颠颠地来这里找司马厝的时候,他的后边跟了一群狗腿子, 各人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渔具,热闹得跟舞龙游街似的。


    “小公爷, 您看看, 鱼钉鱼叉鱼饵鱼网……到底是先用哪样?”


    大冬天想吃上鲜鱼不容易, 于是薛醒不久前特意命人汲了地热泉水,专门用来做一池专门用来养鱼的暖鱼塘。


    这鱼养得比人都金贵。


    “都、都都放着先。”薛醒随意应付了旁人的问话,扯了扯衣领子, 放开了嗓子就冲着林木后头一声吼, “老哥!今日我们边抓边吃鱼, 烤红鱼,酱醋鱼,十全大补肥鱼汤……”


    枝干“咔嚓”一声地断开了, 一摊落雪在半空中被枪尖挑飞出的木楔块击中, 烂了个稀碎。


    司马厝对薛醒的话如若未闻,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冷肃银辉上。


    通过枪杆、枪尖与圆木楔贴缠抽拉来不断提升运枪的灵活度, 直至两侧木头被刮磨成凹状方为功成。


    用器三千, 凡都忌讳手生,即便无用武之地, 亦不能废练武之功。这是司马霆告诉他的, 与之同时交给他的还有一杆两尺黑枪。


    “阿厝年纪尚小,倒可从基本功练起, 不必太急于求成。”小叔司马潜坚决不认同。


    后来, 八岁的司马厝就跟着小叔从最简单的扎飞袋和抖泥丸练起。


    一晃多年过,磨枪亦是磨人。


    薛醒杵在一边, 伸长了脖子观望一会,登时就乐了,回头对后边人道:“去去去!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给我拿回去。”


    “啊……这如何使得?”后头人面面相觑,“小公爷不用这些个物件可怎么抓鱼?”


    鱼还能自个儿从水里跳出来,落人饭桌上不成?


    薛醒一瞪眼,拍着胸脯道:“我司马老哥这用枪一扎一挑那还不是妥当了么?我就不信那鱼还能有本事从他手底下偷生!”


    众人也觉察到了司马厝那边的动静,纷纷睁大了眼去看。而温珧尤甚,惊得嘴巴张的都能塞下一个大鸽蛋。


    “司马兄这是在……”温珧沉思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惊悚道,“在准备去杀人吗?”


    薛醒翻了个白眼,有些鄙夷他的没见识,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这叫练枪不误宰鱼功,反正你就甭管,等吃的就成!”


    众人听得心服口服,干脆也就都放停手在一边干等着。等别的不成,可若是等吃的就一个个特耐心。


    于是乎,日影西斜,司马厝收枪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若干人等皆齐齐向林望,苦苦候郎来。而最先双眼发亮的薛醒一溜烟地窜到司马厝面前表明意图,其余人亦开口附和,巴巴地望着他。


    司马厝嘴角抽了抽,终是应下。


    当数条鱼被一枪扎成了个排排队“并蒂莲”时,众人拍掌高声欢呼。


    “嗳!好一个兄弟齐心,骨肉相连。”


    “呀!好一个争先恐后,舍我其谁。”


    “啊!好一个枪枪到肉,年年有鱼。”


    ……


    “要杀要剐,你们随意。”司马厝淡淡丢下一句,撤枪回身离去。


    薛醒笑开了花,看过瘾了也半点不嫌弃鱼肠子是不是飞出来了,叉着腰指点着众人将之收罗一空。


    在场的人中只有温珧一愣一愣的,似乎难以接受般,低着头时眉头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饭时已至。


    静夜以点点烟火为佐料,在热气蒸腾时便被唤得醒来了。


    当全鱼宴被送上桌时,薛醒一根筷子飞过去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正想“啧啧”跟身边人赞叹几句时,左右四顾才发现司马厝并不在。


    “他人呢,哪去了?”薛醒着急道。


    “在东厢房那边,小的方才已经去叫过他了……”有人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薛醒要找谁,连忙道。


    薛醒不再多言,果断起身,“行了,我找他去。”


    不料等薛醒刚一走,温珧浑身湿淋淋地进来了,看起来一脸落魄。


    他刚才捡了根又长又粗的树枝,也想试图插鱼来着,结果却……


    “哎呦!子政你这是掉下水里了,快去换身衣衫了来,别冻着了。”有人道。


    温珧抬起头,眼神依旧是呆呆的,似是没听到一般,越过众人跟在薛醒后边走去了。


    留下众人半天都摸不着头脑。


    东厢房。


    薛醒直接破门而入时,司马厝手里正收拾着的东西还来不及收,于是各种物品如板甲、锁子胄、沙盘等便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这……这你真的要去打仗?”薛醒三两步冲到司马厝跟前,“在澧都好吃好睡不行吗,怎么老想着离开?”


    司马厝沉默了会。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收拾东西的,先前偷偷命人研制的武器还藏在这里,还有自侯府被搜查一事后,一些容易引起误会的军物也皆暂存放于此。


    他不知道云卿安是否会信守承诺帮他摆平,但他急切地想要准备好。


    万一呢?


    “我守的,你来看。”司马厝抬眸时轻笑了声,“添温酒,余空位,乡为身死,定还故里。”


    留什么啊留,现在亲邀都不来。


    薛醒重重叹了一口气,鼻子有点酸,掩饰性地往外边走,“行吧,你还是先出来吃点东西。”


    他不能体会,但他想要搜肠刮肚地强行尝试去理解,也愿意尊重司马厝的选择。


    别说是添温酒,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山长水远,他也都去除青草,上高香,点油蜡。


    ——


    腊月初,风雪长暗,旌旗猎猎。陈兵出师,向征战,无归期。


    御城甬道被长长的朱红地毡铺就,两列皇城护卫军端正侍立,皆神色严肃,而其中明黄色华盖宝幡如翠玉镶连般地通向甬道尽头正中央的高台。


    礼乐齐鸣,钟鼓三响,李延瞻一身真龙朝服登上高台,于百官中傲立,象征性地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李延瞻都说了些什么,司马厝没仔细听,也根本听不见。


    军队中清一色的墨黑铁甲闪耀着寒芒,雪色盔翎在炽光下熠熠生辉,银枪入他手再并非是遥不可及,他对枪身上的寸寸纹路都熟悉亲切无比。


    他该是回来了。


    肃肃仪仗间,在几重侍人的簇拥之下,一架辇车缓缓朝他驶近,车帘翻飞间隐隐现出里头人的身形。


    “[1]风吹锣鼓山河动,腰横秋水雁翎刀。”云卿安未露面,只声音从中传出,“踏雪逐戎归,与将军解战袍。”


    司马厝隔着车帘打量着他,眸中闪过些许复杂之色。


    自古以来,边军将帅统领中央军时,旁人或多或少有些不服气,有隐忧亦或是忌惮。而任用宦官监军以传达君主命令,辅助将领便是掣肘之策。


    但愿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刀枪无眼,不留情面,监军自重,望勿添累。”司马厝冷言说。


    “侯爷多虑。”云卿安温声答。


    司马厝情绪不辨地笑了声,不再理会他。


    自讨苦吃。


    送礼成,祝声停,至那威仪军列如滚滚浓烟般消失在人们眼前时,路边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散去。


    朝廷出兵大多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左右都奈何不了。


    人群中的阿竺被散去的人挤得身子晃了晃,有些不安地伸手扯紧了缄语的衣裙裙摆,仰头问道:“阿娘,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都生病了,还跟着这个哥哥一起去做什么,难道不是应该好好养着吗?”


    缄语的身形越发显得瘦弱了,也几近站不稳,但她还是定定凝望着远处,那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是伤感担忧亦或是其他。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也会懂得照顾自己。


    她该体谅他的。


    “公子远行,归期不定。阿竺,回去时随阿娘学洗手作羹汤,有朝一日,公子同那位哥哥回来时,相邀作客。”


    第33章 渡有苦


    金鳞照雪, 征路漫。


    前线紧急,然行军即使是昼夜不停,也犹需花费数月不等的时日。虽急但慎, 山川险峻、水道纵横,无地不可伏, 无地不可截。


    “侯爷, 前方路段已经由步兵探查过了, 山谷、密林皆无异样,唯有湍河阻路恐需绕行。”贺凛凝声对司马厝回禀道。


    此时距离澧都已有数百里的距离,骑兵在前踏雪开道, 步兵在后跟随, 这般日夜兼程才难得有此速度, 如若绕行又得耽搁。


    司马厝的视线扫过被步兵插于地的五方五色旗,道:“无需绕行,就机渡河。”


    贺凛一愣, 不解道:“可是侯爷, 腊月覆雪满荒山,现今可供砍伐的竹木缺乏, 如何行得?”


    若往时遇到这种情况, 则派善水者携带军中粗大绳索游到对岸,相牵成索, 随后伐木制筏, 将之摆放在绳索上做成吊桥。


    可当下明显行不通。


    “掷枪替木,以衣甲扑设。”司马厝淡淡吩咐道, 不容置疑。


    倒也可行, 贺凛迅速反应过来,领命布置下去。


    司马厝在他走后, 松了松手上的钢缚,回头望了一眼。


    天快要暗下来了,不闻寒鸦几声,但见暗云已逐流去,晴夜当空,得安营扎寨了。他背后有数名兵士在埋头忙碌着,可依旧很空。


    没看到。


    “总兵,刚烤好的鸟肉,快来尝些。逮着个肥鸟不容易,总兵忙前忙后最是该先享用。”褚广谏等人聚拢在火堆周边,数只连皮都被烧得红扑扑的大骨架子鸟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儿。


    司马厝就地而坐,看着那跳动的火苗,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道:“不必给我。”


    “也快要到达济州了,前边消息说那狗娘养的羌军竟想出些阴损招,存心在那耗着。但既是如此,料想关城也还能撑几日,方啸行总也还有些能耐。”


    “是啊,总兵,还是歇歇先。”


    担忧他是茶饭不思,众人纷纷劝道。


    司马厝轻笑了声,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干粮——五合面粉做成的香油蒸饼,“天虽是黑了,但还有的是路要走。”


    行军尚且如此,到了边关方是真正掀开帷幕,何以歇得?


    褚广谏等人怔了怔,颇有些动容,再看向手里的鸟肉时竟也生出了些许鄙弃之意。


    “唉,我等夙兴夜寐,恐也就那位监军大人最是逍遥自在。”


    有人酸溜溜地道,这话一出口便激起了众愤。


    “就是,这一路带着个累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敢情还当这是他的东厂呢?”


    “我呸!也就在澧都跟着魏狗作威作福,也亏得他有些自知之明,没事不出来显摆,天天躲着跟见不得人似的,不然咱哥们几个非得趁着这天高皇帝远的,给他点颜色瞧瞧……”褚广谏也怨道。


    稍微有血性一点的将士大多都对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宦官监军有些不满,一不会行兵打仗,二不会探机决断,要来何用?更何况是这么个玩弄权术,逼得他们总兵屈辱低头的卑劣小人。


    他们替司马厝感到不值。


    “小点声,监军方才出来了,这会儿没准能听见。”有人提醒道。


    褚广谏愤愤然,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被司马厝抬手制止了,司马厝起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少说多做,天彻底黑下去之前务必要渡过河。”


    ——


    破冰的湍流激荡过山石之时,响声共振,那双白色帕子被浸了进去,颜色便变深了,称得那双修长的手愈发的苍白。


    云卿安踩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块之上,身形几近都被笼进薄暮里,却又似翩然独立。他将帕子收回攥紧在手,那丝丝缕缕的凉意便自手心不断扩散。


    忽然间“咚”的一声,一块不知从何处飞过来的石子砸到了水面中,溅得冷水与碎冰齐飞,也落到了云卿安的身上。


    他忙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视线有些发黑。


    “监军小心啊,别掉水里了。”


    司马厝负手在后,缓缓靠近,仿佛那块石子不是他扔出去的一般。


    “因着这河径陡峭而水急量冲,现下将冻未冻的湍流最是危险,若要过去少不得费一番心思。侯爷不愁吗?”云卿安回头望着这罪魁祸首,脸上并没有恼色,反而像是带了关切。


    “我愁啊,监军能排忧解难吗?”司马厝看着河对岸,道。


    “你不是有主意了吗,又有何需要我的?”云卿安敛了神色,低头时往后退了一步。


    司马厝却在这时恰好也往后退了一步,偏头瞧着他,一脸认真地道:“恐衣甲不够,劳监军舍己为人去垫个路。”


    竹木缺乏,若需要铺设过路,军士脱下的衣甲少说也需要数百,但这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也用不着以人替之,司马厝分明在胡说。


    云卿安也不戳穿,嘱道:“那你可踩好了。”


    话音刚落,云卿安就被一把扯得从石块上滑下来,撞在司马厝肩膀上。


    “是你没踩好啊。”


    司马厝乐了会儿后,将身旁的云卿安牵得稳了一些,旧事重提:“广昌伯能在朝上提议让我戴罪立功我不觉着稀奇,只是魏……你顶头上的那位又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兵书都没读过几卷,兵器也不认得几样,你可别说你是来游山玩水的,无暇多顾,伺候不周,别起怨言。”


    魏玠竟然能做到极力支持,还在一边说服元璟帝允他出战。


    司马厝隐隐觉得魏玠这一做法透着古怪,若是他没有别的意思,又怎会非要将云卿安推出来当监军?目的何在?


    云卿安心平气和,眸色却暗了暗,说:“从来,就没有仰仗过总兵的照顾。”


    被看轻也不意外,多言狡辩无用。


    药瓶在方才被撞掉了,滚到石缝中,看不见了。


    直到司马厝捏了捏他的手时,云卿安才回眸,声音有些低闷, “没了。”


    司马厝挑了挑眉,还未明白过来,云卿安却已踮起脚抬起手强行将他的后颈按低下来,将额头蹭到他的侧脸上。


    “我是说,我人,快被你搞没了。”


    感受到那火烧般的滚烫,司马厝将云卿安推开了一些,借着昏暗的暮色看清了他的面色。


    那近乎锋利的艳色没有被病容抹去,反而被渲染出股凄楚孤决的意味,他抬眸望来时,像是在带了怨地讨债。


    欠了他的。


    “别赖我,我没这么大的本事。帐里边有人看诊,自己寻去,草药也都有的是,叫你手下给你熬。”司马厝跳得离他三丈远,生怕被讹上。


    这山长水远地赶路,身体吃不消不奇怪,可这一路来,云卿安病着竟也没多少人知道。可病了就去找军医。


    “总兵,这边布置好了。”


    贺凛朝着这边大吼了声,继续招呼着众人忙活,将渡河路加固。


    “步兵护送锱重先行,其余人垫后,乱序者按纪处置。”司马厝吩咐一声,转身就朝那边行去,留下的话却落在了后头,“既然是监军,总得派上些用处,仗都还没打,命得靠你自己惜着。”


    云卿安并没有跟上去,静静地看着司马厝的背影远去了才收回视线。


    那场夜寒过去了,可他还没走出来。烧迷糊了。


    第34章 出边关


    济州边靠岐山城, 为函壇关后勤重地,本与慈州共筑外围,齐连成西北防线, 战略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雪沙混杂到了一块,这一路荒凉无际, 辘辘的车辙留得毫无规律可言, 活像是茫茫然逃命的。


    连空气都带着干。


    车帘猝不及防被挑开了, 一袋水囊被丢了进来砸到里边休寐的人身上。


    “别渴死了。”


    云卿安睁开眼,从那帘口处瞥见了那一闪而过银色的枪影。他捡过水囊,轻轻地笑了笑说:“鱼龙混杂, 形势难料, 济州城怕是不好进。”


    按理来说在现下这种情况, 进出城人员皆应受到严格排查,这得查到什么时候还不好说,查完也不一定能够通行。


    朝廷派军到此是没人会拦, 只是恐也有些麻烦。


    外边沉默了少顷, 司马厝才悠悠道:“云督前去露个脸,没准人家还会卖你个人情。”


    “人情薄, 用不上。”云卿安叹道。


    军中自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若要是非亏欠一笔勾销那是不可能的。不服气的,倒是可以趁机讨回来。


    给司马厝一个机会。


    “新是新, 旧是旧。”司马厝闻言笑了笑, 手一用力将那车帘给彻底搅碎了,半真半假地道, “我自是不会同监军一般见识, 监军可也别给我小鞋穿。”


    “侯爷脚踏实地,自是穿不下。”云卿安说。


    司马厝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脚踏实地?也亏得他还敢提。


    先前渡河之时, 云卿安以身体不适站不稳、行不便为由,却也不要身边的人帮忙,竟就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落在了队伍最后面。


    在前头的司马厝早已经行出了好几里,听到这个消息后被气得不轻,折返回去只见云卿安还在河对岸,神情平静,竟似乎是在等他。


    司马厝压着火道:“想死有的是机会,犯不着在这曝尸荒野。”


    “翅膀又不硬,咱家飞不过去。侯爷自便就是。”云卿安淡淡道,油盐不进。


    走了这么长的路以来,这是他头一回使性子。翅膀硬了就想过河拆桥的人是谁?


    司马厝被堵得一噎,冷笑道:“我自便,你给我这个机会吗?”


    云卿安浅笑道:“倒也无妨,咱家前来监军奉的是皇命,侯爷若是嫌弃要赶人走,咱家也无可奈何。到时候侯爷只需要寻个理由,抱病亡故亦或是渡河意外而死,无人敢妄议不是。”


    他说的确实有几分真诚,也确有几分可行。


    司马厝微眯了眸打量着他。


    自古将领与监军产生矛盾是常有的事,可若是将领胆敢得罪或者私自斩杀监军,便是犯下了不尊皇命的大罪,若有朝一日被揭发到朝廷上少不了担责。


    可若是死无对证,无人知晓事实呢?


    云卿安如今竟是独自一人在这里等着他还同他说这些,是真不怕死,在拿命来赌。


    有什么好赌的?


    “云督才是杀人不眨眼,兵不血刃,伏尸如土。”


    “不止杀人,我还鞭尸,只不过对你的话,鞭尸的手段不大一样罢了。”


    “若真有那日,我自行火化。”


    如果没有岑衍多留了个心眼的去而复返、要挟警醒,如果没有那能杀人的大雪夜韵,司马厝都不会多留下来看云卿安一眼。


    他拎得清。


    只是后来,当司马厝将云卿安背在身后,踩着那被泡得发烂的黑甲过河时,他拎得清的,便只有身后人那单薄的体量。


    冷风砭骨,霜雪欲摧。


    济州城外果是纷乱嘈杂,在那紧闭的城门之外,数不尽的蓬头垢面百姓围拢在此,神色激愤。


    被派去探路寻消息的斥候回来时略带忧心地回禀道:“州城在几日前便已全面封锁,全面禁行。从前边一路逃难下来的百姓如今全被拒之门外。”


    贺凛闻言面色凝重,转头望向司马厝等着他的决断。


    照理来说,此举虽有些不近人情,倒也可以理解,无论是从城内秩序还是护城安全等方面考虑,大量难民涌入城实有些不妥,恐其中混有细作。况且守城责任重大,不容有失,官兵又不是活菩萨。


    司马厝的面容隐于兜鍪投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不知是何意味地道了句:“田遂良是个谨慎的。”


    贺凛心下轻叹。


    这时,城门却忽然被打开了,门缝很小,只堪堪容得下一列骑马兵队从中而出。


    围守在城门的百姓一下子沸腾了,一窝蜂地朝前涌去,而守城的兵卒却毫不留情地拦住了他们,以冷刃胁迫,以暴力威慑。


    “城兵出列,闲人退避,擅闯城门者,格杀勿论。”


    可冷冰冰的警告并没有让百姓平定下来,反而越发激起了他们的怒火,多日来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早已让他们难以忍受,依靠着信念支撑求生,只求到了济州城能够受到庇护,却未想事实如此残酷。


    “尔等欺人太甚,罔顾人命!田参将更是视我等如猪狗,他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将!”


    “天理不公……”


    有人大喊着不管不顾地就往前冲,甚至自送入刀口,鲜血迸溅,前仆后继推搡成一片,场面渐渐有失控的趋势。


    司马厝望着这一幕眸光沉了下来。


    这时,方才自城门口出来的那一列兵队中,为首的那人自马背上跃下,恭敬躬身道:“在下田参将手下千总杨旭,参见长宁侯。”


    田遂良收到消息便立马派人前来迎接,丝毫不敢怠慢。


    “城内现今如何了?”司马厝没有叫他起身,只是淡淡开口问。


    “回禀侯爷,田参将早已将守城部署传令下去,如今城民安定,备况良好,侯爷大可放心。”


    司马厝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追问道:“那些不安欲迁的城民,是怎么被安抚下来的?”


    他的语气稀疏平常,毫无异样。


    杨旭闻言却先是僵了僵。


    怎么安抚的?很简单也很有用。禁令一出,城卫日夜巡视四方,违者抄家清口,死罪难逃。如此一来,见着了众多丧命的活靶子,那些个惶惶不安想要连夜逃出的城民也就只能敢怒不敢言,哆哆嗦嗦地藏回家里。


    可杨旭在司马厝面前却有些难以开口,尽管他没觉着有什么不妥,便打了马虎眼道:“此处不便多言,还请先入城详谈。”


    周遭越发闹哄哄的,一对像是父子俩的百姓正跟守城兵起了冲突,那位年纪大的老头被推得摔了一跤,而原先搀扶着他的那青年急急忙忙地上前理论。


    人群中的起哄和唾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司马厝讥笑了声,倒也没拆杨旭的台,转而吩咐道:“有劳亲迎,老褚先带人进城。”


    一直在司马厝身边待命的褚广谏忙应下,心下却有些纳闷,依着总兵这意思估摸着是要……


    果见司马厝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朝人群中走去。


    褚广谏也不怠慢,出言令下部众有序进城,随杨旭带领的兵队在多人的铁刃开路下缓缓朝城门处驶行。


    天色似乎暗了些许,不只是乌云蔽日亦或是人动所致,黑压压地笼罩到了这片区域。


    云卿安在后边一直默不作声,只看着外边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时微勾了勾唇角,却在下一刻面色微变。


    “快停下,要碾死人啦啊……要死人了!”人群中有人惊叫出声,只见先前那被推出去老远的老头踉跄着摔倒在了杨旭率领的列兵跟前。不论是马蹄还是车轮,碾过时他必死无疑!


    杨旭神色不悦,并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速度。


    “迅速给本督停下。”


    伴随着云卿安的叫停,周遭却好似被彻底点燃了般混乱不堪,尖叫声此起彼伏。


    杨旭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瞬却已是来不及防备地摔下马。浑身骨头都似要散架一般,他却没功夫顾及,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对着那急掠而过的人影急喊出声:“侯爷小心!”


    “吁——”惊马扬蹄之时,那跌到前来的老头早已不见踪迹,而那同他一伙的青年慌忙逃窜出去。


    宛若清冽的冰面被刹那间击得破碎,堤岸摇摇欲坠。


    “务必将那人抓回来,严刑拷问。”云卿安沉声下令道,目光逐着那逃跑的青年,神色冰冷。


    “是。”贺凛先是微微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后忙带人去追。


    此番前援,恐早就有人意图阻拦,混杂的情势便是造乱之机,来者不善,早有图谋。


    云卿安克制住不顾一切出去找人的冲动,强自冷静地命人将场面控住,手心却出了层薄汗。


    似乎过了很久,又貌似只是在电光火石间,不远处突传出闷雷般的爆破之声,紧接着刺鼻的硝烟浓味,在这人仰马翻的乱局中弥漫开来。


    第35章 荡戈平


    压城的黑云渐渐散了, 曦和落银粟,平静地似是唯恐惊扰这荡起的连戈。


    “参将,云监军已在里头等候多时。”听着手下人的禀告, 田遂良的面上除了疲惫再没有其他的神情,他挥退手下, 将盔甲摘下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里边的待客堂。


    青瓷杯在云卿安手中轻转, 他偏头瞧着田遂良时, 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从容,只是那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既客套又疏离,“田参将功劳不小。”


    “云监军这可是折煞我了, 劳侯爷多加费心, 监军多加提点。”田遂良在云卿安身边和他并排坐下, 苦笑了声道,“城民安置有欠妥之处,实乃我等之失, 顾虑繁多, 万望谅解。”


    无人问责时,他田遂良作为济州城守营参将自是说一不二, 不容置喙, 关起城门来想做什么那都是他的事。只是现在外人一来还插了手,更何况此次司马厝执意命开城门迎流离百姓, 又议另商安民之策, 那多少是落了他的面子,就差明面上指着骂他无能了。


    田遂良也就是表面端的客气罢了。


    云卿安轻笑道:“久居澧都不晓济州事, 司马莽撞, 此番叨扰,田参将还勿见怪。”


    田遂良微微一怔。


    他对这位云厂督亦有所耳闻, 万没想到对方态度这般客气,话语间竟似乎还有对司马厝的维护之意,可这两人又分明是极不对付的。


    “可有审讯结果了?”云卿安敛了神色,问。


    田遂良重重地拍了拍桌案,含怒道:“咬舌自尽,只字未吐,但定是细作无疑。我早知当下多的是混水摸鱼居心叵测之徒,千防万防不料还是让其有了可乘之机。”


    云卿安眸光微暗,并未答话。


    生民以身携炸.药,一经碾压定是剧烈爆破,如非司马厝及时阻断,后果不堪设想。事关重大本该追究到底,若就这样断了线索着实难办。


    “城门出事,连累了侯爷,又惊了云监军,无论如何我也难逃其咎,不日定会给出一个交待。”田遂良郑重保证道。


    门外响起一道通传声。


    云卿安微一颔首,在抬眸时便对上了司马厝那含霜的眼。


    已沉静无异。


    司马厝移开了视线,大步迈入,他周身的装束已然换过,离了那因受牵连而带血残破的胄甲,仿佛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而出的人并不是他。


    那被司马厝掷出老远的老头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连同周遭的人多多少少伤得不轻。总归是没在密集点出事,大大减少了损失。


    云卿安垂了眸。


    他看不见他的伤。


    田遂良起了身,礼貌性地想要同司马厝寒暄几句,却被他打断了。


    “敢问田参将麾下人几何?”


    田遂良一顿,复正色道:“守备、左右营游击各数十名,马战兵七百二十三名,步战兵二百七十七名;官马五十匹,兵马七百二十三匹,驮炮骆驼七十只。总共有普通官兵四千余人。”


    司马厝直入主题道:“同京军整合收编迫在眉睫,借田参将权一用。”


    此话出时,屋内的地龙张开了獠牙攀上了冰沿,热晕被挡了挡,便成了一团雾气默不作声地缭开了。


    云卿安低着头仿佛听不见似的,用指腹在瓷杯上按了按,那僵僵的感觉却丝毫未消。


    “来人。”田遂良哈哈一笑,转头冲一边唤,等待命的属下出现在两人面前时,他嘱道,“稍后带侯爷了解边军相关事宜,凡事皆听他差遣,不得有异。”


    那人顿了顿后,赶忙应下。


    话罢,田遂良对司马厝道:“劳侯爷先恭候于此,且容我训一番那些个不成器的兵种,以防不驯。”


    司马厝神色松了松,目送着田遂良匆匆离去。


    扑面的雪气来了又散了,打了个飘然的圈,却停留在了这里头。


    静了片刻,云卿安先柔声开口道:“田遂良若是个计较的,这会恐是记恨上你了。”


    司马厝扫他一眼,不以为然,“记恨上我的人多了去了。走到路上都能得罪人,我还能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你若不想出门,没人推得动你。”


    司马厝踱上前几步,平白在坐着的云卿安面前形成一种压迫,“云督招一招手,不是就巴巴地摇着尾凑到跟前来了吗?”


    云卿安在仰头时弯了眉眼,抬手扯住司马厝的腰带将他又拉近了,将脸埋进他身前,鼻尖蹭上他的衣料。


    “我圆滑周旋,容你自性昭彰。”


    司马厝低头时只能看到云卿安柔发下薄削的后背,载不了雪也盛不住阳,一落上便会顺着那流畅的线条流下了,仿佛只适合倚靠在彼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不劳费事。但云督城门当断立决,司马记下了。”


    云卿安没答话。应该的。


    “云督高枕,余事勿近,繁事勿扰。”司马厝是在防着他。


    可是怕什么呢?


    潮汐非随风动,但追逐暖岸,仅此而已。


    ——


    沉蔼压星河,兵骑若生烟。


    夜深时城内的军事演练场却一片火热,进退的鼓号和旗语变化不定,或“鸣金收兵、一鼓作气”,或“天门镇、八阵图”,队形阵法皆随之而变。


    “侯爷,‘操’法已进展至大半,不出几日定可磨合顺利。”杨旭早已满头大汗,连凉风都吹不消。


    京营中央军与地方边军自是有很大区别,若不能彼此适应,找准配合,则必定是不成气候,非益反害。


    司马厝表情平淡,等杨旭急得快要绷不住的时候才“大发慈悲”地道:“那便先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杨旭刚想要松一口气,却又听司马厝接着补充道:“转以‘术’法,射御替之,非令勿停。”


    所谓“术”,就是指单兵搏斗厮杀的技术,射箭、驾驭战车等,此外便是根据装备选用兵器进行戈、矛、枪、戟的适用练习。


    这怕是得通宵。


    杨旭脸色变了变,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见司马厝身边一圆脸少年二话不说地出列执令。


    正是时泾,本得了司马厝的允许留在澧都府内好好养刑伤的,他却执意要跟来,这一路跟着留在后头兼管伙食,到了现在也恢复过来了,他向来是对司马厝言听计从,毫不拖泥带水。


    杨旭生生地又把话给憋了回去,顶着头皮硬着上。


    另一端,但闻余响。


    拾阶而上时,忽一道破风声生撕而来,随侍在云卿安周边的番役忙举刀去挡,冷锋碰撞间,一把残缺的飞剑被打落在地。


    那番役见此怒不可遏,三两步迈上前质问:“瞎了你们的狗眼,若是误伤了我们云督,就是长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


    失手的那人忙过来赔罪,眼神却含了其他的意味。


    云卿安的发梢共衣袂微动,他神情却平静如水。


    “没出息的东西,尽给总兵丢人现眼,还不快下去领罚!”不远处的褚广谏前来将犯事的人给拎了下去,三言两语给他开脱,由不得给云卿安发难的机会。


    “演练场上,刀箭无眼,没事还是不要凑热闹的好。”褚广谏复又躬身,提醒道。


    那番役被气得一堵,“我们监军奉命督察,自是有巡视的权利,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三道四……”


    云卿安抬手制止,并没有要计较的意思。


    褚广谏却听得不乐意了,伸直了腰杆大声道:“怕就怕有的人没个自知之明,在关公面前耍大刀逞威风,司马总兵自有分寸,向来无须他人多言!”


    周围人闻声皆纷纷投来隐晦的目光,褚广谏的话或多或少应合了他们大多数人的想法。监军虽听着威风,可让一个外行的宦官处理军事,又有谁信服呢?东厂的淫威到了这里,也是消得差不多了。


    云卿安只是将目光从场中上座那人的身上移开,唇角微勾,附和似的道:“总兵大人堂堂正正,一言九鼎,不容他人置喙。”


    既是如此,他说出的话可就不能轻易地被揭过了。


    欠佳名,缺良期。


    热火朝天的喧闹声停止了一瞬,在众人退让空出的小道上,司马厝缓缓走近,不怒自威。


    他对此处先前发生的事情避而不问,只示意褚广谏退下后,侧头对云卿安道:“监军到访理所应当,恭迎都来不及。”


    云卿安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墨发被落了霜,凛冽便融在了他的眉心,不张扬于灼日,不暗淡于辉夜。


    云卿安缓缓抬起手,司马厝却背过身去了。


    “我引监军来看就是。”


    城楼之上不见圆月悬挂,有的只是风过百里无归。高高的瓮城墙面,漏风的墙洞怎么也堵不住似的,迎风而望的人坐于墙上,他守住了风,守住了沙石城墙,也守住了人。


    非抱残守缺。


    司马厝微微朝前倾身,望着下方的云卿安,向他伸出手,“上来,看。”


    风刮得人周身寸寸生冰,云卿安顺从地搭上司马厝的手,触上这稍纵即逝的温热。


    脚面空空,视野陡变开阔,那火光升起,照亮的赫然是护国的尖兵利刃。


    “看到了吗?”司马厝松开了云卿安,“满意吗?”


    寒光落于城堞上,砖墙老旧得像是浮着一层黄沙,手指拂过那碎金般的沙砾时,便抹开了深色暗痕。


    “侯爷想让我看的,不止这些吧。”云卿安沉吟良久,捻去指尖上粗糙的沙砾,在这咫尺的距离间终是抬手触上了司马厝的眉心。


    不安一隅。


    司马厝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场仗不好打,轻则功败垂成、铩羽而归。重则溃退无可战、踏尘埋骨。”云卿安轻声说。


    司马厝说:“监军在我身后,难道不是准备给我收尸的吗?”


    “换我在你前边也未尝不可。”云卿安道。


    司马厝嗤笑了声,一把将云卿安给拽着靠在了身前,只用单手堪堪环着他的腰下,使云卿安的大半个身子几乎都从高墙上探出了外边,欲掉不掉。


    下方是发黑的城楼砖道。


    头有些眩晕,云卿安平缓了下呼吸,手抓紧了司马厝的衣袍,肃声道:“侯爷可知前支援守将何进为何会败?”


    司马厝眸光暗了暗。


    冷玉般的脖颈被笼在了黑暗里,却又似被罩在了月光中。而那环着的腰身似能轻易地被折断,却又似能够在臂弯里蜷曲,能在雪摧中孤立。


    也不知道云卿安哪来的本事。


    “总结为一个字就是:分。兵分东西南北四路,分进合击;而羌军则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云卿安没有听到司马厝的答话,便接着道。


    司马厝倾身靠上云卿安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道:“夜寒帐暖,监军还是藏好等着,诸事莫问。”


    怕是快要摔下去了。


    云卿安心想。


    可他宛若踩上了云端,摇摇欲坠,却眷恋片刻安稳。承不住了,便化银霜降,不经来路,不问红尘。


    第36章 战无前


    更夜, 雪停,天未明。


    而驻扎在济州城护城河外的大军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懈怠分毫。


    战前自查军备向来是极为重要的一环。看盔甲是否腐朽锈烂、战弓是否裂体缺弦、火器是否光洁足弹、刀枪棍棒是否堪用, 临战时若是以装备不全做理由推脱不战的,一律按军法处置。


    若是主将之物, 受到的对待自是有所不同, 平日里会有专人看管, 且战前被检查不下三四遍。可今日这般,监军前来为主将亲查的做法,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岑衍自是不会质疑自家主子的做法的, 只是尽职尽责地守在军械帐所外边, 挨个将那些原本的将器负责人给打发了。


    他叹了口气。


    云督大半夜就起了身来此, 到了现在都还没出来。又何必这般吃力不讨好?


    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轻稳得似是小心翼翼。岑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来人时吃了一惊, “见过杨……”


    杨旭忙抬手示停, 面色沉敛得如同被埋没在了鞘中。


    岑衍速噤了声,这才留意到杨旭身后一人也无, 且周围来往的兵卒都被屛退了。他心下了然, 迎杨旭进入内后复又守在了外边,已是恢复了警惕。


    沉郁的肃杀之气似乎都凝固在了这间小小的军帐内, 进到里时压力顿增。杨旭的嘴唇白了一瞬, 继而又紧抿成了一条深线。


    “来了?”云卿安将手中拿着的护心鳞甲放下,回头望着他时似笑非笑。


    杨旭深吸一口气, 躬身抱拳道:“杨某不才, 愿听候厂督差遣,不敢违逆。”


    云卿安打量他少顷, 目光深邃。


    所做之事本就是受嘱而为,行险路,线标也自是错综复杂。魏玠安排的线人原是杨旭,云卿安等了多日都不见动静,料想是他被司马厝整得分身乏术,因而难得寻机来见。


    “步步高阶,踏之甚危,非同舟,无共难。杨千总还是当心着些。”


    杨旭猛地一抬头,心跳已如擂鼔,然而他面前的云卿安只是神色淡漠,仿佛他是死是活、作何决定,皆无关紧要。


    只是云卿安此话何意?


    杨旭一时间实在是猜不准他的心思,便只得稳妥道:“风过折帆本就是常事,择良船而栖,不求破浪而求稳进。云督吩咐即是。”


    云卿安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手背一圈一圈地划过如在冬日雪花中吐出的烟圈,却没有这般从容优游的气氛,他只是不置可否。


    若永远都靠不到彼岸,也配称良船?


    一封密函被递到了杨旭手中,他迅速将之藏好退下,状若无事。接下来该如何做便不需要云卿安再多吩咐了,自行办妥便是他的能力。


    瓮城门敞开之时,兵将整装待发,默然肃立。


    立于城楼之上时轻易能将之收入眼底,田遂良不由得感叹:“在下原不知,将弓弦拉满才是训兵之道。”


    仅仅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整顿着实是匆忙了一些,但能有此成效也实在难得。


    “本就是让他们量力而行。”司马厝系上了臂缚,那浑如刀刻的面容上沉肃一片,“不足为道。”


    田遂良苦笑了声,道:“说来惭愧,自陇河兵败,我被调任退守此处,汲汲营营却终究是太过于保守了一些,让侯爷见笑了。”


    一地重将,遭了战败被俘这样的耻辱,虽逃过一劫,但心态难免发生一些转变,也在情理之中。


    司马厝道:“参将自有考虑,并无过错。”


    田遂良悠悠一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岐山地势复杂,若要先行兵至岐山以图谋跃进之策,派出的侦查通信斥候须得万分谨慎,我麾下的人较为老成些,侯爷只管放心用。未能与侯爷并肩作战,实属一大憾事。”


    如今羌戎呈环形包围边关,支援不容再拖,而最合适的途径便是驻入岐山,迫敌退让以击破围局。


    “田参将坐镇州城劳苦功高,静候佳音即是。”司马厝道,转身走下城楼。


    “哈哈好,来日当洗盏铺席恭迎凯旋。”田遂良目送着他走开,背回手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马道覆雪被清,袒露的土砖延展成了不安。


    司马厝踏过其上之时,麾下众人皆已准备就绪,铁盔明甲,刀光鲜亮,风霜征尘都充作拭刀麻,非寒夜朔雪不洗,非穷虏溅血不休。


    时泾却略有些忐忑地小跑了过来,急急地对他低声说:“云监军亲手接了战检活,把原先的负责人都给撵了,我寻思着去重检一遍却被拦下来了,我怕他……”


    司马厝闻言却没多大反应,“他检查了谁的?”


    “就……就爷您一人的。”时泾答。


    司马厝淡应了声,没作过多的表示,越过时泾大步朝前而去。


    时泾苦了脸难掩忧心,忙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虽说他这担忧来由多少是些站不住脚,监军本就是理因同主将肝胆相照的才是,没有理由陷害对方。但是他又确实觉得云卿安这种人不靠谱,甚至是不怀好意,若趁着检查军备时动上些手脚也不是不可能。


    就怕万一,谁又说得准呢?


    在那队伍前方,猎猎卷旗之下,褚广谏单刀在手同贺凛并排站着,两人皆神色严肃,大有分毫不退的架势。


    “监军无事还是莫多逗留,总兵先行带兵突袭岐山,后边只需过些日子缓行、将锱重运送抵达即可。”


    区区监军还是留在后方做些后勤事务的好,云卿安来到前边来做什么?还想要行使指挥权,让全军都听他的号令不成?


    等到司马厝从军械帐所内出来时见到的即是这样的一幕。


    云卿安静静地守在一旁,恭顺异常,并没有与那二人争执冲突,也没有要退下的意思,只堪堪僵着维持一个平衡。


    琉璃会在荆棘中残碎,蔷薇该在月光下浅吟。他不该来的。


    司马厝走到云卿安跟前时停了停,却是转头对着时泾道:“监军心思细腻,定保不出纰漏。”


    这话倒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反正该听的、不该听的人一个都没听进去。


    面对着从四周投来的各色各异目光,云卿安只是浅浅一笑,如若无人地用手轻抚上司马厝的心窝处,在他耳边温声说:“恨无翻云手、覆雨踵,不佑侯爷定河山,惟念高枕暖夜与卿安。”


    相见清欢绕了这急欲破去的旌旗,卿语怜,可人念,却偏偏烧上了一壶烈酒,激得褚广谏等人皆是愤不堪言。


    自家主将怎可容这般调戏?又更何况是当着三军的面,落了威风不说,还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臆测,这佞宦也着实不知廉耻。


    司马厝寒着脸,将云卿安搭过来的手提举了起来,那玉洁皓腕便露在了凉风里,受着往里灌的刺骨寒。


    “病好了?”司马厝冰冷冷开口。


    这般不消停。


    云卿安笑容未收,道:“还病着,不经凶。”


    条件有限,若是身体抱恙便只得寻军医来看,好与不好都是命数。那夜里,云卿安被司马厝晾在了城墙之上下不来,等到岑衍带人来寻时方才得了助。


    当时云卿安就看着司马厝跃落后对他不管不顾离去,他没有喊他回头,便也就如同司马厝曾经历无数次的那样,在深夜乘上寒风,盯着这似乎无明日的夜幕。有期无祈,不悲不喜。


    “是把我的话当作了耳边风,还没吹够吧?”司马厝沉声道。


    “换换枕边风或许可以。”云卿安叹了口气。


    不忍卒听。


    司马厝没功夫同云卿安瞎扯,不耐烦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出数丈远,转身回到队伍前,翻身上马,反手提枪在后。


    其余众将亦纷纷准备动身。


    禁喧疾行的命令一发出,四周静寂一片,惟余马蹄踏雪,整齐划一的沉沉脚步声,如潮水般朝一个方向而去。


    云卿安垂眸不语。


    只是想来送送他,仅此而已。


    浩荡的兵马从身边掠过,战意凛冽。而云卿安的眼前只有那片枯地,被碾压出来的那么一点黄黑色的沟壑,坑坑洼洼,终究没能被雪覆盖,便也就埋葬不了昨日。


    他没有去看那人端坐于马背之上离去的背影。


    踏痕太纷乱了,踪迹也无处可寻。


    “督主,回去。”岑衍道,声音弱得仿佛一被风吹就要散了。


    云卿安没有再执着,轻轻地应了声,慢慢地同岑衍行上回路。


    却还没有走出几步,地上的一摊雪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溅上云卿安的袍摆,像是恶作剧似的粘在那绯衣之上,星星点点。


    “监军若要做点什么也未尝不可。”


    颈间被枪缨轻轻扫过,又被那抵着的冰冷枪尖迫得抬起头,云卿安不无意外地看到了司马厝那隐于兜鍪之下的面容,以及他嘴角边戏谑的弧度。


    “温酒热枪,选哪样?”


    云卿安抬头注视着司马厝,不躲不避地迎着他在马背上的俯视。


    风袖飘起,发丝飞扬。


    云卿安深邃的眼眸里泛着幽幽光华,长睫冷凝寒霜,梨霜缱绻在凝脂的肌肤上,衬得风骨傲立,孤清而绝艳。


    未久。


    擦着枪尖而过的,是撞刺的吻,自薄唇舌尖流出的鲜血顺着云卿安的脖颈缓缓流下,殷红染上苍白。


    “侯爷要的,可是这样?”


    第37章 无粉色


    针势采措, 适则功半。


    司马厝没有冒进,而是采取了一条措施:合,把数万军队集中起来, 抱成一个团,这样就不能被羌军各个击破。率军从济州城出发, 采取“建立饷道, 步步为营, 边战边进,解围函壇”的策略,兵到岐山之后击退羌军设立大营, 同期建立粮道以图进取。


    硝烟起, 度日飞。


    待得胜岐山战捷传至时已过月余, 后方运粮队伍加快进程抵达岐山之时,绵延恢宏的山营都被笼进了傍晚的暮色中。


    放哨巡逻的兵卒们依旧警惕异常,并未解甲落器, 但他们面上的神色却得以难得的短暂放松。陆陆续续的, 火把点燃了岐山,一场虽草但重的庆功宴即将拉开帷幕。


    车马颠簸, 云卿安被岑衍搀着缓缓走上山道。


    “督主还是先行歇歇吧, 劳顿伤身。”岑衍担忧劝道。


    本预计岐山退敌少说也要数月,今前方进程加快, 后方自也不能落后。这一来, 赶路自是压力顿增。


    云卿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不为所动。


    岑衍低叹一声。


    以往督主在澧都东厂时, 受到的待遇自是不必提, 高坐阁楼,运筹示下, 不染风霜与纤尘。可自从跟了司马厝,默默在他身后打点担忧不说,还处处被人猜疑防备不受理解,甘受这军途劳苦,不怪不怨。


    露天场地中央的篝火缭缭升起,围放在四周的席案上摆满了烤肉烈酒,众人正酣。


    “横刀奔马,破虏啖血,今我聊发狂,日后斩天狼!”贺凛起身一口将酒饮尽,哈哈大笑道。


    “说得好!”他的话引得一片欢呼。


    “老贺你不上道,怎么都不给咱们总兵先敬酒?来来来我来。”褚广谏先是推了他一把,而后自己拍案站起。


    杨旭自顾自地斟酒未语。


    ……


    司马厝已然取下了铁甲兜鍪,坐于上首淡望着其下快意的兵将并不多言,他面上未带笑,藏满星辉的墨眸却似染了笑意。


    久违应如是。


    当哨兵前来禀告后防已到达时,过风似乎停顿了片刻,连火光也都暗了暗,喧闹的氛围仍然存在,场面却仿佛一下子都黯然失色。


    十数名番役先涌上前来,按理来说,军中本该没有番役,他们应被收编入大军当中同大部分人一样听从主将调遣才是。可谁都知道那是东厂的走狗,不能保证能收为己用,那便只能由着,泾渭分明,只求互不干扰。


    司马厝缓缓抬眸,便对上了云卿安那垂敛的眉眼,对视一瞬即又都不谋而合地移开了目光。


    番役被唤退,云卿安绕过人群行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位置,绛唇轻启道:“本督不扰兴,诸位恣意就是。”


    没有人对监军来此感到意外,却又都是神色复杂,热火朝天的嚷声渐渐止息。


    司马厝若无其事地往后靠了靠,“都别噤声啊,把战程说给监军听听,不然他给你们治一个军纪松散不作为之过。”


    大老远的匆匆来了,却又躲得远远的。


    每到这时候,云卿安看起来都像是乖顺,可那种假乖怎么也掩不住,密睫挡了挡,挡的也不知是来自他人恶意的窥探或是哀怜他的风尘,那狭长的眼尾也不见了轻佻。


    糊弄谁呢。


    贺凛率先起身,一板一眼地将战况汇报了一遍,继而对云卿安问:“监军虽未参与,如今可有高议?”


    非局中人,不问局中事。


    若是云卿安妄议便是贻笑大方了,搞不好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在军中再难有真正的立足之地,毕竟此一时彼一时,抬出身份也对这些军痞子不管用。


    被各种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岑衍已手心冒汗,云卿安只是神色平和,道:“咱家信得一人。”


    信一人。


    司马厝眸光微暗,他出战时留了心眼自检了一遍,并无不妥,只有甲胄上的护心鳞被换过了。


    换的人是谁很好猜。可云卿安只是给他替换上了一块陨铁加固的,此刻都似乎仍在胸口发着烫。


    云卿安说的这话半真半假,却让众人不重不轻地一噎,悻悻然收回了目光。惟有褚广谏有些忍不住,直白地出口讽刺道:“监军体美娇贵,能赏脸来一回庆功宴都是不容易,哪能像咱们一样真刀真枪地上阵呢?”


    有人一听也不再顾忌地出声附和,阴阳怪气道:“舟车劳顿,监军身子可还吃得消?”


    “来都来了,何不同兄弟们喝几杯,该不是看不起我等粗人吧,快给监军把酒满上!”


    现场发出一阵热闹的哄笑声。


    岑衍被气得脑袋嗡嗡响,正想出口驳斥几句,却见云卿安毫不迟疑地将兵卒给他斟满的酒捧上,以手袖微挡,一饮而尽。


    “督主何苦……”


    岑衍心口发着疼,眉头紧锁得像是打了一个死结。先前丢了药不说,如今难道他连忌酒也都忘了吗?


    一碗见了底,众人瞧见了却对云卿安的妥协嗤之以鼻。既然有意要帮司马厝立立威出口恶气,就得给云卿安一点颜色瞧瞧。


    褚广谏单脚踩上案几,手肘撑膝身体前倾,那在云卿安身上扫视的目光极为放肆无礼,“这一路不见云监军那可真是亏了,逛遍田野乡间,走尽花街柳巷,都难得挑出这么好的颜色。”


    众人闻言亦都歪着心思去打量,果见那灼酒添香,冷玉染温。


    “说的是!怕就怕,见得了监军腿软得连路都走不动误了正事,哈哈哈……”


    “念想了监军,还要那送入帐中的横裹女作甚!”


    污言秽语张口就来。


    时泾一听,面色顿变煞白,急忙制止打断却已是来不及,心下叫苦不迭,急急转脸去看主座之上的人,忧心不已。


    中央的火光快要熄了,温度也似乎跌降了几分。


    寂静半晌,司马厝轻轻笑了,也不知究竟是何情绪,他端正了坐姿举起酒碗遥遥对着云卿安,“云监军同我等共进退,功不可没,司马甚敬,故自罚一杯。”


    云卿安抬了头静静地望着他。


    旁人如何说,并无干系。


    待烈酒入喉后,司马厝起了身,声音略有些沉重飘渺,“都给监军赔个不是,省得被别人说我麾下的人小家子气。”


    直到司马厝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时,褚广谏等众人面面相觑。


    总兵这是,不高兴了?


    只有时泾了然于心,脸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这是、郡……郡主了。”


    时泾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却让贺凛及在场的旧部兵卒俱是心下俱震,又是懊悔又是不忿。


    ——


    在山上是很难看到繁星的,它们被镶嵌在天幕中时,似乎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从上坠落而下。而且一旦落下了,就再也拼凑不齐全了,任曾经有多璀璨。


    司马厝却是曾见到过的。


    她作绣活时那纤纤素手灵动,懒画眉时那一抹黛色如烟,笑望着他时那满含柔情的秋眸,她总会在炊烟升起时倚靠在门边轻唤他一声“阿厝”。


    星点灭了很久很久。久到在天穹也不被寻得到一丝一毫的痕迹。可司马厝在捕捉到些微的流光时仍然会不自觉地望很久。


    早就看不清了,可他记得。


    那是盈盈浅笑着的赵炽姮,他的娘亲。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却乱了思绪。司马厝没有动,“吩咐下去,明日卯时整军集合,不得有误。”


    “时泾不在,被咱家给拦退了。”云卿安走近他身后,将地上掉落的酒囊给踢开了,“喝烂了,咱家可抬不动你。”


    大半夜的坐在这枯山荒岭,吹冷风酗酒,还真是不像他。


    司马厝转过脸来,淡笑了声,用手攀上云卿安的腿脚,仰头望着他时那目光着实不似往日这般。


    倒像是,柔软的依恋。


    云卿安的心塌下了一块。


    “云督要唤人来搭把手又不是什么难事。”司马厝将额头靠上云卿安,闷声说,“是不打算把我交出去么?”


    “那你喝就是了。”云卿安低下.身,从背后环抱上司马厝,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我就在这看着你,守着你,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司马厝没有挣开他的手。


    哀戚,无言。


    横裹女,夜以薄被裹身被送入军营陪酒侍寝,白天则做繁重的杂役活,不是被杀就是受人凌.辱,更有甚者在缺粮的时候还会被当成食物,死后都难落得全尸。


    朔漠的残雪,此后带上了飘飞祭奠的黑羽。


    “本督贵得很,不会自降身价。”


    云卿安这般说着,却用嘴轻咬上司马厝的颈侧衣领,将之扯开时送入的不仅仅是凉风。


    酒味很浓却不让人倦恶。


    潮汛蓄谋已久,来得却无声无息,它翻卷拍岸之前早已纳入了潺潺细流,迎入了山谷微风,盛上了银粟皎月,急中带柔。


    势在必得。


    被司马厝反客为主地就势一拉,云卿安便撞入他的怀里,却没有安分的意思。


    喉结上传来的热感似金戈交鸣般猛烈得无可不催,司马厝克制着体内暗潮的涌动,烦躁地用手掰过云卿安的下颌,迫着云卿安停下来与他对视,嗓音低沉喑哑又带着狠:“欠压是吧,又没人逼着你犯贱。”


    “夜深苦寒。”云卿安泛着红的眉眼上写满了极端偏执疯狂的爱意,他轻轻地抚上司马厝的手背,“总兵,带我回帐。”


    第38章 恨半进


    窃云藏欢不容露于草野, 便被转移了阵地。狭仄的军帐内不会困人,却困得了人,在红尘荡起时, 枯绝的碎土之上,连炽光都不会轻易靠近那处的水银泻地。


    绯月被打湿在了深潭里, 枪鸣戈振便也埋藏在了云雾间的呻.喘声中。


    不足为外人道的征伐。监军自能百战百胜, 将军只需随机应变。


    可云卿安却清清楚楚地知道, 他根本就是一败涂地。


    昙花是在将近黎明的时候消失的,欲生的烟帘仍旧在掩饰讨好,摇尾乞怜。荒唐得无可救药, 可当那琴弦断掉之时, 靡音便戛然而止, 清醒便轻而易举地破了这场旖旎生香入梦局。


    司马厝那深邃无底的墨眸深处,是一片的仓皇凌乱。这是在做什么呢?国耻犹未雪,兵戈尚未停, 他同佞宦苟且欢。


    弃了便是弃了。


    败逃的人不复后望, 云卿安便只能默默收拾残局,他脸上的潮红未褪, 低敛的眉目似沾满了情丝, 索要未满未得。


    是玉盏琉璃,破碎相, 苦涩又自嘲。


    衣服被云卿安渐渐穿上, 犯的贱却根本就弥补不回来。可单是司马厝身上的余温,就足够囚他一夜了, 他所求甚少, 却又贪得无厌。


    戚怜生,恨半进。


    他没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力, 也没有真的想要搅动这仓黄局的野心,俗人一个但求七情六欲,照面执手许余生。


    枯木残延,泣血灌溉而出的只有腐菌,偶得晓露一滴便妄想春霖,却忘了身处洼地,求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溺亡。


    日昼已大白。


    军令集结,乘胜追击,不容有失。既然粮饷一到,下一步便该向函壇关进发。


    “我等性情粗鄙,对监军出口不逊实属不该,多有得罪之处,甘请受罚。”褚广谏当着三军的面躬身向云卿安道歉时,用余光偷偷地往一旁瞄,却见司马厝只是沉默着,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这直让褚广谏心里打鼓。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个不慎就犯了忌讳。褚广谏在知道内情后急得直接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云卿安淡望着褚广谏,等到场面僵持得快要撑不下去了,才理了理袍袖上的褶皱,缓声道:“战前不论事,本督不追究,总兵大人自有定夺。”


    司马厝总算是偏了偏头,目光也不知停留在云卿安身上的哪处,冷淡如斯。


    他对昨夜的险些擦枪走火选择性地逃避,人前人后自是有些不同,好像足够刻意的冷落就能将之忘却。司马厝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云卿安也无可奈何。


    “监军留你,将功补过。”司马厝看向褚广谏道,提枪走出。


    后头人连忙跟上,褚广谏愣了愣后,在时泾投来的安抚眼神中如释重负。


    云卿安微垂了眼睫,低声说:“我留总兵,将功补过。”


    前方的背影顿了顿。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又是愤然,心想云监军这也未免太过计较了一些。


    司马厝头也没回,语气像是在敷衍。


    “简陋的军帐监军若是歇不惯,住我的就是。”


    ——


    燕岭城,羌戎军部下。


    “不是说,这狗屁乾国就是个瘦死还非要面子硬撑着的骆驼吗?腐败得不堪入目,朝廷里头文的无谋,武的无勇。管军马的克扣军钱,造器械的也处处减官钱。”封俟冷笑连连,对着他的手下恶狠狠地痛骂道,“对阵上了竟然还会败得溃退,是都想存心丢了我脸面么?”


    败将先是在司马厝手下吃了瘪,如今挨了顶头人的骂也丝毫不敢反驳。


    他们此次出兵,选择的突破口便是函壇关,一但其被围,粮薪奇缺,便会外援断绝,羽书告急。而燕岭城本在岐山城东北面百余米开外,与周边险山城池遥遥呼应,其早已被羌军牢牢占据。


    只是现下挨了司马厝的突袭,羌戎兵力只得收缩了一部分在燕岭城。


    封俟便也是在这几日接到了军报,因而带了麾下人急匆匆赶到燕岭城的。被大乾军队兵锋所指时,他正犯了旧疾难受得厉害,连带着脾气也越发的火爆,使得无人敢在这时候触这位尊贵二皇子的霉头。


    只有龙骧将军葛连缙是个例外。


    “乾国前几位任将皆战败而死,秦镐被活抓入狱受折磨而死,前任统帅何进也兵败自杀,这对他们来说定是莫大的打击。”葛连缙镇定开口,“重振士气本就不易,司马氏此次也不过是小试牛刀,一局也定不了输赢,诸事莫急,攻势还在后头。”


    封俟眯了眯眼瞧着他,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忽而一笑道:“要论急,你可是半点也不比我少。”


    葛连缙单手覆上左胸施礼,俯首道:“自是盼望主公大业成就指日可待。”


    若说大乾朝廷面临内忧外患,但其实羌戎国朝内部也暗潮涌动。国君若退位,太子自然而然地接任便是名正言顺,朝权更迭也能少些腥风血雨。可偏偏羌戎太子是个痴傻的,国君却对他一向偏爱,不忍心废他位份。这般一来,眼红的人便多了去了。


    二皇子封俟在暗中花重金,赏厚赐招纳贤才,所作为何,明眼人一看便知。


    “怎么,当真就不怕你的夏提公主被许配给了别人?”封俟审视着他,语调陡然转冷,“好好为我卖命,否则,你连痴心妄想的份儿都没有。”


    如今他得牢牢依靠着有才干的人办事,可也得防着祸起萧墙,不该起的异心还是尽早掐灭的好。


    “是,末将定当殚精竭虑,为主公冲锋陷阵。”葛连缙呼吸一紧,连忙答。


    封俟淡淡地“嗯”了声,神色转瞬又恢复平和,随同其余一众人等前去视察形势。


    等脚步声渐渐远了,葛连缙才轻叹了口气,低头时望着手中紧攥着的一把烫花木梳子,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一张映在镜子中的明媚笑脸,梳妆盼归。


    他受命于君,却愧对君恩,投靠了图谋不轨的二皇子本就是违背了自己的德守,可他无路可退。


    “阵重前权,后守为次,对方这次,倒是有点意思。”封俟立于高处视察良久,说。


    有人猛地醒悟过来,道:“他是接受了方信失败的经验教训,不分兵、以前方重队推进作为优势。”


    一般而言,中军务必要强,后守次之,左翼右翼及前权要并重。司马厝显然是考虑防备着羌军专对着前头打援,故而把重点部署在前面,他这是不按常理出牌。


    “通变则有致胜之机,墨守成规吃了败仗还能赖别人不成?”封俟不悦道。


    那人瞬间又噤了声。


    “人以长取胜,以短取败。优势往往也能成为劣势。”葛连缙跟了上来,低眉顺目道,“主公无需忧虑,不妨选取岐山城通至雁鸣山一带严整部署,合步骑兵,诱敌入,横截大路使其断联。”


    雁鸣山地形复杂险要,人一旦陷入其中,做的便只能是困兽之斗。


    封俟闻言,缓缓露出个微笑来,他那略显阴柔的面容上都渗出了一股冷意。


    “养出来的狗到了这时候,也该动弹了。”


    ——


    烈风荡过似哀雁孤鸣,败逃入山的羌军如乘潮雁鹜无措,与波上下。而其后急促踏追而来的战蹄声声催命,过不饶人。


    “总兵,就是这里了。”杨旭在前方先是勒停了马,认真道,“羌军意图断我方粮道,如今计谋败露,不战而逃。”


    司马厝打量着四周环境,眸光微动,凉凉道:“还真是同围困函壇的策略如出一辙。”


    “一群穷寇罢了,荡尽也是轻而易举。”杨旭神色急切,“胆敢进犯,务必对他们赶尽杀绝。总兵,容在下先行打头阵,定将他们的余威挫尽。”


    司马厝淡淡应下,看着杨旭气势汹汹地率兵深入。


    “总兵,我们大可与杨千总分两路进攻,双道夹击以制奇胜。”褚广谏提议道,跃跃欲试。


    司马厝沉思片刻,却是吩咐道:“贺凛及骑兵随我深入追敌,其余步兵随同褚广谏回撤至岐山城外守着,不容有误。”


    “这……为何?恳请总兵再给属下一个机会。”褚广谏又惊又茫然,总兵这莫不是不打算要用他了,赶着他回去?


    “别瞎想。”贺凛拍了拍褚广谏的背道,而后麻溜地驭马跟上在前边疾驰而去的司马厝,“侯爷自有考量,这是看重你。”


    褚广谏一时哑然。


    雪暗凋旗,天光渐弱时,厮杀留下的血污已然漫了这穷山峻岭。


    “哧拉——”尖锐的枪锋在羌戎敌将身上割裂出一道深深的裂口,混合着冰雪的鲜血翻飞出赤色弧度,让人触目惊心。


    那敌将颓然地瘫坐在地,仰头望着面前的司马厝,说出的话却仍是挑衅,“我看你到底能撑到几时,你根本就杀不尽的。”


    这本就是一个请君入瓮局,司马厝敢来就是找死。


    “不劳费心,我就等着。”淡淡的声音从司马厝口中传出,非但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不甘,还而透着懒散的嘲讽意味,“来都来了,不见见你们的高层怎么行,他们难道就指望着让你来跟我打交道?”


    “是太看得起你了,还是太看不起我?”


    那敌将被气得不轻,还想要开口却再次被银枪洞穿身体直直钉入地面,未出口的话语哽在嗓子眼,双目翻着眼白圆睁未阖。


    司马厝抽回枪身若无其事,却是偏头往后方望了一眼。


    无闻人声至,黑石盛雪方相得益彰。托付出去了,别让他失望。


    第39章 朝天阙


    当总兵于雁鸣山追敌却遭受羌军埋伏的消息传出来时, 褚广谏正在回途的路上赶得火急火燎。


    得亏总兵把他给派回去了,因而想要搬救兵前去支援解困也还来得及。可褚广谏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在半路便遇上援兵了, 而领兵的人赫然是那位本该安歇暖帐中的云监军。


    云卿安见着褚广谏时,竟也毫无讶异之色, 似乎早有预料。


    “恳请监军号令出兵雁鸣山, 援救总兵于水火。”褚广谏没功夫细究那么多, 翻身下马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言辞急切,“事态紧急, 望监军当机立断。”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或紧张焦躁或忐忑不安的情绪翻腾时, 那呼吸声重如擂鼓。


    此时他们都在等着监军表个态。


    若是在平常时,自是不会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云卿安身上。可如今司马厝临危不在,监军拥有的调兵权力便是最大的, 是做何决策都必须要得云卿安的同意, 别无选择。


    “总兵大人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云卿安浅淡地勾了勾唇, 无动于衷, “不劳我等多虑。”


    他记仇得很。


    活该让那人吃上点苦头。


    ——


    周边兵刃钢铁碰撞,交织着喊打喊杀的声音越发近了, 撕裂般的声音声声入耳。羌军如同冲破天际的陨石在战圈中一往无前。


    “侯爷, 他们人多势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贺凛随手将一把飞来的短刀劈出去, 苦了脸道, “也不知杨千总现在情况如何了,恐怕也比我们好不了多少。”


    “打不过那就跑, 没叫你去硬碰硬。”司马厝内心暗骂唾弃,却也识趣地不做停留,驾马掉头就逃了个风驰电掣。


    贺凛一愣,忙不迭地也照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驾马狂奔,谁比谁溜得快。


    余下的羌军继续穷追不舍,却被司马厝恰到好处地吊在身后。


    司马厝反手握枪身,微偏头回眸,只见又是大批羌军兵卒倒毙于血泊中,新一批的举刀而上,他们满身血污而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响彻天地。


    而银色枪芒所至,命之所陨。


    马蹄踏跃过倒下去的羌军尸身,沾上喷溅的血肉复又踩碎烂在雪白的冰雪里。在战场上一旦倒下就毫无尊严可言,他们的碎骨会为后来人铺路,却无人多看他们一眼。


    他在熹微暮光下缓缓勾出张扬的笑,笑意还来不及扩散,在他转脸时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司马厝极速勒紧马缰,急力之下绳都几欲崩断。


    照夜白半身高高立起,司马厝堪堪稳住身形,手心处已渗出密密细汗。


    一道闪着细微寒光的铁丝绊马索赫然在前,照夜白前腿距此仅一寸之隔,被堪堪制停在半空。


    然停下之时,战马往前的冲势俱毁,后路无可退。仅这片刻的定格,羌军就已逮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纷纷扑将而上。


    司马厝急速翻身落地,转身就和前仆后继冲杀上来的羌军正面对上,冷肃银辉枪再度于交锋中进出。


    “围住他!”羌军中有人大喊,“他撑不了多久。”


    围困之下,再狠的凶兽也会显露疲态终将山穷水尽。


    后方不远处的葛连缙见此一幕心中一松,纵马追上,他似已胜券在握,兴致勃勃地准备欣赏一场困兽之斗。


    “乾国的将士,你若现在收手还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葛连缙在马背上俯视着司马厝,似是惋惜地开口。


    既是受了伤,力气会随着血的流失逐渐耗尽,断无力挥枪,坚持下去也是枉然。荒岭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地,飞雪会成为他落幕的陪衬。


    “废物一个,废话还多。本就是等着你来,我也好给一锅端。”司马厝冷眼扫过他,该下的重手丝毫未停,羌军中时不时发出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


    他这轻飘飘地陈述出的倨傲话语,最为让人恼火。


    葛连缙面色阴晴不定。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司马厝这般的态度实在不像是落入绝地。可此次既是设伏诱敌,亦是调虎离山,两处部署,总该至少也有一处得手才是。


    这般想着,葛连缙神色缓和,甚至还和煦地笑了笑,“不必自欺欺人,更不必装腔作势,我不吃这一套,却是敬你有几分胆识本事。在下羌戎龙骧将葛连缙,亲自送乾国长宁侯上路。”


    话毕,葛连缙挥退其余军士,亲自提刀上阵,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


    长刀横劈而过,钢铁兵锋交接之时撞得银枪从司马厝手中脱出,连同兜鍪也被震得掉落在地,司马厝顺势就地一个翻身躲过密集而来的进攻。


    被围困时受的伤不算轻也不算重,在这时却对胜负至为关键。


    凡事先乱为大祸,沉静以谋是必有的素质,他既然敢以身入局便是有一定的把握。陡地即是依托,落地的冷肃银辉离他也不过是几步的距离。


    他有的是机会。


    “承让。”当冰冷的枪身回到了司马厝手中时,他迅疾站起再不迟疑,回身一个枪花挽出朝马蹄捣去。


    “吁——”战马嘶声狂啸,仰头发出悲切的哀鸣,已然失控。


    葛连缙不得已急速跃下马背,刚一站稳,转脸却见司马厝手中的枪尖再度出击,携裹贯破长虹的威势直指他的面门。


    葛连缙不屑冷哼,不退反进持刀相迎,碰撞间寒芒迸射,枪尖被巨力带得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线。


    司马厝却是顺着枪势借力一个利落的转身背对着他拉开距离,丝毫不恋战。


    还想逃?


    羌军中爆发出哄笑,葛连缙对此嗤之以鼻,乘胜疾冲上前欲从背后发出致命一击,彻底结束这场战斗。


    然转瞬间,葛连缙得意的神情却是倏地凝住,周边的喧嚣也戛然而止。


    钉入葛连缙胸口的银枪泛着森森寒意,反射着雁鸣山之上在矮天重重黑云背后挣脱出的暗淡日光。


    “一路走好。”司马厝抽出枪.头带出汩汩血流,将这半支银枪重新并回原来的枪身上,“恕不送。”


    合是“冷肃银辉”,分是“冷肃”“银辉”,第一枪虚招直刺对方吸引注意力,拆下的半枪再趁机杀个措手不及,双枪出其不意之下最能致命。


    葛连缙断然没有料到,司马厝显露败迹却留有后手,为的就是这一刻。


    “杀了他!报仇雪恨!”仿佛有火星一闪噼里啪啦将羌军的仇恨点燃,他们目眦欲裂,愤怒嘶吼着朝司马厝冲去。


    可视的范围渐渐小了,灰蒙蒙的最是让人压抑,被无形中攫取的不仅仅是空气,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全身而退显然不是易事。但更让司马厝挂心的,却是岐山。


    亲切的啼鸣声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似是急切与振奋,正是去而复返的照夜白。


    司马厝寻了个空档从战圈脱身,对着来人的方向吹了声哨,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殷切与炙热。


    “来了啊,卿安。”


    云卿安却是在距离司马厝数丈远的时候堪堪停下了,没有和他对视,反而是轻飘飘地扫视围拢上来的羌军一圈,疏离又客气。


    “不巧,咱家是来寻仇的。”


    半进之仇。


    ——


    照夜白果真如同云卿安先前所言,并不比凉锦骢差。它在司马厝手下经受过一段时间的专门训练后,不论是速度、反应,还是作战时应有的态度做法都丝毫不落下风,已经足可以被称为一匹上佳的战马。


    照夜白离开时便是去寻人引路的,行至中途遇见前来支援却找不到确切位置的大乾军队时,它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他的前主人,载着云卿安前往司马厝所在的方向。


    “我若没猜错,岐山的屯粮十有八九是被盯上了,我早先便让褚广谏回去看着。”司马厝压下心里的急迫,在云卿安身后缓声问,“可有出事?”


    照夜白在覆雪的山地之上一骑绝尘,风卷飘发却没能贪图这一刻的眷恋,云卿安并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他太清楚他了。


    司马厝无奈地低笑一声,探手轻掐上云卿安的腰。


    是恶劣的逗弄,分明早就摸透了,司马厝若是要拿捏起来简直易如反掌,他也太清楚他了。


    当难耐的声音终是从紧闭的唇齿间溢出时,防守已然告吹。


    司马厝收敛了嘴边挂着的笑,将云卿安扶稳在身前,夺过他手中的缰绳,渐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监军想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来寻仇,都行。”司马厝的声音低沉,不可言喻的情感夹杂在其中,似是要把他都给揉碎了,“别急啊卿安,你家总兵又不是不依你。”


    云卿安狠咬了下嘴唇逼着自己清醒了。


    这么恶劣的玩笑话,也就只有傻子会匆匆地被绕进去了,又匆匆地被冲流进阴沟泥泞。可他一点都不聪明。


    “他褚广谏能给你看着的,本督自然也能给你守好。”


    总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司马厝挑挑眉,敛眸时盯着云卿安发了红的耳垂好一会,他没有忘记那日的冷肃银辉在他的手中几乎快要握不稳,某种可呼之欲出却又被强行止住的冲动。而后经了夜的感觉是有肌肉记忆的,虽不知该作何贴切的形容,却由不得他不正视。


    攻势以折辱为名,沦陷的又何止是一人。


    “监军能为我做的,可比褚广谏多得多。”


    第40章 归无计


    天似乎快要压下来了, 葛连缙宛若是被劈头盖脸地重重砸着,连呼吸也越发的吃力。被艰难地从身上摸索出来的烫花木梳子已经磕烂了,他仰着头朝下边望, 试图将残片给拼接好。


    雪快要埋过他了。


    “我听说,有所惦念就会负有累赘, 心无旁骛才是真本事。葛连缙啊葛连缙, 你这没用的窝囊样, 我真真是看着就来气。”


    葛连缙苦笑一声,任凭封俟的手下人将自己那冷硬的身躯从雪堆中拖出,没有反驳。


    “乾国的援军已到, 我们拖不了太久, 他们的主将先前在此被消耗得不轻, 就算是被人给带走了估计也逃不远,还没准会直接撞进我们在四周布下的埋伏,可要去追?”羌军中有人恭敬地向封俟请示。


    这本是坑杀司马厝的极佳机会, 却断没有料到对方援军能有这么快的反应和速度, 就像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要不是有绝对的把握,封俟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养出来的双面狗不听话了。


    可他怎么敢?


    封俟缓缓俯身, 抬脚把葛连缙胸前那的被司马厝捅出的血窟窿给狠狠踩上, 疼得葛连缙直咬牙,面容狰狞。


    这一来, 血竟是出奇快地被堵住了。


    “你现在可死不了知道吗?”封俟狞笑道, “以往你是否忠诚效忠于我,我不追究。但今后, 你葛连缙要是还能喘上一口气, 就得替我洒头颅抛热血,杀人放火, 毁尸灭迹。”


    “追啊,当然要追,别让你们的龙骧将白挨枪。”


    ——


    后头的追兵阴魂不散,还真是不肯罢休。


    虽早知雁鸣山地势陡峭,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的在此受着在马背上或俯冲或突拐而带来的剧烈颠簸时,云卿安仍是感觉有些难抵。


    风刮得他眼睛生疼,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顶出来了一般,连讨饶求缓的力气都没有。


    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身后人。


    “本督若是、从这飞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扯上你。”


    感受到被云卿安用手死死攥着腰带,司马厝干脆大发慈悲地抬腿把他的给压实了,又空出一边手将他的眼睛给捂上,道:“扯上我也不意味着能多一个垫背的。早说了,受不得的,就没必要非去讨。”


    弱不禁风似的,却非得跟着他挨风霜,早知云卿安此行目的不纯,可他到现在也都没能完全摸透。


    云卿安冷笑,转过身时特意往司马厝胸膛撞了一下,把两人都给撞得倒吸一口冷气,“总兵才是贵人多忘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般有能耐,是怪本督,给你的还不够。”


    “有的人,迟早是要会会的。”司马厝拧眉了会儿后,展颜坏道,“我的能耐,卿安了如指掌。”


    云卿安呼吸一滞,面色越发阴沉,“司马……”


    然而,云卿安话音未落,在动弹时便猛地发现司马厝已用缰绳在他的腰身上系了个紧,他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却已来不及制止。


    四周仿佛都在震颤,不知从何处生出的险意似是能拨人骨血。


    “你坐稳。”


    司马厝松开他,在落下马背的瞬间就势狠力将枪身抽打在照夜白的前腿之上。


    照夜白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被抽打后掉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疾冲而去。被缰绳勒得身痛欲裂,云卿安俯在鞍上闷哼出声,视线发黑,心口堵得快要喘不上来气,难言的苦楚和焦虑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若非如此,他会因为这一急变被甩飞出去无疑。


    可是,司马……


    在同一时刻,隆隆的巨响声从山峰高处传来由远及近,再也支撑不住的崩雪滚石在地动山摇中张开了噬人的爪牙。


    愈演愈烈。


    ……


    前路逐渐明了,震耳的声音也被抛在了后头。照夜白冷静了下来,放慢了些许速度循着下山的方向而去,它洁白的马身上已然血迹斑斑。


    棱角尖锐的乱石是能致命的,能逃出来已是万幸。


    又能奢求什么呢?


    云卿安面无表情,略微平缓下来后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缰绳斩断,也不伸手去抓稳扶好,他整个人就这么颓唐地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感受到重量一轻,照夜白停下步子,回身在跌落在地的人周边转着圈,鼻息重重地喷吐而出,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着急。


    经此变故,羌军该是退下了。


    云卿安头枕着碎冰,盯着马蹄踏出的印记怔怔出神。


    他身上那被缰绳勒扯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瘀痕便是司马厝对他的馈赠。司马厝分明可以对他再温柔一点的,在曾经。可这已经是,云卿安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求而不得的温柔了,可他现在宁可不要。


    空缺的地方被落落地灌着风。


    云卿安缓缓站起,轻轻拍了拍照夜白脖子上的鬃毛,“小白快回去,回去找人来。你明白该如何做的。”


    照夜白发出一声呜咽。


    黑云翻卷间,雪面都映射不出多少光来了。他该随同照夜白回去的,他知道。


    雪崩来得猝不及防,而暂停不是休止,如若他回去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怕是不堪设想。


    “可本督,就这么一个企图,一个念想了。”


    是死是残,他也总得去看一眼。


    山风不知是在鬼哭,还是在狼嚎,清泠泠的唤声传来便惊起了埋人的碎雪渣。


    司马厝侧头将脸上的沙雪弄掉,一时间竟不知是何心情,云卿安就算是想要回来给他敛尸也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他尸体又没人抢,况且他这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方才不是脑子一热做傻事,他有考量。


    在那种时候急转马向难度太大,但若是借着下马时挥枪的冲力就有可能办得到。只需将云卿安送走,接下来哪怕就是落到了滚石区,司马厝也能通过注视滚石的动向迅速躲闪,利用附近的基岩、陡坎来躲避遮身。


    他还回来是想要找死么?


    司马厝憋着火,差点就想干脆做件不厚道的事,不应声急死云卿安得了。


    可他在担心他。


    上方的峰壁被堵塞,沿下倾斜的陡面上滚痕清晰可见,混乱不堪,乱石堆积架空而成的窟窿深缝黑漆漆的。


    云卿安的视线扫过那片死寂的区域,心下一沉,缓缓地蹲下。他踩着的这一方地沾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他用手轻轻抚过,指尖微颤而腿脚发着软,根本就寻不到一丝生气。


    埋骨不闻人,不知何所踩。怕步履一落,即从他身过。


    天快要彻底暗下去了,快要看不见了,云卿安抬起眼,攀着石棱跌跌撞撞地往前去。


    “连寻仇都找不着北,我只当你是来送命而非送人。”


    不期而遇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当那人恶狠狠的声音在云卿安耳边响起时,多余的,皆作无谓。


    顶上又是发出一阵闷雷地裂般的“喀啦”巨响声,冲破堵塞的白龙在山背上呼啸而过,令随流的砺石都惊恐万状,嘶叫的旋风刮得天昏地暗。


    疾旋的错位之间,云卿安被闪身而出的司马厝带得重重地坠到陡坎中跌陷进去,不仅仅是腰背,连周身都似乎被重轮碾轧过一般。


    “司马……”云卿安剧烈咳嗽,着急地唤,声音却是弱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司马厝将他护在了身下。


    温热铺陈得无声无息,在寂灭般的僵冷中点点击溃着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云卿安湿了眼眶。


    什么都看不见,又被石堆雪块卡得个半死不活。


    司马厝以手撑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身体却仍是被挤得都要镶嵌进去似的。他没好气道,嗓音干涩,“我又欠下了。先前你送来的衣服我还没洗,这又多一件,要洗不完还不清了。”


    云监军若是死了,回澧都又得面临一堆麻烦,难搞。偏这人情债又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小气鬼若是来寻仇讨债,司马厝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了什么便宜。


    方圆百里也就他一个冤大头。


    身体却突然被死死地箍住,云卿安那冰凉的手紧环上了他,他的耳垂也猛地被咬住。


    或撕扯,或舔舐,是轻柔的春雨击落了浮萍,转瞬间却又化为疾风骤雨的掠夺,猛得几近要将他给生吞。云卿安所有的意思心思,都直白而隐晦地藏在里面了,气息也喷吐在他耳侧。


    “谁敢劳烦总兵大人洗衣服。衣服又不耐洗。”


    “该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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