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九龙金漆宝座高悬,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范统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喘一口。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那盘龙柱上狰狞的龙头,那股子无形的威压,比辽东的冰雪还要刺骨。
朱棣一步步上前,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宝座上的朱元璋,看着自己这个几年未见的儿子,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
这小子……怎么长这么高了?
当朱棣走到近前,跪下行礼时,朱元璋发现,自己坐着,视线竟然只到这小子的胸口。
要是站起来……岂不是要仰着头看他?
老朱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这死孩子,长这么高干什么!以后要是不听话,咱打起来都费劲!
“棣儿!”
没等朱元璋开口,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从侧殿传来。马皇后提着裙摆,快步走了出来,一把将朱棣从地上拉起,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她伸出那双满是操劳痕迹的手,在朱棣身上上下摸索着,嘴里絮絮叨叨,“怎么黑成这样了!是不是又瘦了?在北平那苦寒地,有没有吃好穿暖?跟妙云那丫头处得怎么样了?”
朱元璋在一旁听着,嘴角一撇,默默翻了个白眼。
就这体格,还瘦?一拳能打死头牛了吧!慈母多败儿啊!
他的目光,越过还在嘘寒问暖的妻儿,落向了殿外,那八百名沉默如山的黑甲骑士。
只一眼,朱元璋的脸色便微微变了。
那不是寻常军队该有的气势。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反复淬炼,凝结如实质的煞气,冰冷、暴戾,像一头被锁在笼中的上古凶兽,随时可能择人而噬。
好一把够凶、够利的刀!
朱元璋的心头,瞬间火热起来。这把刀,必须死死地攥在咱老朱家自己手里!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跪在那里的范统和宝年丰。
嗯,一个胖大,一个憨壮,看着就是能打能杀的猛将。
“都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站起身,走到殿前,对着殿外的饕餮卫朗声道:“众将士远征辛苦!传朕旨意,今晚,朕要在奉天门外,与众将士同饮!”
“谢陛下!”
八百人的怒吼,声震寰宇。
偏殿内,酒宴已经备好。
朱元璋、太子朱标、燕王朱棣,以及被“恩准”陪坐的范统,四人围坐一席。
气氛,却比刚才还要紧张。
“范统。”朱元璋端起酒杯,却没有喝,一双小眼睛就那么盯着范统,“你那强军的药剂,还有你那个交易所,跟咱细细说说。”
来了!
范统的心“咯噔”一下,连忙起身,将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小心翼翼地讲了出来。
无非还是那套“黄巾力士遗方”的鬼话,只是添油加醋,把副作用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药力霸道,神智受损,耗费巨大,总之就一句话——这玩意儿无法量产,全天下也没多少了!只能少量稀释辅助训练,效果显著。
朱标听得眉头微蹙,温言道:“范将军,此等虎狼之药,终非正道,还需慎用,莫要伤了士卒根本。”
“太子殿下教训的是。”范统连连点头。
“哼,妇人之仁。”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又问道,“那交易所呢?听说你们把燕王府,都快吃空了?”
朱棣在一旁,脸上一热,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回陛下!”范统精神一振,知道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他口若悬河,将什么“产业闭环”、“生态链”、“品牌效应”这些超前的概念,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他讲得是唾沫横飞,朱元璋和朱标则是听得眼神越来越亮。
他们从未想过,生意还能这么做!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一种不见刀光剑影的战争!用银子,去掏空对手的根基!
“好!好一个范统!”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满是激赏,“你这个脑子,比你那身肥肉,要有用得多!”
他站起身,走到范统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一把好刀。咱喜欢用聪明人,也喜欢用快刀。”
他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但你给咱记住了,刀,要握在对的人手里。不该你碰的东西,不要碰。不该你有的心思,更不要有。否则,刀再快,也容易折断。”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范统的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这是敲打,也是警告。
“末将……谨记陛下教诲!”范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奉天门外,早已摆开了流水般的宴席。
朱元璋亲自下令,御膳房准备了寻常宴席五倍的份量。堆积如山的烤全羊,成桶的烈酒,一盘盘的珍馐美味,看得人口水直流。
可当宴席结束时,饶是朱元-璋早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得眼皮直跳。
没了!
全没了!
桌子上,除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连片菜叶子都没剩下。
八百名饕餮卫士卒,一个个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那模样,像是刚从饿鬼道里放出来。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个同样在揉着肚子的四儿子身上,又看了看那空空如也的盘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凑到朱标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好气又好笑的语气嘟囔了一句。
“标儿啊,你看老四这德行,他以后,怕是连一文钱的私房钱都攒不下来了……”
夜色深沉。
饕餮卫被安顿在了京营附近一处单独的营地。
当这支如同地狱魔神般的军队,沉默地穿过应天府的街道时,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天呐!这就是燕王殿下的亲军?看着就吓人!”
“我听说,他们一个人能吃掉一头猪!”
“何止啊!我二舅的邻居的表哥在宫里当差,说他们晚上在宫里吃饭,把皇帝陛下的御膳房都给吃空了!”
流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播。
文官的府邸里,无数人彻夜难眠。
他们从这支军队身上,嗅到了一股让他们恐惧的味道。那不是普通的军队,那是只属于皇帝一人的,最锋利,最不讲道理的爪牙!空印案的爆发让文官们渴望军权也害怕军权。
武将的圈子里,同样是议论纷纷。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但更多的是忌惮。
所有人都明白,随着这支名为“饕餮”的凶兽入京,应天府这潭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水,怕是要彻底被搅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