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卫的伙房,今天彻底成了范统的个人秀场。
除了那锅香飘十里的飞龙汤,几道硬菜也被他大马金刀地摆上了桌。
一大盆猪肉炖粉条子,猪五花肉肥而不腻,炖得入口即化,宽大的粉条吸饱了肉汤,油亮筋道。还有一盘金灿灿的锅包肉,刚出锅,外面那层薄薄的脆浆咬下去“嘎吱”作响,内里的里脊肉鲜嫩多汁,酸甜的酱汁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味蕾。
士卒们早就按捺不住,一个个端着比脸盆还大的海碗,围在篝火旁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呼噜声此起彼伏。
范统得意地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坛黑乎乎的坛子,“啪”地一声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来来来!辽东山匪窝里淘换来的宝贝,百年老山参泡的酒!都尝尝,大补!”
他给朱棣和宝年丰一人倒了一杯,那琥珀色的酒液,看着就不是凡品。
“我也要!我也要尝尝!”徐妙锦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伸着小脖子,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范统抬手就在她那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小屁孩儿喝什么酒!一边吃肉去!”
“我才不小了!”徐妙锦捂住额头,不服气地挺了挺小胸脯,强调道,“再过几年我都能嫁人了!”
范统懒得跟她掰扯,直接用眼神强势镇压,徐妙锦只能气鼓鼓地转头,化悲愤为食欲,对那盘锅包肉发起了猛攻。
一杯人参酒下肚,范统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浑身舒坦。
他咂了咂嘴,点评道:“人参是好人参,就是这酒不行,酿得跟马尿似的,白瞎了这好东西。”
酒意上头,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范统喝得兴起,一手搂着宝年丰的肩膀,一手指点江山,开始唾沫横飞地吹嘘起自己在辽东的“丰功伟绩”。
“……当时那情况,是何等的凶险!数千蒙古骑兵,漫山遍野地扑过来,我当时就想,完了,这下要交代了。可我一想,我死了不要紧,我手底下这几千号兄弟怎么办?朱虎这小子怎么办?于是我心一横,眼一闭,大喊一声‘为了大明’,拎着刀就冲了上去!”
他说得是慷慨激昂,听得旁边的宝年丰连连点头,嘴里还塞着肉,含糊不清地附和:“对!对!头儿可猛了!”
朱棣在一旁听得是坐立难安,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什么叫你心一横眼一闭?明明是你躲在牛魔王后面,用震天雷把人家阵型炸烂了才冲上去的好吗!
“……要说那蒙古千夫长,也是条汉子!跟我大战了三百回合,三百回合啊!最后被我一招‘力劈华山’,连人带马,削成了两半!那血,滋了我一脸!”
朱棣嘴角抽搐,三百回合?你那一刀下去,人家连反应都没有就没了,哪来的三百回合?
范统正吹得起劲,一个清冷的声音,却像一盆冰水,毫无预兆地浇了下来。
“范参将。”
徐妙云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正襟危坐,一双清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听闻你所筑京观,令辽东人尽胆寒,不知可有此事?”
热闹的篝火旁,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范统的酒意,顿时醒了三分。
他看着徐妙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丫头不好糊弄。
他刚想打个哈哈,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徐妙云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朱棣。
“朱虎。”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身为将领,你认为,一味屠戮,是治边之上策吗?”
她顿了顿,又问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了朱棣的心上。
“王道与霸道,孰优孰劣?”
朱棣心中猛地一凛。
他知道,这是徐妙云在考他。
考的不是战场上的冲锋陷阵,而是他作为一个未来要执掌一方军政的皇子,对军国大略的见识与格局。
她看似在问“朱虎”,实际上,却是在问燕王“朱棣”。
朱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那张被风沙磨砺得坚毅的脸,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脑海中将这几月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最后,他抬起头,迎上徐妙云的目光,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沉声回答:
“对敌,当用霸道!需以雷霆万钧之势,摧其锋芒,折其傲骨,使其畏我之威,不敢再生窥探之心!”
“对民,当施王道!需以春风化雨之德,予其生计,安其家园,使其怀我之德,方能心悦诚服!”
“恩威并施,方为长久之计。”
一番话说完,掷地有声。
徐妙云静静地听着,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成了。
朱棣心里松了口气,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一旁喝得半醉的范统,却“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王道?霸道?”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打了个酒嗝,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和不屑。
“那也得看对谁!你们知道那帮草原上的鞑子,跟咱们这些地里刨食的庄稼人,根子上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番话,让朱棣和徐妙云都愣住了,齐齐看向他。
范统指了指自己的饭碗,又指了指北方的方向。
“咱们,是辛辛苦苦种一年地,才有口饭吃。风调雨顺还好,遇上个天灾,就得饿肚子。咱们的财富,是种出来的,是攒出来的,成本高得很!”
“他们呢?”范统撇了撇嘴,“他们是逐水草而居,牛羊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可草原那破地方,冬天一来,大雪封山,牛羊冻死一批,他们就得饿肚子。那怎么办?”
“抢啊!”范统猛地一拍大腿,“抢咱们,成本最低,收益最高!抢一次,就够他们吃得了!这他娘的就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生存逻辑!你不把他打残了,打怕了,打到他一看见咱们的旗子就尿裤子,跟他讲仁义?他只会觉得你是个傻子,下次带着更多人来抢!”
这番粗俗直白,却又一针见血的言论,让朱棣和徐妙云都陷入了沉思。
范统还没说完,他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个极其阴损的笑容。
“要我说,对付他们,光打还不够,得从根子上坏了他们的规矩!”
“怎么坏?”朱棣下意识地追问。
“贸易!”范统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咱们拿他们最不需要,但又最喜欢的东西,比如丝绸、茶叶、瓷器、烈酒,去换他们最需要的东西,马、牛、羊!”
“让他们离不开咱们的茶叶,让他们为了几匹绸缎争得头破血流!等他们把牛羊马匹都换成了这些没用的玩意儿,然后控制他们的信仰,修改道家,佛家的典籍让这些消磨的他们的野性,培养一批特殊的和尚道士去传教慢慢改掉他们的性情。”
“还有!”范统一咧嘴,笑得像只狐狸,“把他们从马背上拽下来!在他们的地盘上,教他们种地,给他们盖房子!只要他们习惯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习惯了安稳日子,谁还愿意去冰天雪地里拼命?”
“还有就是以夷制夷!草原上那么多部落,今天扶持这个,明天拉拢那个,让他们自己跟自己斗!咱们就在旁边看着,谁强大打压谁,谁弱小扶持谁,卖给他们兵器,谁不听话,就断了谁的盐和铁!不用咱们动手,他们自己就把自己给耗死了!”
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如同惊雷,在朱棣和徐妙云的脑海中炸开。
他们从未想过,战争,还可以从另一方面去打。
这些主意,阴损到了极点,却也相当高明。
如果真的能做到……大明的北疆,或可永绝后患!
两人再看向范统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这还是他们熟悉的胖子吗?还有好多东西还有待开发啊!
饭后,夜色已深。
徐妙锦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一手牵着那头傻狍子,怀里还抱着一个装满了锅包肉的食盒,心满意足,摇摇晃晃地跟着姐姐回了府。
篝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点点火星在寒风中明灭。
朱棣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脑海里还在回响着范统那番话。
他忽然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